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之前,骆观临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为常岁宁的争气而感到这般解气,甚至是畅快淋漓的解气。
但如此关头,他并来不及细思自己的内心变化。
听得这句颇为阴阳怪气之言,那几名官员却也说不出半个反驳的字来,就连异样的神情也不敢在明面上流露半分,只能违心地附和着道:“正是!此等大捷,自当尽快奏报京中,上表天听!”
可他们仍是想不通,如此程度的胜仗……究竟是怎么打出来的?
察觉到那些官员的惊惑,王岳捋着山羊胡,眉梢露出一丝得意之色,想不出来是吧?
想不出来就对了,连他这个自己人都想不出来,一群外人,往哪儿想去!
别看他此刻颇为得意,实则就跟做梦似得,不过他的胡子已经替他印证过了——他悄悄揪下了两根胡须,疼得他直咧嘴来着!
“如此捷讯,还须速速告知喻公才是!”有官员以此为名,让人去请了喻增前来。
他们仍对此一封过于出人意外的捷报心存质疑,但又不敢轻易说出质疑之言,于是便想借喻增出面进一步证实此事。
然而,无需等喻增前来,他们只听那个刺史府的门客已经忍不住问道:“快些说说,大人此一战,是如何赢的?”
问话的正是牺牲了两根私人胡须的王岳。
他可真的太好奇了!
姚冉则让衙役给那报信的士兵递上了一大碗温热茶水,让人先润润嗓子。
那士兵接过茶水,咕咚咚地往肚子里灌,脑子里已经开始马不停蹄、大刀阔斧地准备了起来。
他并不是从海上返回报信的水师,那一行报捷的水师,刚到军营中,就被他们“截”下来了——海上打仗他们没出上力,若连跑腿报信的活儿再抢不过来,那在这一战中,他们岂不是半点存在感都没有了?
于是,那一行水师,便被强行留在了军中养伤休息。
但他们的日子显然也注定“不会好过”,数不清的同袍向他们打听此一战经过,军帐几乎被挤爆,伤固然是养上了,嘴巴却也磨破了好几层。
此刻这喝水的兵卒,自然也早已听罢了战况经过,此刻捏着空碗,一抹嘴巴,便绘声绘色地复述了起来。
喻增本就在闻讯赶来的路上,待他到时,正听那兵卒口中说着:“……常大将军大义,为换回俘虏,不得不出面与那藤原麻吕比试,谁知那藤原狗贼,却屡屡使出阴损招数,致使常大将军重伤之后,又出尔反尔,忽然动兵!”
“形势危急之时,幸而主帅及时自润州防线赶回,稳住了军心!”
至今,军中上下仍以为常岁宁先去了润州驰援,再又折返江都防线。却不知,她彼时是从耽罗返回,那条归路,远比自润州赶来的路,更要凶险十倍不止——
“主帅用兵如神,很快稳固局面,迟迟未让倭军进取半分!”
士兵说到此处,声音愈高了几分:“……在倭军战疲之后,主帅又突然让我军于海上大作烟雾,使倭军不能视物,自乱阵脚!”
“大作烟雾……?”喻增眉心微动:“以何作雾?湿稻草燃之?”
但此举守城时或有用,但若用于海战之上,却缺少灵活性,很受风向影响,按说很难给敌人造成大规模的精准打击。
“不单是!”士兵满眼与有荣焉:“我们主帅,让人用火药制出了一种可在水中燃出烟幕之物……他们说,叫做‘蚩尤神烟’!”
“蚩尤神烟”一名,是元祥那句蚩尤再世之说的延伸。
“蚩尤神烟?好名,好名!”王岳甚感惊艳。
又听那士兵道:“不单有蚩尤神烟,主帅手下工匠,还造出了双动风箱,此风箱据闻风力远超寻常风箱,此战中,拿来催动烟幕的大风,便是由两百台风箱造出来的!”
王岳近乎瞠目了,有些呆呆地道:“雾是造出来的,风也是造出来的?”
这叫什么?他家大人这一战赢下来,竟是毫无运气,全凭实力!
喻增眼神微动,所以……岁宁那女娃,不单拿火药造出了新武器,还改进了风箱?
如此,他倒是能够理解这一战,她为何能赢得如此之大了。
她手中攥有足够令她出奇制胜之物,而她选择在最紧要的战役中才让它们面世,以发挥最大的威力……这背后所显,是她的沉着与谋略。
听到此处,骆观临心思亦是百转,风箱不属于武器之列,但此物与冶炼之术挂钩,若果真有了大的改进,那是否意味着,她的冶炼坊,也将造出旁人造不出的“神器”?
比起那首次面世的“蚩尤神烟”,骆观临认为,此新型风箱用途之大,意义之重,或要更甚之!
那士兵铺垫至此,余下的大胜,便几乎称得上顺理成章了——
“之后主帅又下令以火船,火箭攻之,待倭军几乎没了应对之力,方才使我军一举攻上!”
“听闻我军杀敌正酣时,润州援军也及时赶回,如此合力杀了一夜,便足足斩杀倭军三万余!”
“……”
如此一番复述后,那几名钦差官员,已再没办法生出质疑。
不知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其中一人感叹道:“上天眷顾我大盛子民!”
听着这无声转移功勋之言,骆观临在心底冷笑,道:“若皆为上天眷顾,我军将士又何须借风箱造风?天道恒常,人贵自救,亦贵自重。”
那名官员脸色一滞:……这么喜欢呛人,只做个小小门客岂不屈才?真有本领,怎不考进京师做御史去!
气氛微妙间,喻增开口,问起了常阔此时的情况。
士兵答:“常大将军伤重昏迷,幸而性命暂时无碍。”
喻增微颔首,放下心来。
于私,他亦不愿见常阔和那女娃出事。于公,他奉圣命而来,亦不愿见江都失守。
他和这些背后各有其主的官员不同——至少,在面对此事时,是不同的。
也是此时,他隐约领会到了圣人的用意,圣人似乎笃信江都不会失守,所以才会放任这些心思各异的官员随行……
可是,圣人为何这般笃信?圣人信的是谁?
喻增脑海中几乎立即闪现了少女那张秾丽却又倔强的脸庞。
——为何?
他已无数次在心底这般问着。
她身上的“为何”,实在太多了。
或许他该见她一面,当面寻求答案。
但在那之前,他或许更该思量另一个问题……圣人既笃信江都不会有失,那么,为何还要派遣他出京?
只是为了顺应百官提议,还是另有用意?
所以,这一日,总归还是要来了,是吗?
喻增微抬首,一双凤眸看不出情绪,望进厅外寂静的夜色里。
自倭军重兵进犯以来,江都城中人人自危,虽无宵禁,但天黑之后,百姓也大多紧闭家门,不敢外出。
但今夜,这惶惶的寂静,却忽然被铜锣声打碎。
伴随响亮铜锣声的,还有刺史府衙役们的报捷声:“黄水洋大捷!”
“刺史大人率兵,一举挫杀倭军数万!”
“倭军溃散败退!”
“我军大获全胜!”
“大胜!”
“……”
衙役们走街串巷,凡到之处,皆陆陆续续地亮起了灯火。
这两日住在别院中的孟列,闻声也立即掀被而起,趿拉着鞋子朝外面走去。
“——咚!”
姚冉重重地敲响手中铜锣,锣声震颤,她的声音清晰有力:“我军大捷,江都可安!”
她与李潼,元淼等人,一路乘坐马车,经过无二院外,她即下车,敲锣报讯。
按说此等事,本无需她亲自来做,她亦从来不是喜欢凑热闹的人,但当李潼提及去城中报讯时,她却第一个跟了上来。
至此时,姚冉激荡的心绪仍未平复,说得浅薄些,今晚这则捷讯传回,当着那些所谓钦差的面,她甚至觉得扬眉吐气。
大人未曾回来,却已经粉碎了那些傲慢的奚落,不曾留给任何人向江都伸出爪牙的机会。
她再次想,世上,究竟怎会有大人这样的人呢?
她又何德何能,得以跟随在这样的人身后呢?
姚冉再敲一声锣,锣声震得她眼尾都泛红了。
无二院中众师生,皆披衣持灯起身。
夜色深重,然四下人声鼎沸,那些学子中,也多见女子面孔,她们很多人向姚冉围过来,向她求证此事。
有年轻的学子险些掩面哭出来,却是因为欣喜庆幸。
近日学馆中人心惶惶,甚至已经有同窗收拾包袱跑路了,只恐倭军攻来,全当提前避祸,并将此美称为“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馆长和先生们,对此也并未严斥阻止,只作公开说明,凡擅自离院者,皆视为自行肄业,之后再不得入无二院受教。
幸而他们顾及文人体面,未曾跟着一起跑……由此可见,人要点脸,还是很有好处的!
料想日后,想考进无二院只会越来越难……且叫那些跑路之人,揣着一肚子悔青的肠子,远远地哭去吧!
众学子激动之下,皆自发前往城中各处,高声宣告此捷。
“得常刺史及众将士以命相护,江都之困自此休矣!”
他们奔走相告,一路高呼。
文人心性多敏,如此也算与江都共同经历了一场劫后余生,此一夜后,他们注定会对脚下的土地生出更深的羁绊与归属。
城中灯火越亮越多,恍若白昼。
初冬寒气逼人,却无人顾得上去体会这不值一提的寒冷。
百姓们欢呼着,有盆的敲盆,只为让更多人知晓捷讯。
“阿娘……是天狗来了吗?”
有女童睡梦中被惊醒,有些不安地攥着娘亲的衣角,跟着娘亲出了院子。
“不,是天狗走了。”巧娘压下眼角泪花,又道:“也不是,是天狗被逐杀了,再不敢来了。”
“什么人这么厉害,连天狗都能杀得了?”女童满眼惊奇地问:“是后羿吗?”
巧娘无比认真地道:“不是后羿,是我们江都的常刺史,常大人。”
女童的眼睛更亮了:“是阿娘常说的那位常大人吗?”
“是……”巧娘点头,弯身替女童整理身上的新衣,眼中有着感激的珍视:“要记住,阿娘能出去做工,是受恩于常刺史。我们囡囡的每一件新衣里,都有常刺史的恩情在。”
不单民居处热闹嘈杂,街道商铺也皆被捷讯吵醒。
蒋海闻听此事,欢喜至极,连忙催促仆人:“快……将我那块匾,再擦得亮一些!”
他蒋家世代做官盐生意,与江都命脉相连,若任由倭军上岸,江都便再无蒋家。
或是夜中得讯,人更容易感性,蒋海竟险些热泪盈眶。
虽说心眼子多了些,拿他当下蛋的鸡,但人家不单给他钱赚,还给他命活,这哪是什么常刺史?分明是他蒋海的再生父母!
他这位“再生父母”,可要平安回来才好啊。
只要常刺史平安回来,往后,他保管好好孝敬着!
江都城中,因此一则捷讯,彻底无眠。
许多百姓并无法清晰地表达出具象的心情,但天亮后,随着早市大开,有许多百姓欢欢喜喜地涌上街市,有甚者,竟已经开始讨论着备起了年货。
今年,可以安心过年了!
这些时日,同样闭门不敢出的,还有沿海的渔民。
接下来两日,有许多渔民自发来到海边,乘着小船,将一盏盏水灯放入海水中。
在他们的旧俗中,此灯是为海上的引路灯,可指引亡魂悉得往生,可祈生者早日平安归来。
江都捷报,很快传回了京中。
早朝之上,百官正议事时,忽闻此捷讯,听得那惊人的斩倭数目,无不为之震动。
说起来,倭军逼境已有大半载之久,然而江都报讯却并不殷勤,此番算是第一则正经传回的捷讯!
这捷讯,不单正经,还像样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这感觉,就好像,原本最不被看好的家中幺女,在阖族子弟中,某日忽然变成了最出类拔萃的那一个,并于家中处境最艰难时,突然传回了一封光耀门楣的家书!
且这家书,轻易不报则以,一报便有延绵不绝之势——
在骆观临的主张下,接下来的江都刺史府,在面对从海上传回的捷讯,首先秉承着绝不漏报的原则——
于是,首战大捷后,未隔五日,又有第二封捷报传至京师。
紧接着,第三封,第四封……
一月之内,足足传回了六封捷报……六战六捷!
用那些看常岁宁不顺眼的官员的话来说——早朝时没别的事,净听她的捷报了!
千里之外,常岁宁合计着,要将此战定在第七捷之上。
她找无绝算过了,“七”之一数足够旺她——既如此,那就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