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膑
作者:【西汉】司马迁
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1]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2]之,欲隐勿见[3]。
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4],说齐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5]。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马有上中下辈[6]。于是孙子谓田忌曰:“君弟[7]重射,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8],孙子曰:“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9]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10]孙膑,膑辞谢曰:“刑馀之人不可。”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11]中,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曰:“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卷[12],救斗者不搏撠[13]。批亢捣虚,形格势禁[14],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老弱罢[15]于内;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据其街路[16],冲其方虚[17],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18]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孙子谓田忌曰:“彼三晋之兵素悍勇而轻齐,齐号为怯[19];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20],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21]。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曰:“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22]逐之。孙子度其行,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23]曰:“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24]曰:“暮见火举而俱发。”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25]。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曰:“遂成竖子之名[26]!”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
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注释:
[1]惠王:魏惠王,即梁惠王。魏惠王迁都大梁(今河南开封),改国号为梁。下文“梁”,皆指魏。[2]黥:在脸上刺字,即墨刑。[3]欲隐勿见:想叫他不能行动,不得见人。见:同“现”。[4]阴见:秘密会见。[5]驰逐重射:赛马打赌。重射:下大赌注。[6]上中下辈:上中下三等。[7]弟:同“第”,但,只管。[8]临质:临近比赛。[9]与:敌,对付之意。[10]将:以……为将。[11]辎车:有帷帐可坐卧载物的车。[12]“夫解”句:杂乱纷纠:指乱丝。不控卷:不可抓紧拳头。卷:同“拳”。[13]“救斗”句:救斗:劝解斗殴。搏撠(ji己):搏击。[14]“批亢”两句:避开敌人实力,打击其空虚懈怠的地方;在用兵的形势上阻止、抑制敌人,不使得势。[15]罢:同“疲”。[16]街路:交通要道。[17]冲其方虚:攻击敌人正空虚的地方。[18]收弊于魏:收魏军自弊之效,意为趁魏军疲乏打败它。[19]齐号为怯:齐国军队素被视为怯弱之兵。[20]“百里”句:一日一夜追敌百里而求胜者,虽上将必受挫折。[21]“五十里”句:一日一夜逐敌五十里,只有一半人到达(另一半人掉队)。[22]倍日并行:一天走两天的路程。[23]斫大树白而书:将大树削去树皮,露出白色,写上文字。[24]期:约定。[25]钻火烛之:点燃火把照亮树上的字。[26]遂成竖子之名:成就了这小子的名声。竖子,指孙膑。
赏析:
本文节选自《史记·孙子吴起列传》。孙膑是战国时代的大兵家,但“膑”并非他的真名,只是一个绰号。“膑”本断足之刑。他是被人斫断双足才得了这个绰号的,至于真名,史乘不传。一个大兵家,历史上连名字都没有留下来,可见他是一个悲剧人物。他的悲哀,在于“才为世出”却又“才为世嫉”,无法见用于当世。他精通兵法,终其一生,只能躲在别人身后,小试于报一己之私恨,而不能建功立业,荣名显亲于当时;退而着书,也不过垂空文以自见。这是才智之士、倜傥非常之人共同的悲哀。因此,司马迁在其《报任少卿书》中说:“孙子膑脚,《兵法》修列……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又说:“乃如左丘无目,孙子断足,终不可用,退而论书策,以舒其愤。”司马迁自己也是“身残处秽”的人,他引孙膑为同类,对他遭人嫉才致残、无法展其智能是深表同情的。他为孙膑作传,以恨笔而写恨人,藉恨人而舒愤懑,带有特殊的感情。
这种感情,集中表现在人物内心的刻画上。庞涓之所以蓄意害孙膑,原因在于“恐其贤于己”。始则阴召孙膑,欲其助己而不致为敌国所用,使自己他日无法对付;继又担心孙膑的才能终必为魏王左右所知,影响到自己今日的地位,乃“以法断其足而黥之”,使他永远无法见人。其所以让他活下来而不加诛杀,一则孙膑是他召请来的同学,无故诛之不义;二则留着他仍然可备咨询。因为,直接出面加害孙膑的不是他庞涓,他是“以法断其足而黥之”——假手于法吏以加害孙膑,自己并未抛头露面,依然可以与孙膑保持关系。这种小人的曲折用心,司马迁虽未一一明言,细按其文,对庞涓的阴暗心理是刻画得很深的。这种阴暗心理是有典型意义的,也是司马迁最为痛恨的。
古往今来的小人,总是以为,除掉了才能高于自己的人,自己的才能也就高了一个层次。孙膑既除,庞涓以为从此用兵无敌于天下。在马陵之战中,孙膑正是利用他这种踌躇满志的心态,用减灶法示怯以骄其心,使庞涓兼程轻进以逐齐,终于中伏身死。这样写庞涓,阴曲残贼于前,骄恣轻躁于后,便活活画出一个小人形象,传写出戚戚小人的心态。写孙膑,他被害致残之后,居然能“以刑徒阴见,说齐使”,使“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窃载”二字,也有深心。他谋见知于齐,先以替田忌画策胜射取得进身之阶。齐威王欲以孙膑为将,他婉辞谢绝以尊田忌,免重蹈扬己速祸的覆辙,以固田忌之心。他知道,自己再也没有用世的可能,所耿耿于怀者,唯有仇未报,愤未泄,才略未展而已。这些都必须通过威王,通过田忌来实现。作战时,他“居辎车中,坐为计谋”,联系前文“窃载”,不只有生理上(断足黥面)的原因,也有心理上的谋算。他不让庞涓知道自己依然活在人间,而且在助齐人与之为敌,以骄庞涓之心。这样便取得围魏救赵的全面胜利和马陵之战的终歼仇敌。庞涓临死时说“遂成竖子之名”,恐怕到这最后时刻,他才知道自己的对手是孙膑。善于利用对方的心理,隐忍以求复仇之效,不只见谋画之奇,而且写出他深沉痛苦的心态,这也是写得很有深度的。
其次,这种藉恨人而舒愤懑的心情,也表现在情节与细节的设置上。文中写马陵之役,人魏减灶,险阻设伏,斫树书写文字以诱庞涓入瓮,情节曲折,文笔奔放,波澜迭起,却又丝丝入扣,合情合理。看来,司马迁把孙膑的胜利当作了自己的胜利,故而写来笔意欢快跳荡,充满了胜利的喜悦,表现出欢呼雀跃的心情。“斫树举火”之事,迹近离奇,可能来自传闻,也可能出于司马迁的虚构。他设计这样一个细节,使庞涓自取灭亡,在烛光下成为万箭之的,是因为必须如此,才足以报孙膑断足之仇,泄自己蚕室腐刑之愤。反正,减灶设伏是实录,尽破魏军、虏其太子是实录,庞涓败死也是实录,又何妨添“钻火烛书”一个细节,以彰孙膑之智,以见庞涓之流妒才残贼的下场,以伸千古遭奸人嫉才见废的才智之士的郁结之情呢?司马迁笔下的孙膑,暗中何尝没有自己的影子!
循此一念以往,分析本文的结构,也能见出司马迁的深心。全文以断足始,以报断足之仇终,融贯全文的是一种复仇意识。一段叙仇恨根源;二段记孙膑助田忌赛马得胜,以求他日复仇的进身之阶;三段叙围魏救赵之谋,目的也在于挫败魏将庞涓;四段记马陵道庞涓自刭,以恶人的下场收篇:四段一气流贯。为兵家孙膑作传,当然要展示他的用兵才能。他一生谋画军机,断不会只为这几个战役出谋献策。窥司马迁选材的用心,大凡既能报仇雪恨,又能展示其用兵才能的就入选,否则一概割弃。这样既显得中心突出,结构紧凑,又能次第展现孙膑的军事才能。段段写报仇雪恨,段段写其谋画用兵。仇恨、悲愤,化作力量、智慧,使这篇短文不仅条理清晰,而且流荡着人物内心的郁结,具有双层的艺术效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