潭柘寺后院,方丈静室之中。
融真与朔对两位京西大寺的主持隔案而对,檀香袅袅似聚还散,瑶琴弦冷不弹自鸣、
两个光头之间正摆着一局残棋,身旁摆着一只破碗。
“师兄,此时此刻,你我二人为何还要下棋?”
“师弟,所谓非戒不能生定,非定不足发慧,无定无慧,何以得证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越是泰山压顶,我辈越要有巍然不动的静气。”
“那么师兄,你把地雷一个劲儿的往大本营里挪是几个意思?欺负我没下过军棋么?”
融真闻言哈哈大笑,将棋盘一推道——“师弟说的是,这一局咱们就算是和棋了吧!”
朔对也把棋盘一推,心道就剩两颗地雷围着军旗居然也好意思跟人和棋,师兄果然是师兄。
融真笑罢,伸手唤小沙弥过来问道——“龙族的诸位施主眼下到了何处?”
“方才他们在寺门外遇到了苇叶大师,大师念完了楞严经后,便将锡杖高举过头,运用玄功把那锡杖熔了,又将锡液流遍全身,化身为一位锡身罗汉。
大师借着法器之力喝下了绣施主倒给他的一碗水,立时就圆寂了。眼下龙族的施主们已经进了山门,念尘大师正迎上去。”
“善哉苇叶师兄,善哉念尘师兄!”融真大师口中赞叹,眼睛却瞅向了朔对。
朔对心中一咯噔,知道是那活儿来了,心中暗骂让着你和了十盘棋,居然还不肯放过我。当下略一犹豫后说道——
“诸位师兄清修不易,即便大家都存了为人间舍身纾难之心,也总不能就这样一个个的填进去。他们龙族一碗水下去,我们佛门便少一位在世大德!”
他眼睛直视融真道——“如果就这般喝下去,只怕不出今日,佛门数十年才恢复起来的一点元气就要消耗殆尽。
而眼下的中华,正是诸教大争之世,一步慢就是步步慢。咱们佛门如果错过了这一波潮头,只怕日后万千信众都被那些手拿十字架的洋和尚抢了去!”
融真渐渐的笑了起来——
“师弟当年入门学佛弘法,所为何事?可是为了声望日隆后有信众如云、香火鼎盛?
又或是为了熬成了上师后有弟子众多,一呼百应?
还是为了住持之地有庙宇宏伟、庙产丰厚?又或者干脆是为了哪一位师太?”
朔对叹气摆手——
“师兄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我那里是戒台寺又不是少林寺。你我修行年头相似,境界仿佛,自然知道各自心中所想。
我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僧,却也曾刺血写经、燃臂受戒,在佛前发下宏大誓愿。愿此生积累德本,度脱一切,游诸佛国,修菩萨行,供养十方诸佛如来,开化恒沙无量众生。”
融真微笑道——“既然如此,又何必在意万千信众归于何处?我所持之道是道,他人所持之道未必就是异端。但使众生得解脱,又何必从我身边过?
师弟须知当年佛法自天竺东渐之时,迦叶摩腾、竺法兰、鸠摩罗什与菩提达摩等诸位祖师,在国人眼中也不过就是几个洋和尚而已。
两千年来,我佛门历数次灭佛,十余次改朝换代,却依然发扬光大至今。
不是因为我们擅于吸引信众,而是因为诸多前辈大德将慈悲之道身体力行,遇劫难时,没有躲在佛前诵经念佛,却愿与脚下的这块土地休戚与共。”
“眼下又到真僧舍身时!”融真望着朔对,眼中颇有期许之意。
朔对被他看得低下头去,心中如搅翻了毛线团般纠结。挣扎了许久终于咬了咬牙关,心想无非就是翻脸而已。虽然我平时叫你一声师兄,却总不能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他再抬起头来时,主意已经拿定。
“师兄,事到如今,师弟我想说两句心里话。”
“师弟请讲,师兄在这里恭听”
“师兄,咱俩也算幼年相识,到眼下已经有六十年的交情。当年还在俗家时,你住山下王家坡,我住岳家坡,两家相隔不过十里,说起来还沾着点儿亲,咱们也曾在永定河滩上打过架,在村子边上斗过蛐蛐……”
“我与师弟,乃是前世修来的宿缘。”融真微笑点头。
“嘿,宿不宿缘的我不清楚,可我知道自己打小儿就不怎么服你!”朔对晒然道——
“你个头儿比我高,识字比我早,待人接物比我大气,就连村里剃头的师傅夸我出息,说我头上有三个旋儿,下一句也必定要提到你,说你头上居然是有四个旋儿的。”
融真大笑起来——“一旋儿精、俩旋儿楞、三旋儿打架不要命、四旋儿敢跟火车碰。这四个旋儿又有什么好夸的?”
朔对不理他,手里端了杯茶,悠悠的回忆着往事——
“那会儿日子不好过,咱俩差不多是同时进的庙。你来了潭柘,我去了戒台,原本想着红尘之外无高低,谁料竟然也事事都不如你。”
——我还在寺中做杂役时,你就已经受了沙弥戒;
——等我做了沙弥时,你却已经受了具足戒,出寺云游去了;
——待到我要出寺云游之时,没走几里就正碰到风尘仆仆而归的你,一眼望去俨然已经是一副少年高僧的风范;
——当你受菩萨戒时,我的上师就对我赞叹,说应当精进如融真;
——当年咱俩挨整的时候,你胸前挂的牌子都比我大些;
——哪怕后来你我各掌一寺,潭柘寺的香火也比戒台寺旺盛;
——人家都说你是得道的高人、在世的菩萨。却说我是掉进钱眼儿里的和尚,披着袈裟的cEo。”
——“师兄,这么多年来,你处处都胜过我,这一次,让师弟我一回如何?”
朔对微笑起身,手中茶杯一甩,那杯热茶立时泼溅出去。
茶水落地,在地上渍成了一朵莲花的图案,而融真就站在莲花的正中央。
“师兄得罪了,你让我日后代你执掌潭柘寺。师弟我德行微薄,性子懒散,怕是担不起这个重任。倒是我这便便大腹之中,正缺一碗水。”
朔对心想自己这手七品莲台,只怕也困不了融真许久。说罢便迅疾起身去拿身旁那破碗,谁料手托着碗边,却如同拿住了一座九层浮屠,连运了几次力气,那碗纹丝不动。
“师弟差矣!”融真的声音从一边响起。
朔对回头一看,只见地上那朵水莲花蒸腾出团团白汽。花朵的边界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融真的一只脚已经伸到了莲花之外。
朔对心中暗叫不妙,刚要再施展手段,却只觉得天旋地转。
数道纵横交错的线条从眼前闪过,再定下神来时,已经到了一处奇怪的所在。
地面雪白如纸,四周红墙如云,朔对竟是被关进了一处高墙之中。
他运起佛门神通,将龙象之力汇集与小臂,奋力一拳砸在墙上,只见砖皮嗦嗦而落,那墙却连一丝都未晃动。
“有人修心不修口,有人修口不修心,师弟是修心之人,正可将两寺禅宗一脉发扬光大”。
融真微笑着拈起两枚棋子,一个司令、一个工兵,轻轻的放在了棋盘上大本营的旁边。
刹那间,朔对所困居的高墙外就出现了无数的金甲力士和手拿镐锹的工兵。
“如果你朔对师叔在两个时辰内脱困,你就让力士拦住他。如果他两个时辰后还没出来,你就挖开这墙救他。”融真对着沙弥细语,随后直起身来,抄起那只破碗,推门便往外走。
“师兄……..”棋盘中传来朔对的呼喊,语声中有大悲痛。
“师弟勿忧,师兄不过是再去轮回中走一遭,来日再相逢时,师弟须记得为我传戒。”融真边说边走,头也不回,一头撞进到了秋日绚烂的阳光之中。
“我佛慈悲”
棋盘内外,朔对与小沙弥俱宣佛号,各自悲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