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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27章 信陵君窃符救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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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陵君窃符救赵

作者:【汉】司马迁

魏公子无忌者,魏昭王[1]少子,而魏安厘王[2]异母弟也。昭王薨,安厘王即位,封公子为信陵君。

是时,范雎[3]亡魏相秦;以怨魏齐故,秦兵围大梁[4],破魏华阳[5]下军,走芒卯[6]。魏王及公子患之。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当是时,诸侯以公子贤,多客,不敢加兵谋魏十馀年。

公子与魏王博[7],而北境传举烽[8],言“赵寇至,且入界”。魏王释博,欲召大臣谋。公子止王曰:“赵王田猎耳,非为寇也。”复博如故。王恐,心不在博。居顷,复从北方来传言曰:“赵王猎耳,非为寇也。”魏王大惊曰:“公子何以知之?”公子曰:“臣之客有能深得赵王阴事者。赵王所为,客辄以报臣,臣以此知之。”是后魏王畏公子之贤能,不敢任公子以国政。

魏有隐士曰侯嬴,年七十,家贫,为大梁夷门监者[9]。公子闻之,往请,欲厚遗[10]之。不肯受,曰:“臣修身絜行数十年,终不以监门困故而受公子财。”公子于是乃置酒大会宾客。坐定,公子从车骑,虚左[11],自迎夷门侯生。侯生摄[12]敝衣冠,直上载公子上坐,不让,欲以观公子。公子执辔愈恭。侯生又谓公子曰:“臣有客在市屠中,愿枉车骑过之。”公子引车入市。侯生下见其客朱亥,俾倪[13],故久立,与其客语,微察公子。公子颜色愈和。当是时,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侯生视公子色终不变,乃谢客就车。至家,公子引侯生坐上坐,遍赞宾客[14]。宾客皆惊。酒酣,公子起,为寿[15]侯生前。侯生因谓公子曰:“今日嬴之为公子亦足矣!嬴乃夷门抱关者[16]也,而公子亲枉车骑自迎嬴;于众人广坐之中,不宜有所过,今公子故过之。然嬴欲就[17]公子之名,故久立公子车骑市中,过客,以观公子,公子愈恭。市人皆以嬴为小人,而以公子为长者能下士也。”于是罢酒。侯生遂为上客。

侯生谓公子曰:“臣所过屠者朱亥,此子贤者,世莫能知,故隐屠间耳。”公子往数请之,朱亥故不复谢,公子怪之。

魏安厘王二十年,秦昭王已破赵长平军,又进兵围邯郸。公子姊为赵惠文王弟平原君夫人,数遗魏王及公子书,请救于魏。魏王使将军晋鄙将十万众救赵。秦王使使者告魏王曰:“吾攻赵旦暮且下,而诸侯敢救者,已拔赵,必移兵先击之。”魏王恐,使人止晋鄙,留军壁邺[18],名为救赵,实持两端以观望。

平原君使者冠盖相属于魏,让[19]魏公子曰:“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20]!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公子患之,数请魏王,及宾客辩士说王万端。魏王畏秦,终不听公子。

公子自度终不能得之于王,计不独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馀乘,欲以客往赴秦军[21],与赵俱死。

行过夷门,见侯生,具告所以欲死秦军状。辞决而行,侯生曰:“公子勉之矣!老臣不能从。”公子行数里,心不快,曰:“吾所以待侯生者备矣,天下莫不闻;今吾且死,而侯生曾无一言半辞送我,我岂有所失哉[22]?”复引车还问侯生。侯生笑曰:“臣固知公子之还也。”曰:“公子喜士,名闻天下。今有难,无他端[23],而欲赴秦军,譬若以肉投馁虎,何功之有哉!尚安事客[24]!然公子遇臣厚,公子往而臣不送,以是知公子恨之复返也。”公子再拜,因问。侯生乃屏人间语[25],曰:“嬴闻晋鄙之兵符常在王卧内,而如姬最幸,出入王卧内,力能窃之。嬴闻如姬父为人所杀,如姬资之[26]三年,自王以下欲求报其父仇,莫能得。如姬为公子泣,公子使客斩其仇头,敬进如姬。如姬之欲为公子死,无所辞,顾未有路耳。公子诚一开口请如姬,如姬必许诺,则得虎符夺晋鄙军,北救赵而西却秦,此五霸之伐[27]也。”公子从其计,请如姬。如姬果盗晋鄙兵符与公子。

公子行,侯生曰:“将在外,主令有所不受,以便国家。公子即合符,而晋鄙不授公子兵而复请之,事必危矣。臣客屠者朱亥可与俱,此人力士。晋鄙听,大善;不听,可使击之。”于是公子泣。侯生曰:“公子畏死邪?何泣也?”公子曰:“晋鄙嚄唶宿将[28],往恐不听,必当杀之,是以泣耳,岂畏死哉?”于是公子请朱亥。朱亥笑曰:“臣乃市井鼓刀屠者,而公子亲数存之[29],所以不报谢者,以为小礼无所用。今公子有急,此乃臣效命之秋[30]也。”遂与公子俱。公子过谢侯生。侯生曰:“臣宜从,老不能。请数公子行日,以至晋鄙军之日,北乡自刭,以送[31]公子。”公子遂行。

至邺,矫魏王令代晋鄙。晋鄙合符,疑之,举手视公子曰:“今吾拥十万之众,屯于境上,国之重任。今单车来代之,何如哉[32]?”欲无听。朱亥袖四十斤铁椎,椎杀晋鄙。

公子遂将晋鄙军。勒兵[33],下令军中曰:“父子俱在军中,父归;兄弟俱在军中,兄归;独子无兄弟,归养。”得选兵八万人,进兵击秦军。秦军解去,遂救邯郸,存赵。赵王及平原君自迎公子于界,平原君负韊矢[34]为公子先引。赵王再拜曰:“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当此之时,平原君不敢自比于人。

公子与侯生决,至军,侯生果北乡自刭[35]。

注释:

[1]魏昭王:名遬(古“速”字),魏国第五代君主,公元前295—前277年在位。[2]魏安厘(xi西)王:名圉,魏国第六代君主,公元前276—前243年在位。[3]范雎:魏人,因事为人所诬,被魏相魏齐命人笞击折胁。后亡走秦,为秦昭王相。[4]大梁:魏都,今河南开封。[5]华阳:山名,在今河南新郑东南。[6]芒卯:魏将,为秦战败后逃跑。走,败走。芒卯事见《战国策·魏策三》。[7]博:赌棋。[8]举烽:报警。古时边境有敌情,燃起烽火告警。[9]夷门监者:大梁城东门夷门的守门人。[10]厚遗(wèi卫):赠以厚礼。[11]虚左:空出左边座位。古代以左边为上座。[12]摄:整理。[13]俾倪:同“睥睨”,斜视,旁若无人,高傲的态度。[14]遍赞宾客:向宾客一一介绍侯生。赞,告诉。[15]为寿:举杯祝福。[16]抱关者:守门的人。[17]就:成就。[18]留军壁邺:命令军队停下,驻扎在邺(今河北临漳)地。[19]让:责备。[20]“安在”句:什么地方能表现公子是关心别人困难的呢?[21]“欲以”句:想带着门客一同去与秦军拼命。[22]“我岂”句:难道我有什么过失吗?[23]无他端:别无其他办法。[24]尚安事客:还用得着(我这个)门客么?事,用。[25]屏人间语:叫旁人走开,悄悄地说。[26]资之:积在心里。[27]伐:功业。[28]嚄唶(huo zè霍仄)宿将:有威势的老将。嚄唶,高声呼笑,气势威严。[29]亲数存之:多次亲自慰问我。[30]效命之秋:出死力的时候。[31]送:这里有“报答”之意。[32]何如哉:怎么回事呀?[33]勒兵:整顿军队。[34]负韊(lán兰)矢:背着箭筒,为当时隆重的礼节。[35]北乡自刭:面向北方自杀。乡,通“向”。

赏析:

这篇文章节选自《魏公子列传》,是《史记》中一篇脍炙人口的名作。就叙录历史事件来说,“救赵”是文章的中心,写信陵君礼贤下士的大段文字全为救赵张本。从传记文学的角度看,前半写下士,后半写得士之用,二者都是为了刻画信陵君这个战国时代的名公子。《史记评林》录明代人茅坤之言曰:“信陵君是太史公胸中得意人,故本传亦太史公得意文。”分析这篇文章,首先要看司马迁是怎样写他胸中得意人的。

世之论信陵君者,多以为他的“下士”不同于平原君的“徒为豪举”,也不同于孟尝君的网罗鸡鸣狗盗之徒,好像他的“下士”完全出于天性,没有功利的目的。其实未必如此。各人个性不同,因此,同为贵公子,“下士”的具体动机、态度可能并不一样。但把这一行为放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下来考察,便会发现,这些宗室亲贵的“礼贤下士”,都不是没有目的的。当时七国纷争,互相杀伐,诸侯进则欲并吞友邻与国以广霸业,退则求所以安社稷、保邦家。在一国之内,也是尔虞我诈,互相争夺,作为宗室贵近,位居公子的人,为了巩固自己的政治地位,或养士以延誉国中,或广蓄羽翼以备缓急,信陵君又何尝能够例外?他高出诸公子之上的地方,在于他“下士”除了上述目的之外,还体现了为国求贤。他一生勋绩卓着的事业,在于抗秦存赵。魏赵唇齿之邦,救赵即所以保魏,这是很浅近的道理。司马迁写信陵君,着意突出他爱国精神的一面。在救赵之后,写了他“留赵十年不归,秦闻公子在赵,日夜出兵伐魏”。归魏之后,又写他将五诸侯兵破秦于河外的事迹。传的结尾还补了一笔:信陵君死后十八年,秦“虏魏王,屠大梁”,终于灭亡了魏国(按,以上均《魏公子列传》后段所记,本文引原文仅至救赵止,未具录)。这样组织材料,显然在于表明信陵君一身系魏国之安危,以突出其爱国者的形象。这样写,他自然站得比春申、平原、孟尝等贵公子高出一等。这是司马迁刻画他“胸中得意人”的立足点。

其次,信陵君为国求士,态度确实与别的公子不同。司马迁对信陵君的刻画,在这方面也最为着力。人皆知信陵君“下士”,不分等第、身分、地位,却很少有人留意到,他对这些士的才识品节,事先有充分的考察和认识。他以厚礼待侯生、朱亥,这两个人果然在关键时刻为他谋画出力,直至身殉。这样写,就显出信陵君具有高人一等的识力,所谓“慧眼识英雄”。

写信陵君亲迎侯生赴家宴一场,笔触极细,是本文前半部最精彩动人的地方。侯生是个心怀韬略的隐者。他与信陵君同处大梁,近在咫尺,不可能不知道信陵君爱士。但他从不曾干谒过这位贵公子。显然,他持身严谨,在动荡纷繁的战国政局中,要择主而事。因此,公子送他厚礼,他一口拒绝。待公子亲自带车骑来接他赴家宴,他又一再考验公子的诚意。以信陵君的身分,亲自驾车,虚左以待,于侯生不可谓不恭不诚;这个守门老人却毫不谦逊地上车,公然坐于上座,以观公子颜色。车行途中,侯生又提出要公子驾车送他去市场上看望他的朋友——屠者朱亥,横生枝节。到了朱亥处,故意“久立,与其客语”,旁若无人,再一次考验公子。公子的反应却是“执辔愈恭”“颜色愈和”“色终不变”。与此同时,司马迁还骋其“石有三面,树有四枝”之笔,插叙公子府中“置酒大宴宾客”、“魏将相宗室宾客满堂,待公子举酒”、“市人皆观公子执辔,从骑皆窃骂侯生”的场景。一边急如星火,一边慢吞吞若无其事,愈益烘托出公子屈躬下士的虔诚,文字也显得一波三折,峰峦迭起,极富戏剧性。及至侯生车到,满堂贵客等了半天,没想到公子亲自驾车迎来的竟是这样一个衣冠褴褛的守门老头,自然要“宾客皆惊”。这一惊,衬出了公子为人不同凡俗,公子此举出人意表。刻画一个人物,能使之不同凡俗,出人意表,自然能给读者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人物鲜明、独特的个性也就凸现出来了。

“窃符救赵”一节,是后半部分最激动人心的文字,司马迁把人物写得“精神血气,无所不具”,如见如闻。强秦是六国共同的敌人,赵、魏是唇齿相依的邻国,赵国的平原君又是天下闻名的贤公子、信陵君的姐夫。当赵国首都邯郸被秦兵包围,危在旦夕的时候,平原君夫妇驰书求救于魏王和信陵君。行文至此,波澜复起,魏王本已派老将晋鄙率十万大军救赵,不意秦王书来,横加威胁。魏王慑于强秦的军威,怕引火烧身,传令晋鄙停止进军,情况再趋严重。文情至此,雨骤风狂;信陵君的人格威望,受到了严峻的挑战。他既担心唇亡齿寒,又无法说服魏王进兵。在这紧急关头,信陵君迫于公谊私情,别无选择,准备带领他的门客死士,同赴秦军,与赵国共存亡。这当然是极其悲壮的抉择,却是一条以肉投饿虎的下策。偏偏在这生死存亡千钧一发之际,曾受过公子厚遇的侯生和朱亥,竟匿不见面。直到公子车骑过夷门,见侯生,主动告诉他准备赴秦军决死的打算,侯生依然冷漠相待,辞以不能同行。读文至此,不禁心头一冷,以为赵必亡,魏必危,公子必死,而深恨人心若水,交道难论;却不料公子引车去而复返,愿闻过于侯生,引出侯生“窃符救赵”一番奇策高论,真如山穷水尽,忽又柳暗花明。至此信陵君顿消前念,用侯生之谋,如姬果然冒死为公子窃得虎符,朱亥果然为公子效命椎杀晋鄙,侯生也果然如约“北向自刭”以报公子,信陵君终于完成了却秦存赵的不世之功。如姬之乐于冒死窃符,是因为公子藉士之力替她报了父仇。写如姬,写侯生,写朱亥,都为了突出士的作用;写士乐为公子用,愿为公子死,又无不是着力刻画公子的品节高义,深得人心。文章一起,从礼遇侯生缓缓写来,信笔点染,娓娓而道。写到强秦围赵,渐觉风起云涌,波翻浪急;及至却秦存赵,则风驰电掣,四方辐辏,全文结穴。至此,每个人物都显示了作用,对曩者朱亥之不谢公子,也作了交代。回观前段缓缓写来,似信笔点染之处,竟无一处闲笔;而信陵君为国忘身之忠,谦逊下士之诚,急人危难之义,都得到酣畅淋漓、入木三分的刻画。一个崇高、丰满的形象,终于矗立于历史舞台,在后世读者心中,激起了永不平静的波澜,把司马迁对信陵君无限倾慕之意,化作了读者自己的感情,兴起“微斯人吾谁与归”的感叹。

信陵君窃符救赵这篇文章,是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手法交相为用的产物,是史乘资料与“旁搜异闻”的和谐统一体,其间取舍增删,都凝注着司马迁的思想感情。比如,却秦存赵之所以取得胜利,本非信陵君一人之力。当时楚国的春申君也曾率师救赵;平原君散家财、募死士三千人,却秦军三十里,也是取胜的重要原因(事见《史记·平原君列传》)。司马迁在这里却归美于信陵君一人,表现出鲜明的感情倾向。司马迁之所以如此倾慕信陵君,以满腔激情歌颂信陵君,是与他自己的遭遇和政治思想分不开的。他在《报任少卿书》中说过“士为知己者用,女为说(悦)己者容”的话。他感慨世无知己,自己“虽有形而不彰,徒有能而不陈”;深叹“何穷达之易惑,信美恶之难分”(《悲士不遇赋》)。当他身陷冤狱的时候,“交游莫救,左右亲近不为一言”(《报任少卿书》)。他从这种切身遭遇出发,热切希望统治阶级中出现信陵君那样屈身下士的人物,使“才怀随和,行若由夷”之士(其才智如随侯之珠、卞和之璧一样美,品德像古代许由、伯夷一样高尚),终能展其奇策才力,建功立业。自然,他这种理想在封建社会里是注定了无法实现的,就连他笔下尽情歌颂的信陵君,也终于因谗被毁,郁郁病酒以终,成了项羽、李广一类的悲剧人物,这是时代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