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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71章 庾信《枯树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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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信《枯树赋》

作者:【南北朝】庾信

殷仲文风流儒雅,海内知名。世异时移,出为东阳太守。常忽忽不乐,顾庭槐而叹曰:“此树婆娑,生意尽矣[1]!”

至如白鹿贞松,青牛文梓[2],根柢盘魄,山崖表里[3]。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4]?昔之三河徙植,九畹移根[5]。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6]。声含嶰谷,曲抱《云门》[7];将雏集凤,比翼巢鸳[8]。临风亭而唳鹤,对月峡而吟猿[9]。

乃有拳曲拥肿,盘坳反覆[10],熊彪顾盼,鱼龙起伏[11]。节竖山连,文横水蹙[12]。匠石惊视,公输眩(炫)目[13]。雕镌始就,剞劂仍加[14],平鳞铲甲,落角摧牙[15]。重重碎锦,片片真花,纷披草树,散乱烟霞[16]。若夫松子、古度、平仲、君迁,森梢百顷,槎蘖千年[17]。秦则大夫受职,汉则将军坐焉[18]。莫不苔埋菌压,鸟剥虫穿[19]。或低垂于霜露,或撼顿于风烟[20]。

东海有白木之庙[21],西河有枯桑之社[22],北陆以杨叶为关[23],南陵以梅根作冶[24]。小山则丛桂留人[25],扶风则长松系马[26]。岂独城临细柳之上,塞落桃林之下[27]。

若乃山河阻绝,飘零离别[28]。拔本垂泪,伤根沥血[29]。火入空心,膏流断节[30]。横洞口而欹卧,顿山腰而半折[31]。文斜者百围冰碎,理正者千寻瓦裂[32]。载瘿衔瘤,藏穿抱穴[33]。木魅睗睒,山精妖孽[34]。

况复风云不感,羁旅无归[35],未能采葛,还成食薇[36]。沉沦穷巷,芜没荆扉[37],既伤摇落,弥嗟变衰[38]。《淮南子》云:“木叶落,长年悲。”斯之谓矣[39]。乃歌曰:“建章三月火[40],黄河万里槎[41]。若非金谷满园树,即是河阳一县花[42]。”桓大司马闻而叹曰[43]:“昔年种柳,依依汉南[44]。今看摇落,凄怆江潭[45]。树犹如此,人何以堪[46]!”

注释:

[1]殷仲文:东晋诗人,陈郡(今河南淮阳)人。风流:风采特异,才华出众。儒雅:指殷仲文能言善辩。他曾在桓玄面前展示其妙谀之才,被传为佳话,事见《世说新语》。“世异时移”二句:殷仲文是桓玄姐夫,桓玄叛乱失败,殷投靠刘裕。《世说新语》载,殷仲文素有名望,自认为堪当宰相,忽然调任东阳太守,怏怏不得志,至郡上任,经富阳时感慨曰:“看此山川形势,当复出一孙伯符(孙策)。”后因傲慢遭东阳何无忌诋毁,刘裕以参与谋反为借口将殷仲文杀害。忽忽:失意貌。顾庭槐而叹:《世说新语》载,桓玄败后,殷仲文心情复杂,不似往日,所在大司马府厅前有一老槐,枝叶扶疏,一次与众月初集会,殷视槐良久,叹曰:“槐树婆娑,无复生意!”[2]白鹿贞松:松耐严寒,常青不凋,故称“贞松”,喻坚贞不渝的节操。《十三州志》载白鹿塞(今甘肃敦煌)多古松,树下常有白鹿栖卧。青牛文梓:指参天古木。《太平御览》引《录异传》云:“秦文公时,雍南山有大梓树,文公伐之。……中有一青牛出,走入沣水中。”[3]根柢(di):草木的根。盘魄:盘曲牢固貌。表里:表面和内部。[4]桂:花叶皆有特殊香气,以喻君子品行高洁。何事:与下句“何为”意同,即为何。销亡:枯萎。桐:木质轻而韧,古代以为是凤凰栖止之木。半死:凋残。[5]三河:汉代以河内、河东、河南三郡为三河,即今河南省洛阳市黄河南北一带。徙植:移植。九畹:《楚辞·离骚》中有“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王逸注:“十二亩曰畹。”一说,田三十亩曰畹。后以“九畹”为兰花的典实。移根:移植。[6]建始之殿:建安二十五年(220年)曹操修复洛阳宫殿,在北宫西北营造建始殿,后以建始殿为朝会正殿。《搜神记》载曹操修筑建始殿时,濯龙苑的树被砍伐后流出血来,又挖掘移植梨树,树根亦流血。曹操憎恶此事,一病不起,当月就死了。睢阳之园:汉梁孝王建。[7]嶰(xiè)谷:昆仑山北谷名。汉应劭《风俗通·声音序》:“昔黄帝使伶伦自大夏之西,昆仑之阴,取竹于嶰谷,生其窍厚均者,断两节而吹之,以为黄钟之管。”云门:周朝六乐舞之一。用于祭祀天神。相传为黄帝时所作。[8]将雏集凤:幼禽、凤鸟停于树上。比翼巢鸳:鸳鸯雌雄相伴巢居于树。[9]唳鹤:使鹤高亢地鸣叫。陆机曾感叹:“华亭鹤唳,可得闻乎?”月峡:明月峡的省称,在今重庆境。吟猿:猿猴哀凄地鸣叫。[10]拳曲:弯曲。拥(臃)肿:树干隆起,不平直。盘坳(ào):盘旋凹陷。反覆:倾斜重叠。[11]熊彪顾盼:如熊虎左顾右盼。[12]“节竖”二句:竖的关节如同山峰连绵,横的纹理如同水波起皱。[13]公输:复姓。春秋时有公输班,或称鲁班,为鲁国巧匠。眩(炫)目:耀人眼目。[14]剞(ji)劂(jué):雕琢刻镂。[15]鳞甲:喻树皮。落:与摧意同,指斫掉。[16]碎锦:细碎的锦缎;小花纹的锦缎。晋潘岳《射雉赋》:“毛体摧落,霍若碎锦。”庾信《奉和赵王游仙》:“石纹如碎锦,藤苗似乱丝。”纷披:散乱貌。[17]若夫:至于。用于句首或段落的开始,表示另提一事。松子:一作“松梓”,松、梓皆树名。古度:树名,不花而实。平仲:银杏。君迁:果木名,又称君迁子、黑枣、软枣、羊矢枣。森梢:高耸挺拔。槎(chá)蘖(niè):树的杈枝。[18]大夫:秦始皇二十八年封禅泰山,风雨暴至,避于树下,因此树护驾有功,按秦官爵封为五大夫。事见《史记·秦始皇本纪》。将军:称东汉大将冯异。《东观汉记·冯异传》:“异为人谦退,每止顿,诸将共论功伐,异常屏止树下,军中号‘大树将军’。”[19]菌:苔藓。剥:啄食。[20]撼顿:撼倒。风烟:风尘烟雾。[21]东海:指我国东方滨海地区。[22]西河:黄河沿岸地区。枯桑之社:《搜神记》载南顿有枯桑中生李树,有病目者息荫下可自愈,因而被人设社祭拜。[23]北陆:指江北以杨叶为官府设置的关卡。[24]南陵:泛指南面的山陵。梅根冶:六朝时江南地区盛极一时的铜矿冶炼与铸钱中心。[25]小山则丛桂留人:汉淮南小山《招隐士》中有“桂树丛生兮山之幽”“攀援桂枝兮聊淹留”之句。[26]扶风则长松系马:晋刘琨《扶风歌》有“系马长松下”之句。[27]细柳:汉文帝时,周亚夫为将军,屯军细柳。在今陕西省咸阳市西南。桃林:在今河南灵宝以西,陕西潼关以东地区。春秋时晋文公命詹嘉守桃林塞,即是此地。[28]若乃:至于。阻绝:隔绝。[29]拔本:拔出树根。此二句当指建安二十五年曹操营建始殿一事。参见注[6]。[30]膏:树脂。[31]欹(qi)卧:斜躺。顿:倒下。[32]文斜:纹理歪斜。理正:纹理端正。[33]瘿(ying):囊状性赘生物。植物受病菌、昆虫、叶螨、线虫等寄生后,常形成“瘿”。穿、穴:皆指树身上的小洞。[34]木魅:老树变成的妖魅。睗(shi)睒(shǎn):疾视貌。指妖魅能变形觑视人。山精:传说中的山间怪兽。妖孽:怪异反常的事物。[35]况复:何况,况且。风云:时势。羁(ji)旅:寄居异乡。无归:不能回归。[36]采葛:《诗·王风·采葛序》谓“《采葛》,惧谗也”。后世因用为畏惧或避免谗言的典故。此处指庾信因避谗出使西魏。庾信《拟咏怀》亦云:“避谗犹采葛,忘情遂食薇。”食薇:周武王平定了殷商之乱,天下百姓皆归附。商朝孤竹君二子伯夷、叔齐却认为周朝的行为可耻,发誓不吃周朝的粮食,便隐居首阳山,采摘薇菜充饥,后饿死在首阳山上。[37]沉沦:陷入困苦的境界。穷巷:冷僻简陋的小巷。荆扉:柴门。[38]摇落:凋残,零落。弥:更加。嗟:叹息。[39]长(zhǎng)年:老年人。《淮南子·说山训》:“故桑叶落而长年悲也。”斯之谓矣:说的就是我这样的人。[40]建章:汉代长安宫殿名。南朝宋时以京城建康(今江苏省南京市)北邸为建章宫。三月火:项羽烧秦宫室,火三月不灭。此处指侯景于太清三年三月攻陷台城。[41]槎:木筏。[42]若非:如果不是。金谷:指晋石崇于金谷涧中所筑的园馆。河阳:《白孔六帖》载“潘岳为河阳令,树桃李花,人号曰:‘河阳一县花’。”庾信《春赋》有“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43]桓大司马:桓玄之父桓温。[44]依依:轻柔披拂貌。[45]摇落:凋残,零落。凄怆:悲伤。汉南、江潭:均在江陵以东的汉水边上。[46]“树犹”二句:《世说新语·言语》载“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琊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后遂用以为世事兴废之典。

赏析:

梁承圣三年(554年)四月,庾信以能言善辩之才出使西魏,从此羁留不返。大约在次年,写了这篇《枯树赋》。在文中,枯树作为意象,寄寓了国家覆亡、家族凋零、乡关之愁等象征意义,被赋予了深层次的文化内涵和精神气质。

作为一位才高识渊的文人,庾信熟知历史上“寄慨自然”的典故,尤其是东晋以降,玄学的盛行拉近了人与自然的关系。或是人琴俱亡,或是抚树而叹,自然成为体悟哲理及感发生命情怀的重要载体。人与树的故事最有名的便是东晋文人殷仲文与大将军桓温“对树而叹”的两个典故。这篇赋从殷仲文的故事开始,八句为段,糅合了《世说新语》中有关殷仲文的传奇逸事,以饱含同情的语调写出这位才华出众、能言善辩的文人的失意失势。殷仲文在忽忽不乐之际顾庭槐感叹“此树婆娑,生意尽矣”的场景在段末被烘托出来,充满伤感,极富感染力。殷仲文对树的生存状态的关怀正是对自身命已不久的惋惜,这是东晋人哀唱生命挽歌的特殊方式,也是传统文化对于个体生命的终极关怀。以殷仲文的故事起头,暗示着庾信也同样有着对树尤其是枯朽之树的特殊情感。

第二段以枯树为对象来描写。首先出现的是白鹿塞之贞松、雍州南山之文梓,它们根柢强壮、枝叶四布,进而发出“桂何事而销亡,桐何为而半死”的反问,使人产生枯桂凋桐的联想。反问之后,则以“昔之”几句作为补充说明,大意为桐桂昔日乃从“三河(今河南省黄河南北一带)徙植,九畹移根”,在建始殿、睢阳园中开花、落实,其材质精良,以之为乐器,雅音美妙动人。其具有可栖凤鸟、可集鸳鸯的高洁气质,在秋风月夜,又具有使鹤哀唳、使猿夜鸣的灵性。至此戛然而止,并未述及桐桂枯死的原因,让人颇感疑惑。此段不应看作写实,而是象征。庾信《哀江南赋》开头便陈述庾氏祖先的世德功业,其中云:“禀嵩华之玉石,润河洛之波澜。居负洛而重世,邑临河而晏安。逮永嘉之艰虞……彼凌江而建国,始播迁于吾祖。”这段文字告诉我们,庾氏祖先禀赋嵩山华山的灵性,在黄河洛水的滋润中成长壮大,主要安居于洛水、黄河,即今河南、陕西一带,遇永嘉之乱,晋室南渡,庾信的八世祖也随之迁徙至江南地区。因此“三河徙植,九畹移根”正是这段家族历史的象征,而“开花建始之殿,落实睢阳之园”“将雏集凤,比翼巢鸳”则象征庾信与其父庾肩吾在梁朝宫廷中极受礼遇的逸乐生活,那么“桂销亡”“桐半死”便是象征庾信自金陵覆灭后逃奔江陵,遂羁北不归、家道衰落的现实及悲哀的心境。

庾信为何对枯树有特殊的情感,甚至以之作为家族命运的象征呢?接下来的第三段描写可以看作是一种回答。本段通过对比描写表现了奇丑形异之树所蕴含的生命力量和高木良树轻易被摇撼的现实。先写奇丑形异之树的命运,它们的外形真是丑陋:弯曲臃肿,盘旋扭结,低矮如熊虎顾盼,倒伏如鱼龙起伏,节如山连,纹如水凑。具有这样天然特质的树木在巧匠眼里却是罕见的艺术品,令他们惊诧不已、眼花缭乱。经过一番雕琢,铲平树皮,去掉疙瘩,便成为一件美轮美奂的树雕作品。只见这树雕繁花满枝,如重重碎锦,又如片片真花,枝叶纷披,散乱如霞。再写高木良树的命运,松子、古度、平仲、君迁之类高大挺拔的良木,甚至被冠以“大夫”“将军”等美称,最终却逃不过苔菌埋压、鸟虫剥啄的命运,往往被风霜雨露侵袭而枯亡。在巧匠的手下,枯木焕发出新鲜的生命力,这难道不是庄子所讲的“无用之用”吗?

庾信着意枯树、赋写枯树,是因为树与人类生活的关系极为密切,第四段便举例说明这一点。作者先举出东西南北以树命名的地方,其中杨叶关、梅根冶都是熟知的江南地名。树与文学的亲密关系更是由来已久。此处举前代淮南小山与刘琨的诗文,说明树的形象已成为文学中表达隐逸志趣和羁旅情怀的惯用方式。同时,细柳营、桃林塞则是文学中能让人产生美好联想的名字。

最后一段,落实到枯树与自身命运的关系上。以树木移植后的朽坏象征自己由南入北的际遇。“拔本垂泪,伤根沥血”赋予树以人的情感,其中还蕴藏着典故。传说曹操修筑建始殿时,濯龙苑的树被砍伐后流出血来,又挖掘移植梨树,树根亦流血。树木因移植而远离了原本的土壤,命运与人的飘零离别相类似。“火入空心”几句,写树木遭火灾后断裂倒折,坍倒碎裂,鸟虫钻穴,妖魅出没,营造了荒凉颓败的景象。枯树的命运与庾信的命运恰成映照。庾信因国遭大难而出使西魏,谁料不但未能救国,反而在乱世中屈身出仕。《朝野佥载》卷六云:“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可见初入北方的他尚未得到信任,而“沉沦穷巷,芜没荆扉”也暗示出他曾受到冷遇的一段时光,处在这种境遇中,庾信很自然地感慨人如枯树般摇落变衰。他遂引用《淮南子》中“木叶落,长年悲”这句话来表达此刻的心境。嗟叹枯树命运就是感叹自己的命运,自然也对殷仲文顾槐而叹的故事有强烈的共鸣。末尾吟歌部分,以“建章三月火”象征侯景于太清三年三月攻陷台城,“黄河万里槎”以汉代张骞乘槎出使西域比喻自己出使西魏。“金谷树”和“一县花”的典故则是说自己若不能像石崇那样拥有“金谷满园树”般的逸乐生活(庾信《春赋》曾以“河阳一县并是花,金谷从来满园树”比喻在梁朝宫中的欢娱生活),也要像河阳令潘岳那样,满城种桃树、赏桃花,意在表明树的生命已经与自己的生命融为一体,树的精神气质也代表着庾信本人的精神气质。最后巧妙援引桓温抚柳感叹“树犹如此,人何以堪”的典故来答复吟歌,表达“于我心有戚戚焉”之意,同时也与开头殷仲文顾槐而叹的典故相呼应。以这两个最为人熟知的人与树的典故开始并结束,使这篇赋浑然一体。

《枯树赋》通篇以象征的手法发掘树的文化内涵,嗟叹乱世中知识分子如枯树般的命运,是将树的生命精神与人的生命精神熔为一炉的不可多得的佳作。赋中自如地嵌入有关树的典故,既自然洒脱地表达了作者的志趣,又丰富了树的人文内涵,彰显出隽永含蓄的文学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