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郭子綦隐机而坐[1],仰天而嘘[2],荅焉似丧其耦[3]。颜成子游立侍乎前[4],曰:“何居乎[5]?形固可使如槁木[6],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今之隐机者,非昔之隐机者也。”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问之也!今者吾丧我[7],汝知之乎?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8],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子游曰:“敢问其方。”子綦曰:“夫大块噫气[9],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10]。而独不闻之翏翏乎[11]?山林之畏佳[12],大木百围之窍穴[13],似鼻[14],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15],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16]。泠风则小和[17],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18]。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刀刀]乎[19]?”子游曰:“地籁则众窍是已,人籁则比竹是已[20],敢问天籁。”子綦曰:“夫吹万不同[21],而使其自己也。咸其自取,怒者其谁邪[22]!”
注释:
[1]南郭子綦(qi):子綦,人名,住在城郊南端,因以为号,是庄子寓托的得道者。隐机:凭几。隐,凭,依。[2]嘘:吐气为嘘。[3]荅(tà)焉:相忘貌。似丧其耦:似忘我与物之相对。丧,失,犹忘。耦,同“偶”,匹对,通常解释为精神与肉体为偶,或外物与内我为偶。[4]颜成子游:南郭子綦的弟子,复姓颜成,名偃,字子游。[5]何居:何故。[6]槁木:干枯的枝木。[7]吾丧我:摒弃我见。[8]女:同“汝”,你。籁:箫,这里指由空虚地方而发出的声响。[9]大块:大地。噫气:吐气出声。[10]呺(háo):借为“号”,吼叫。[11]翏(liáo)翏:长风声。[12]畏佳:读作“嵔崔”,形容山势的高下盘回。[13]窍穴:指树洞。小洞如窍,大洞如穴。[14]以下八句形容各种窍穴的形状。枅(ji),柱上方木。圈,杯圈。臼,舂粮的器具。洼,深池,指深窍。污,小池,指浅窍。[15]以下八句形容窍穴发出的各种不同的声音。激者,水激之声。一说借为“嗷”,吼。謞(xiào)者,如箭去之声。叱者,如叱咤之声。譹者,若号哭声。宎(yǎo)者,如风吹到深谷的声音。咬者,哀切声。[16]于、喁(yu):均指应和之声。[17]泠风:小风。[18]济:止。虚:寂静。[19]调调、刀刀:皆动摇貌。调调,指树枝大动。刀刀,指树叶微动。[20]比竹:箫管、笙簧之类的乐器。[21]以下两句是说,使它们自己发出千差万别的声音,乃是各个窍孔的自然状态所致。[22]怒者其谁邪:鼓动它们发声的还有谁呢?
原边注:
“万窍怒呺”一段写得极生动,清代宣颖说:“初读之拉杂崩腾,如万马奔趋,洪涛汹涌。既读之,希微杳冥,如秋空夜静,四顾悄然。”(《南华经解》)
点评:
“吾丧我”是全节的一个引子,“丧我”便是摒弃偏执的我,“吾”是开放性、本真的自我。庄子旨在通过心境的开阔,破除偏执成心的小我,而呈现“万物与我为一”的大我之精神境界。从广大宇宙的规模上来把握人类的存在,来体悟人类自身的处境,来安排人生的活动。
大知闲闲[1],小知间间[2];大言炎炎[3],小言詹詹[4]。其寐也魂交[5],其觉也形开[6],与接为构[7],日以心斗。缦者[8],窖者[9],密者[10]。小恐惴惴[11],大恐缦缦[12]。其发若机栝[13],其司是非之谓也[14];其留如诅盟[15],其守胜之谓也;其杀若秋冬[16],以言其日消也[17];其溺之所为之[18],不可使复之也;其厌也如缄[19],以言其老洫也[20];近死之心,莫使复阳也[21]。喜怒哀乐,虑叹变慹[22],姚佚启态[23];乐出虚[24],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25],其所由以生乎!
注释:
[1]知:同“智”。闲闲:广博之貌。[2]间间:细别的样子。[3]炎炎:气焰盛人。[4]詹詹:言辩不休。[5]魂交:精神交错。[6]形开:指形体不宁。[7]与接为构:与外界接触,发生交构。[8]缦:通“慢”,引申为迟缓之义。[9]窖:设下圈套。[10]密:谨密。[11]惴(zhui)惴:忧惧的样子。[12]缦缦:迷漫失神,惊魂失魄的神情。[13]其发若机栝(kuo):形容辩者骤然发言,速度之快有如飞箭一般。机,弩上用来发射的部位。栝,箭末扣弦的部位。[14]司:同“伺”,伺机。[15]其留如诅盟:形容心藏主见不肯吐露,好像咒过誓一样。[16]杀:犹“衰”,喻凋萎。[17]日消:指天真日丧。[18]以下两句是说,沉溺于所为,无法恢复真性。[19]其厌也如缄(jiān):形容心灵闭塞,如受缄縢束缚。厌,塞,闭藏。缄,捆箱箧的绳索。[20]老洫(xu):谓老朽枯竭。洫,枯竭。[21]莫使复阳:不能再恢复生气。[22]虑叹变慹(zhé):忧虑、感叹、反复、怖惧,形容辩者们的情绪反应。[23]姚佚启态:浮躁、放纵、张狂、作态。[24]以下两句是说,就像音乐从虚空的东西里发出来的一样,又像菌类被地气蒸发出来的一样。[25]此:指上述各种反复无常的情态。
非彼无我[1],非我无所取[2]。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3],而特不得其眹[4]。可行已信[5],而不见其形,有情而无形[6]。百骸,九窍,六藏[7],赅而存焉,吾谁与为亲?汝皆说之乎[8]?其有私焉[9]?如是皆有为臣妾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递相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10]?如求得其情与不得,无益损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忘以待尽[11]。与物相刃相靡[12],其行尽如驰[13],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14],可不哀邪!人谓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与之然,可不谓大哀乎?人之生也,固若是芒乎[15]?其我独芒,而人亦有不芒者乎?夫随其成心而师之[16],谁独且无师乎[17]?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18]?愚者与有焉。未成乎心而有是非,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19]。是以无有为有。无有为有,虽有神禹,且不能知,吾独且柰何哉!
注释:
[1]彼:指上述情态。[2]取:资。一说禀受,体现。[3]真宰:身心的主宰。[4]眹(zhèn):征兆,端倪。[5]可行已信:可通过实践来验证。[6]有情而无形:谓有真实存在而不见其形。情,实。[7]六藏(zàng):心、肝、脾、肺、肾称为五脏。肾有二,故又称六脏。藏,通“脏”。[8]说:同“悦”。[9]私:偏爱。[10]真君:与“真宰”同义,真心,真我。[11]不忘以待尽:不中途亡失,言一旦秉承天地之气成形,便要不失其真性以尽天年。[12]相刃相靡:与上文“日以心斗”相应。[13]其行尽如驰:走向死亡。一说“尽”通“进”,亦通。[14]苶然:疲困之状。[15]芒:芒昧,昏昧,迷糊。[16]成心:成见。师:取法。[17]且:语助词。[18]代:指自然变化之相代。心自取者:指心有见地的人。[19]今日适越而昔至:今天到越国去而昨天就已经到了。意思是说没有成心是不会有是非的,人的是非都是由于成心造成的。
原边注:
庄子形象地写尽人间的悲苦和烦恼,引导人们思考,受情绪左右的假我,背后还有没有个真我呢?
点评:
庄子以“大知闲闲,小知间间”来说明世俗之人由于“成心”的作用,在“日以心斗”的过程中,将自身生命陷溺于排他性的言论(“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而以师心自用,将自己和他人的世界割裂开来,而造成人与人之间的隔阂与断裂。
夫言非吹也[1],言者有言[2],其所言者特未定也。果有言邪?其未尝有言邪?其以为异于鷇音[3],亦有辩乎[4],其无辩乎?道恶乎隐而有真伪?言恶乎隐而有是非?道恶乎往而不存?言恶乎存而不可?道隐于小成[5],言隐于荣华[6]。故有儒墨之是非[7],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则莫若以明[8]。
注释:
[1]言非吹也:言论和风吹不同。意指言论出于成见,风吹乃发于自然。[2]以下两句是说,辩者各有所说,但其说者尚不足为定准。[3]鷇(kou)音:幼鸟将破壳而出时发出的叫声。鷇,初生之鸟。[4]以下几个问句一步一步地引导人们思考言的是非与道的真伪。辩,通“辨”。[5]小成:片面的成就,指局部认识所得的成果。[6]言隐于荣华:言论被浮华之词所蔽。[7]以下两句是说,儒墨各家的是非争论,他们各从自己的主观成见出发,是对方的所非,非对方的所是。[8]莫若以明:不如用明镜之心去观照。
原边注:
庄子指出事物本然的情形是如何被隐蔽,语言又是如何被误用,以说明我们所看到的只是主观性的争论,久而久之,心灵活动就被锁闭在局部的范围,永远无法了解事物最终的实在与全盘的真相。“以明”就是透过虚静的工夫,扩展开放的心灵,使心灵达到空明之境,才能无所偏执地观照外在的实况。正如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所说“如实地反映多彩的世界”。
物无非彼[1],物无非是。自彼则不见[2],自知则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说也[3],虽然,方生方死[4],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5],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6],因非因是。是以圣人不由[7],而照之于天,亦因是也[8]。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9],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无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10],谓之道枢。枢始得其环中[11],以应无穷。是亦一无穷[12],非亦一无穷也。故曰莫若以明。以指喻指之非指[13],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14]。
注释:
[1]以下两句是说,物象,没有不是作为他物的“彼”、作为自己的“此”而存在的。“彼”是那方面,“是”是这方面。[2]以下两句是说,从他物那方面就看不见这方面,从自己这方面来了解就知道了。[3]彼是方生:两方并生,指彼与此的概念相对而生、相依而存。[4]以下两句是惠施的命题,揭示了生与死的对立统一关系,认为事物是可以互相转化的。[5]以下两句说明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可,即“是”。不可,即“非”。[6]以下两句是说,是非相因而生,有是即有非,有非即有是。[7]不由:指不走是非对立的路子。[8]亦因是也:也就顺着这样子,即谓这也是因任自然的道理。[9]以下两句是说,相对之双方可以互易,此方可为彼方,彼方亦可为此方。[10]以下两句是说,彼此不成对待,就是“道”的枢纽。意指彼与此、可与不可的差别对立与纷争,乃是人的主观作用,并非客体实在。道枢,指世界的实况、事物的本然。枢,门轴,关键之意。[11]以下两句是说,合乎道枢才得入环的中心,可以顺应无穷的流变。[12]以下两句是说,彼此人物、环象、事态的转换对立中产生无穷的是非判断。[13]以下四句中“指”“马”是当时辩者辩论的一个重要主题,尤以公孙龙的指物论和白马论最着名。庄子只不过用这两个概念作喻说,目的在于提醒大家不必斤斤计较于彼此、人我的是非争论,更不必执着于一己的观点去判断他人。[14]一指、一马:用以代表天地万物同质的共通概念。意指从相同的观点来看,天地万物都有它们的共同性。
点评:
有“彼”就有“此”,有“此”就有“彼”,一切事物都在对待的关系中,而一切事物又不断地流转,因而对待关系也不断地变换,在这种相因而旋转的情形下,是非判断,永无定准,各人由于角度、标准的不同以及所持角度、标准本身的变动,因此产生价值判断的无穷相对性。
可乎可[1],不可乎不可。道行之而成[2],物谓之而然。恶乎然?然于然。恶乎不然?不然于不然。物固有所然[3],物固有所可。无物不然,无物不可。故为是举莛与楹[4],厉与西施[5],恢恑憰怪[6],道通为一。其分也[7],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8],复通为一。唯达者知通为一,为是不用而寓诸庸[9]。庸也者[10],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适得而几矣。因是已[11]。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谓之朝三。何谓朝三?狙公赋芧[12],曰:“朝三而暮四。”众狙皆怒。曰:“然则朝四而暮三。”众狙皆悦。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亦因是也。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钧[13],是之谓两行[14]。
注释:
[1]以下两句是说,为什么可?自有它可的道理。为什么不可?自有它不可的道理。[2]以下两句是说,道路是人们走出来的,事物的称谓是人们叫出来的。谓,称谓。[3]以下两句是说,一切事物原本就有它是的地方,一切事物原本就有它可的地方。[4]莛(ting):草茎。楹(ying):木柱。古人往往以莛楹比小大。[5]厉:借为“疬”,病癞,这里指貌丑之人。[6]恢、恑(gui)、憰(jué)、怪:谓形形色色的怪异现象。[7]以下四句是说,任何事物的分散,必定有所生成;任何事物的生成,必定有所毁灭。[8]以下两句是说,万物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生成和毁灭,都是复归于一个整体。[9]不用:指不用固执常人的成见。寓诸庸:寄寓于各物的功用上。[10]“庸也者”至“适得而几矣”七句二十字疑为注文掺入,依严灵峰说当删去,现保留。[11]因:谓因物自然。[12]狙(ju)公:养猴的老翁。芧(xu):小栗。[13]天钧:即天均,自然均衡的道理。[14]两行:两端都可行,即两端都能关照到。指对立之双方如物我、内外等各得其所。
原边注:
“道通为一”和“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的意义是相对应的。庄子认为事物的差别是人为的设定,例如一棵树,它自然存在着,有人说它高,有人说它矮;有人说它好看,有人说它不好看……这些判断都是人添加给它的,是人主观意识的投射。“一”就是指破除分别而达到圆融和谐的境界。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1]。其次以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2],爱之所以成。果且有成与亏乎哉?果且无成与亏乎哉?有成与亏,故昭氏之鼓琴也[3];无成与亏,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师旷之枝策也[4],惠子之据梧也[5],三子之知几乎[6],皆其盛者也,故载之末年[7]。唯其好之也[8],以异于彼,其好之也,欲以明之。彼非所明而明之,故以坚白之昧终[9]。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10],终身无成。若是而可谓成乎?虽我亦成也。若是而不可谓成乎?物与我无成也。是故滑疑之耀[11],圣人之所图也。为是不用而寓诸庸,此之谓以明。
注释:
[1]封:界域。[2]以下两句是说,道的亏损,是由于个人的偏好所造成。爱,指私爱,偏好。[3]故:犹则。[4]师旷:春秋时晋平公的乐师。枝策:举杖,指举杖以击节。[5]据梧:倚靠着梧树。[6]以下两句是说,三个人的技艺都算得上登峰造极了。释德清、林云铭等主张这两句断为:“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7]载:载誉。末年:晚年。[8]以下四句是说,正因他们各有所好,以炫异于别人;他们各以所好,而想彰显于他人。异于彼,炫异于他人。彼,他人,众人。[9]以坚白之昧终:谓惠子终身迷于坚白之说。昧,偏蔽。战国时期有“坚白同异”之争,公孙龙主张“离坚白”,即认为石头的坚硬和白色只能分别由触觉和视觉才能感受到,所以是分离的;以墨子为首的一派则主张“盈坚白”,认为坚硬与白色同为石头的属性,所以是不可分离的。[10]其子:一说昭文的儿子。一说惠施的儿子。纶:一说琴瑟的弦。一说纶绪。[11]以下两句,一说含蓄的光明,乃是圣人所希图的。一说迷乱人心的炫耀,乃是圣人所要摒弃的。
原边注:
昭文、师旷、惠子技艺专精,但都是小成之人、一曲之士。如果他们沉湎于他所成就的一面,就会昧于世界人生其他广阔的天地,就像尼采所说的水蛭专家一样——“水蛭的脑子,这就是我的世界!我得去除一件事,其他的一切都不知道。”(《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与是类乎?其与是不类乎?类与不类,相与为类,则与彼无以异矣。虽然,请尝言之。有始也者[1],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者[2],有无也者,有未始有无也者[3],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俄而有无矣,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今我则已有谓矣,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其果无谓乎?天下莫大于秋豪之末[4],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5],而况其凡乎[6]!故自无适有以至于三[7],而况自有适有乎!无适焉[8],因是已。
注释:
[1]以下三句是说,宇宙有个开始,有未曾开始的开始,更有未曾开始那“未曾开始”的开始。[2]以下两句是说,宇宙万物之初,有“有”也有“无”。“有”“无”的辩证观念始于《老子》。[3]以下两句是说,有未曾有“无”的“无”,更有未曾有那“未曾有‘无’”的“无”。[4]以下四句是说,天下没有比秋天的毫毛的末端更大的东西,而泰山却是小的;没有比夭折的婴儿更长寿的,而彭祖却是短命的。豪,同“毫”。大山,即泰山。殇(shāng)子,夭折的未成年人。[5]巧历:善于计算的人。[6]凡:凡夫,普通人。[7]自无适有:从“无”(没有语言的机心)到“有”(有语言的机心)。[8]无适焉:即无往矣,指不必再往前计算,意谓不如消除语言的机心。
点评: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是《齐物论》所达到的物我齐一的最高境界。天地万物本是同体共生,人类妄自分离割裂,使自己的心灵萎缩而矮小化。
夫道未始有封[1],言未始有常,为是而有畛也[2],请言其畛:有左,有右,有伦,有义[3],有分,有辩,有竞,有争,此之谓八德。六合之外[4],圣人存而不论;六合之内,圣人论而不议。春秋经世先王之志[5],圣人议而不辩。故分也者,有不分也;辩也者,有不辩也。曰:何也?圣人怀之[6],众人辩之以相示也[7]。故曰辩也者有不见也。夫大道不称,大辩不言,大仁不仁[8],大廉不嗛[9],大勇不忮[10]。道昭而不道,言辩而不及,仁常而不成[11],廉清而不信[12],勇忮而不成。五者园而几向方矣[13],故知止其所不知,至矣。孰知不言之辩,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谓天府[14]。注焉而不满,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来,此之谓葆光[15]。
注释:
[1]以下两句是说,道无处不在,而未曾有彼此之分;言未曾有定说。常,是非标准。[2]为是而有畛(zhěn):为了一个“是”字而有了界限。畛,界限。[3]伦、义:纲纪法度。伦,犹纪。义,通“仪”,法度礼数。[4]六合:指东西南北上下。[5]春秋经世先王之志:古史上有关先王治世的记载。[6]怀之:指默默体认一切事理。[7]相示:互相夸示。[8]大仁不仁:大仁是没有偏爱的。[9]大廉不嗛(qiān):大廉是不逊让的。[10]大勇不忮(zhi):大勇是不伤害的。忮,害,伤害。[11]仁常而不成:仁守滞一处便不能周遍。常,指固定在一方。[12]廉清而不信:过分廉洁就不真实。[13]园:据奚侗之说,《淮南子·诠言训》“园”字作“无弃”,应据《淮南子》订正。[14]天府:自然的府库,形容心灵涵摄量的广大。[15]葆光:潜藏的光明。
原边注:
“封”,就是界限。庄子打开了一个无穷的时空系统,突破种种界限,从宇宙的规模去打通隔阂和争议。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我欲伐宗、脍、胥敖[1],南面而不释然[2]。其故何也?”舜曰:“夫三子者,犹存乎蓬艾之间[3]。若不释然[4],何哉?昔者十日并出[5],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6]!”
注释:
[1]宗、脍、胥敖:三个小国名,虚拟之名。[2]南面:君位,指临朝听政。不释然:耿耿于怀,芥蒂于心。[3]存乎蓬艾之间:生存于蓬蒿艾草之间。[4]若:汝,你,指尧。[5]十日并出:这也是寓言,借来譬喻光明广大,普照万物。[6]进:胜过。
原边注:
庄子在这里以“十日并出”形象化地描述心灵的开放,与儒家主张的“天无二日”(《礼记·曾子问》)形成鲜明的对照。而且“十日并出,万物皆照,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还隐含性地喻示着内圣(“以明”之心)可以开创出万民受惠的外王之道的成果。
啮缺问乎王倪曰[1]:“子知物之所同是乎[2]?”曰:“吾恶乎知之!”“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曰:“吾恶乎知之!”“然则物无知邪?”曰:“吾恶乎知之!”虽然,尝试言之。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3]?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且吾尝试问乎女:民湿寝则腰疾偏死[4],?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5],猨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6],麋鹿食荐[7],蝍蛆甘带[8],鸱鸦耆鼠[9],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10],麋与鹿交,?与鱼游。毛嫱丽姬[11],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12]。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自我观之,仁义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乱[13],吾恶能知其辩!啮缺曰:“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王倪曰:“至人神矣[14]!大泽焚而不能热,河汉沍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飘]风振海而不能惊。若然者,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无变于己,而况利害之端乎!”
注释:
[1]啮(niè)缺、王倪:皆为虚拟人物。[2]同是:共同标准,共同所认可的。[3]庸讵(ju)知:安知,何知。[4]偏死:半身不遂。[5]惴栗:惊恐得发抖。恂(xun)惧:恐惧,害怕。恂,眩。[6]刍豢(huàn):指家畜。食草者谓刍,食谷者谓豢。[7]荐:美草。[8]蝍蛆(ji ju)甘带:蜈蚣喜欢吃蛇。蝍蛆,蜈蚣。带,蛇。[9]鸱(chi):猫头鹰。[10]猵(piàn)狙:似猿,形同而类别。[11]毛嫱(qiáng)、丽姬:皆为古代美女。一说“丽姬”当为“西施”。[12]决骤:快速奔走。[13]樊然殽乱:纷然错乱。殽,错杂。[14]以下几句意在说明至人的神通。沍(hu),冻结。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1]:“吾闻诸夫子[2],圣人不从事于务[3],不就利,不违害,不喜求,不缘道;无谓有谓[4],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夫子以为孟浪之言[5],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吾子以为奚若[6]?”长梧子曰:“是(皇)[黄]帝之所听荧也[7],而丘也何足以知之!且女亦大早计,见卵而求时夜[8],见弹而求鸮炙[9]。予尝为女妄言之,女以妄听之。奚旁日月,挟宇宙?为其脗合[10],置其滑涽,以隶相尊。众人役役,圣人愚芚,参万岁而一成纯[11]。万物尽然,而以是相蕴[12]。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13]!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14]。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牀,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15]!
注释:
[1]瞿鹊子、长梧子:皆为虚拟人物。[2]夫子:指孔子。[3]以下五句是说,圣人不去从事世俗的工作,不贪图利益,不躲避灾害,不喜欢妄求,不拘泥于道。不缘道,无行道之迹(林希逸说)。[4]以下两句是说,无言如同有言,有言如同无言。谓,言,言语。[5]孟浪:漫澜,不着实际。[6]奚若:怎么样。[7]听荧:疑惑。[8]时夜:司夜,指鸡鸣报晓。时,通“司”。[9]鸮(xiāo)炙:烤吃鸮鸟。鸮,小鸠。[10]以下三句是说,和宇宙万物合为一体,任其纷乱之不顾,把世俗上尊卑看作是一样的。为,与。其,指宇宙万物。脗,同“吻”。置,任。滑涽(hun),纷乱不定。[11]参万岁而一成纯:谓糅合古今无数变异而成一精纯之体。参,糅合,调和。万岁,指古今无数变异。[12]相蕴:意指互相蕴含于精纯浑朴之中。[13]弱丧:自幼流落。[14]艾封人:艾地守封疆的人。[15]蕲:求。
原边注:
“旁日月,挟宇宙”,庄子使用浪漫主义的笔法,形容人的精神的提升超越了有限的时空,在无穷的时空境域中任心遨游,自由飞扬。
这段话可以用“相尊相蕴”这一命题来表述。“相尊相蕴”正是齐物精神的体现,它意味着每一个个体的存在样态虽然不同,但都可以互相包容。在道的宇宙大全的王国中,每一个人都可以发挥各自的功能,彼此在社群里面也能相互尊重。齐物的精神境界,要有开阔的心胸才能达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1]。君乎[2],牧乎,固哉!丘也与女,皆梦也;予谓女梦,亦梦也。是其言也,其名为吊诡[3]。万世之后而一遇大圣,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4]。
注释:
[1]窃窃然:察察然,自知的样子。[2]以下三句是说,君啊,臣啊,固陋极了。固,浅陋。[3]吊诡:怪异。吊,“吊”的异体字。[4]是旦暮遇之也:如同朝夕相遇一样平常。
点评:
“人生若梦”,真是发人深省之语,梦与觉难以截然分辨,一如生命的出现与消失,就像四时的运转,乃是大化中的一个过程,了解这一生命流变的真相,也可不必过于执着死生的忧喜。
“既使我与若辩矣[1],若胜我,我不若胜,若果是也,我果非也邪?我胜若,若不吾胜,我果是也,而果非也邪?其或是也,其或非也邪?其俱是也,其俱非也邪?我与若不能相知也,则人固受其黮暗[2]。吾谁使正之?使同乎若者正之?既与若同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者正之,既同乎我矣,恶能正之!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异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既同乎我与若矣,恶能正之!然则我与若与人俱不能相知也,而待彼也邪?何谓和之以天倪[3]?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然若果然也,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化声之相待[4],若其不相待。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5],所以穷年也。忘年忘义[6],振于无竟[7],故寓诸无竟。”
注释:
[1]我:长梧子自称。若:汝,你。下同。[2]黮(dǎn)暗:暗昧不明,所见偏蔽。[3]天倪:自然的分际。[4]化声之相待:是非之辩互相对待而成。[5]曼衍:散漫的流衍,不拘常规。[6]忘年忘义:忘生死忘是非。忘,安适之至。[7]振于无竟:遨游于无穷的境地。
罔两问景曰[1]:“曩子行[2],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无特操与[3]?”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4]?恶识所以然[5]!恶识所以不然!”
注释:
[1]罔两:影外之微阴。景:古“影”字,影子。[2]曩(nǎng):从前。[3]何其无特操与:怎么这样没有独立的意志呢?[4]待蛇蚹(fu)蜩翼:意谓蛇凭借腹下鳞皮而爬行,蝉凭借翼羽而起飞。[5]以下两句是说,既不识其所以然与其所以不然,则是非不必辩矣。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1],栩栩然胡蝶也[2]。自喻适志与[3]!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4]。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5]。
注释:
[1]昔者:犹夕者。[2]栩栩:形容轻盈畅快的样子。一本作“翩翩”,形容蝴蝶飞舞的样子。[3]喻:同“愉”。适志:快意。[4]蘧(qu)蘧然:僵直之貌。一说惊动,惊喜之貌。[5]物化:万物的转化,意指物我界限消解,万物融化为一。
原边注:
“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正是写审美主体在人生活动中显现出无比适意的审美情趣,庄子以人化蝴蝶为喻,将现实人生点化为“艺术人生”,徐复观认为“老、庄思想当下所成就的人生,实际是艺术的人生,而中国的纯艺术精神,实际系由此一思想系统所导出”(《中国艺术精神》)。
点评:
“罔两问景”的寓言中,影子的回答全以疑问的口气,意谓似有所待,实无所待。学界不解寓言的意旨,而往往以郭象的“天机自尔”“天机自张”的观点来解释,实则庄子乃是以宇宙整体观的思维,说明宇宙间一切存在都有其内在的联系,在相互关联中,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整体。在这种万物相互蕴含的宇宙整体观中,我们才能够了解庄周与蝴蝶在宇宙大化流行中的流变性(“物化”),庄子或蝴蝶作为个体生命的显现,虽在有限的时空中,但要能保持“自喻适志”的心境,如此我们才能以审美的眼光,欣赏庄周达观的人生态度。
篇末评:
本篇正如释德清所说“其文与意,若草里蛇,但见其动荡游衍,莫睹其形迹”(《庄子内篇注》)。初读起来,极费心思。齐物,即主张万物的平等。人类社会的一切矛盾的对立面,诸如生与死、寿与夭、贵与贱、荣与辱、成与毁等等都是无差别的一回事。庄子从物性平等的立场,将人类从自我中心的局限性中提升出来,以开放的心灵观照万物,了解各物都有其独特的意义内容。广大的心胸也激发出巨大的创造能量,从开篇的“吾丧我”,破除我见、我执以获得真实的自我(“真宰”“真君”),神游于“无封”“无境”的辽阔境域中,到梦觉不分、庄周梦蝶,主客会通交感,物我的界限消解融合,实现精神的独立自由、逍遥自适。这一境界实为最高艺术精神之投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