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朝威《柳毅传》
作者:【唐】李朝威
唐仪凤[1]中,有儒生柳毅者,应举下第,将还湘滨。念乡人有客于泾阳[2]者,遂往告别。至六七里,鸟起马惊,疾逸道左,又六七里,乃止。见有妇人,牧羊于道畔。毅怪视之,乃殊色也。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3],若有所伺。毅诘之曰:“子何苦,而自辱如是?”妇始楚[4]而谢,终泣而对曰:“贱妾不幸,今日见辱于长者。然而恨贯肌骨,亦何能愧避,幸一闻焉。妾,洞庭龙君小女也。父母配嫁泾川[5]次子,而夫婿乐逸,为婢仆所惑,日以厌薄。既而将诉于舅姑[6],舅姑爱其子,不能御[7]制。迨诉频切,又得罪舅姑。舅姑毁黜[8]以至此。”言讫,嘘欷流涕,悲不自胜。又曰:“洞庭于兹,相远不知其几多也?长天茫茫,信耗[9]莫通,心目断尽,无所知哀。闻君将还吴[10],密[11]通洞庭。或以尺书,寄托使者[12],未卜将以为可乎?”毅曰:“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然而洞庭,深水也,吾行尘间,宁可致意耶?唯恐道途显晦[13]。不相通达,致负诚托,又乖恳愿。子有何术,可导我耶?”女悲泣且谢,曰:“负载珍重[14],不复言矣。脱[15]获回耗,虽死必谢。君不许,何敢言。既许而问,则洞庭之与京邑,不足为异也。”毅请闻之。女曰:“洞庭之阴[16],有大橘树焉,乡人谓之社橘[17]。君当解去兹带,束以他物。然后叩树三发,当有应者。因而随之,无有碍矣。幸君子书叙之外,悉以心诚之话倚托。千万无渝[18]。”毅曰:“敬闻命矣。”女遂于襦间解书,再拜以进,东望愁泣,若不自胜。毅深为之戚。乃置书囊中,因复问曰:“吾不知子之牧羊,何所用哉?神只岂宰杀乎?”女曰:“非羊也,雨工也。”“何为雨工?”曰:“雷霆[19]之类也。”数顾视之,则皆矫顾怒步,饮龁甚异,而大小毛角,则无别羊焉。毅又曰:“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女曰:“宁止不避,当如亲戚耳。”语竟,引别东去。不数十步,回望女与羊,俱亡所见矣。
其夕,至邑而别其友。月余,到乡还家,乃访于洞庭。洞庭之阴,果有社橘,遂易带向树,三击而止。俄有武夫出于波间,再拜请曰:“贵客将自何所至也?”毅不告其实,曰:“走谒大王耳。”武夫揭水指路,引毅以进。谓毅曰:“当闭目,数息[20]可达矣。”毅如其言,遂至其宫。
始见台阁相向,门户千万,奇草珍木,无所不有。夫乃止毅,停于大室之隅,曰:“客当居此以伺焉。”毅曰:“此何所也?”夫曰:“此灵虚殿也。”谛视之,则人间珍宝,毕尽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帘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21],饰琥珀于虹栋[22]。奇秀深杳,不可殚言。然而王久不至。毅谓夫曰:“洞庭君安在哉?”曰:“吾君方幸[23]玄珠阁,与太阳道士讲《火经》,少选[24]当毕。”毅曰:“何谓《火经》?”夫曰:“吾君,龙也。龙以水为神,举一滴可包陵谷。道士乃人也,人以火为神圣,发一灯可燎阿房[25]。然而灵用不同,玄化[26]各异。太阳道士精于人理,吾君邀以听焉。”
语毕而宫门辟。景从云合[27]而见一人,披紫衣,执青玉。夫跃曰:“此吾君也。”乃至前以告之。君望毅而问曰:“岂非人间之人乎?”毅对曰:“然。”毅遂设拜,君亦拜,命坐于灵虚之下。谓毅曰:“水府幽深,寡人暗昧,夫子不远千里,将有为乎?”毅曰:“毅,大王之乡人也。长于楚[28],游学于秦。昨下第,闲驱[29]泾水之涘,见大王爱女牧羊于野,风环雨鬓,所不忍视,毅因诘之,谓毅曰:‘为夫婿所薄,舅姑不念,以至于此。’悲泗淋漓,诚怛人心。遂托书于毅。毅许之,今以至此。”因取书进之。洞庭君览毕,以袖掩面而泣曰:“老父之罪,不能鉴听[30],坐贻聋瞽[31],使闺窗孺弱[32],远罹构害。公乃陌上人[33]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34],何敢负德。”词毕,又哀咤良久,左右皆流涕。时有宦人密侍君者,君以书授之,令达宫中。须臾宫中皆恸哭。君惊,谓左右曰:“疾告宫中,无使有声,恐钱塘所知。”毅曰:“钱塘,何人也?”曰:“寡人之爱弟。昔为钱塘长,今则致政[35]矣。”毅曰:“何故不使知?”曰:“以其勇过人耳。昔尧遭洪水九年者,乃此子一怒也。近与天将失意[36],塞其五山[37]。上帝以寡人有薄德于古今,遂宽其同气[38]之罪。然犹縻系于此,故钱塘之人,日日候焉。”
语未毕,而大声忽发,天拆地裂。宫殿摆簸,云烟沸涌。俄有赤龙长千余尺,电目血舌,朱鳞火鬣,项掣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擘[39]青天而飞去。毅恐蹶仆地,君亲起持之,曰:“无惧,固无害。”毅良久稍安,乃获自定。因告辞曰:“愿得生归,以避复来。”君曰:“必不如此。其去则然,其来则不然。幸为少尽缱绻[40]。”因命酌互举,以款人事[41]。
俄而祥风庆云,融融怡怡,幢节玲珑[42],箫韶[43]以随。红妆千万,笑语熙熙中,有一人,自然蛾眉,明珰满身,绡縠[44]参差。迫而视之,乃前寄辞者。然若喜若悲,零泪如丝。须臾,红烟蔽其左,紫气舒其右,香气环旋,入于宫中。君笑谓毅曰:“泾水之囚人至矣。”君乃辞归宫中。须臾,又闻怨苦,久而不已。
有顷,君复出,与毅饮食。又有一人,披紫裳,执青玉,貌耸神溢,立于君左右。君谓毅曰:“此钱塘也。”毅起,趋拜之。钱塘亦尽礼相接,谓毅曰:“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不然者,是为泾陵之土矣。飨德怀恩[45],词不悉心。”毅?退[46]辞谢,俯仰唯唯。然后回告兄曰:“向者辰[47]发灵虚,巳[48]至泾阳,午[49]战于彼,未[50]还于此。中间驰至九天,以告上帝。帝知其冤,而宥[51]其失。前所遣责,因而获免。然而刚肠激发,不遑[52]辞候。惊扰宫中。复忤宾客。愧惕惭惧,不知所失[53]。”因退而再拜。君曰:“所杀几何?”曰:“六十万。”“伤稼乎?”曰:“八百里。”“无情郎安在?”曰:“食之矣。”君抚然[54]曰:“顽童之为是心也,诚不可忍,然汝亦太草草[55]。赖上帝显圣,谅其至冤。不然者,吾何辞[56]焉。从此已去,勿复如是。”钱塘复再拜。
是夕,遂宿毅于凝光殿。明日,又宴毅于凝碧宫。会友戚,张广乐,具以醪醴[57],罗以甘洁[58]。初,笳角鼙鼓,旌旗剑戟,舞万夫于其右。中有一夫前曰:“此《钱塘破阵乐》。”旌鈚[59]杰气,顾骤悍栗,坐客视之,毛发皆竖。复有金石丝竹,罗绮珠翠,舞千女于其左。中有一女前进曰:“此《贵主还宫乐》。”清音宛转,如诉如慕,坐客听之,不觉泪下。二舞既毕,龙君大悦,锡[60]以纨绮,颁于舞人。然后密席贯坐,纵酒极娱。酒酣,洞庭君乃击席而歌曰:
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
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
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61]。
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
荷真人[62]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
齐言惭愧兮何时忘。
洞庭君歌罢,钱塘君再拜而歌曰:
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
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
腹心[63]辛苦兮,泾水之隅。
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
赖明公兮引素书,令骨肉兮家如初。
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钱塘君歌阕[64],洞庭君俱起,奉觞于毅。毅踧踖[65]而受爵,饮讫,复以二觞奉二君,乃歌曰:
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
伤美人兮,雨泣花愁。
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
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66]。
荷和雅[67]兮感甘羞。
山家寂寞兮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68]。
歌罢,皆呼万岁。洞庭君因出碧玉箱,贮以开水犀;钱塘君复出红珀盘,贮以照夜玑,皆起进毅。毅辞谢而受。然后宫中之人,咸以绡彩珠璧投于毅侧。重叠焕赫,须臾埋没前后。毅笑语四顾,愧揖不暇。洎[69]酒阑欢极,毅辞起,复宿于凝光殿。
翌日,又宴毅于清光阁。钱塘因酒作色,踞[70]谓毅曰:“不闻‘猛石可裂不可卷,义士可杀不可羞’邪?愚有衷曲,欲一陈于公。如可,则俱在云霄;如不可,则皆夷粪壤。足下以为何如哉?”毅曰:“请闻之。”钱塘曰:“泾阳之妻,则洞庭君之爱女也。淑性茂质[71],为九姻[72]所重。不幸见辱于匪人。今则绝矣,将欲求托高义[73],世为亲戚。使受恩者知其所归,怀爱者知其所付,岂不为君子始终之道[74]者?”毅肃然而作,欻然[75]而笑曰:“诚不知钱塘君孱困[76]如是!毅始闻跨九州,怀五岳,泄其愤怒;复见断金锁,制玉柱,赴其急难[77]。毅以为刚决明直无如君者。盖犯之者不避其死[78],感之者不爱其生,此真丈夫之志。奈何箫管方洽,亲宾正和,不顾其道[79],以威加人?岂仆之素望哉!若遇公于洪波之中,玄山[80]之间,鼓以鳞须,被以云雨,将迫毅以死,毅则以禽兽视之,亦何恨哉。今体被衣冠,坐谈礼义,尽五常[81]之志性,负百行之微旨[82],虽人世贤杰,有不如者。况江河灵类乎?而欲以蠢然之躯,悍然之性,乘酒假气,将迫于人,岂近直[83]哉!且毅之质[84],不足以藏王一甲之间。然而敢以不伏之心,胜王不道之气。惟王筹之。”钱塘乃逡巡致谢曰:“寡人生长宫房,不闻正论。向者词述狂妄,搪突高明。退自循顾,戾[85]不容责。幸君子不为此乖间[86]可也。”其夕,复欢宴,其乐如旧。毅与钱塘遂为知心友。
明日,毅辞归。洞庭君夫人别宴毅于潜景殿。男女仆妾等,悉出预会。夫人泣谓毅曰:“骨肉受君子深恩,恨不得展愧戴[87],遂至暌别。”使前泾阳女当席拜毅以致谢。夫人又曰:“此别岂有复相遇之日乎?”毅其始虽不诺钱塘之请,然当此席,殊有叹恨之色。宴罢辞别,满宫凄然。赠遗珍宝,怪不可述。毅于是复循途出江岸,见从者十余人,担囊以随,至其家而辞去。
毅因适广陵宝肆,鬻其所得。百未发一,财已盈兆[88]。故淮右富族,咸以为莫如。遂娶于张氏,亡,而又娶韩氏。数月,韩氏又亡。徙家金陵。常以鳏旷[89]多感,或谋新匹。有媒氏告之曰:“有卢氏女,范阳人也。父名曰浩,尝为清流[90]宰。晚岁好道,独游云泉[91],今则不知所在矣。母曰郑氏。前年适清河张氏,不幸而张夫早亡。母怜其少,惜其慧美,欲择德以配焉。不识何如?”毅乃卜日[92]就礼。既而男女二姓,俱为豪族,法用礼物[93],尽其丰盛。金陵之士,莫不健仰[94]。居月余,毅因晚入户,视其妻,深觉类于龙女,而逸艳丰厚,则又过之。因与话昔事,妻谓毅曰:“人世岂有如是之理乎?”经岁余有一子,毅益重之。
既产逾月,乃浓饰换服,召毅于帘室之间,笑谓毅曰:“君不忆余之于昔也。”毅曰:“夙[95]非姻好,何以为忆?”妻曰:“余即洞庭君之女也。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洎钱塘季父论亲不从,遂至暌违,天各一方,不能相问。父母欲配嫁于濯锦小儿某。惟以心誓难移,亲命难背,既为君子弃绝,分[96]无见期。而当初之冤,虽得以告诸父母,而誓报不得其志。复欲驰白于君子,值君子累娶,当[97]娶于张,已而又娶于韩。迨张、韩继卒,君卜居[98]于兹,故余之父母乃喜余得遂报君之意。今日获奉君子,咸善终世[99],死无恨矣。”因呜咽,泣涕交下。对毅曰:“始不言者,知君无重色之心。今乃言者,知君有感余之意。妇人匪薄[100],不足以确厚永心,故因君爱子,以托贱质。未知君意如何?愁惧兼心,不能自解。君附书之日,笑谓妾曰:‘他日归洞庭,慎无相避。’诚不知当此之际,君岂有意于今日之事乎?其后季父请于君,君固不许。君乃诚将不可邪,抑忿然邪?君其话之。”毅曰:“似有命者[101]。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初言慎勿相避者,偶然耳,岂思哉?洎钱塘逼迫之际,唯理有不可直[102],乃激人之怒耳。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一不可也。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己而伏于心[103]者乎?二不可也。且以率肆胸臆[104]。酬酢[105]纷纶,唯直是图,不遑避害。然而将别之日,见君有依然之容,心甚恨之。终以人事扼束[106],无由报谢。吁,今日,君,卢氏也,又家于人间。则吾始心未为惑[107]矣。从此以往,永奉欢好,心无纤虑也。”妻因深感娇泣,良久不已。有顷,谓毅曰:“勿以他类[108],遂为无心[109],固当知报耳。夫龙寿万岁,今与君同之。水陆无往不适。君不以为妄也?”毅嘉之曰:“吾不知国客乃复为神仙之饵[110]。”乃相与觐洞庭。
既至,而宾主盛礼,不可具纪。后徙居南海[111],仅[112]四十年,其邸第[113]舆马,珍鲜服玩,虽侯伯之室,无以加也。毅之族咸遂濡泽[114]。以其春秋积序[115],容状不衰,南海之人,靡不惊异。洎开元中,上[116]方属意于神仙之事,精索道术。毅不得安,遂相与归洞庭。凡十余岁,莫知其迹。
至开元末,毅之表弟薛嘏为京畿令[117],谪官东南。经洞庭,晴昼长望,俄见碧山出于远波,舟人皆侧立,曰:“此本无山,恐水怪耳。”指顾之际,山与舟相逼,乃有彩船自山驰来,迎问于嘏。其中有一人呼之曰:“柳公来候[118]耳。”嘏省然[119]记之,乃促至山下,摄衣疾上。山有宫阙如人世,见毅立于宫室之中,前列丝竹,后罗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间。毅词理益玄[120],容颜益少。初迎嘏于砌,持嘏手曰:“别来瞬息,而发毛已黄。”嘏笑曰:“兄为神仙,弟为枯骨,命也。”毅因出药五十丸遗嘏,曰:“此药一丸,可增一岁耳。岁满复来,无久居人世,以自苦也。”欢宴毕,嘏乃辞行。自是已后,遂绝影响[121]。嘏常以是事告于人世。殆四纪[122],嘏亦不知所在。
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123],必以灵者[124],别斯见矣[125]。人,裸也[126]。移信鳞虫[127]。洞庭含纳大直[128],钱塘迅疾磊落[129],宜有承[130]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131]其境。愚义之,为斯文。
注释:
[1]仪凤:唐高宗年号(676—679)。[2]泾阳:唐县名,故治在今陕西经阳东南。[3]翔立:一动不动地伫立。[4]楚:悲痛貌。[5]泾川:泾水,源出甘肃,流经陕西入渭水。[6]舅姑:公婆。[7]御:管束,制止。[8]毁黜(chu):虐待,凌辱。[9]信耗:音讯。[10]吴:本指江苏一带,此处借指南方。[11]密:近。[12]寄托使者:烦您替我带去。[13]道途显晦:意思是人和神是两个(一显一晦)不同的世界。[14]负载珍重:感谢祝愿之词,意思是非常感谢您的恩德,望多多保重。[15]脱:如果。[16]阴:水之南为阴。[17]社橘:老百姓在那里祭土地神的橘树。[18]无渝:不要改变。[19]雷霆:指雷神。古代传说雷神的相貌如人间的六畜,故这里说羊为雨工。[20]数息:呼吸几次,犹言一会儿功夫。[21]楣:门上横木。[22]虹栋:颜色如彩虹的栋梁。[23]幸:古称皇帝所至叫幸。[24]选:通“须”,等待。[25]阿房(páng):秦宫名,秦始皇所建,遗址在今西安市西。[26]玄化:神奇的变化。[27]景从云合:形容许多随从像影不离形和白云聚合那样簇拥着龙君。[28]楚:泛指湖南、湖北一带,此指湖南。[29]闲驱:随便走到。[30]鉴听:鉴察了解。[31]坐贻聋瞽:以致成了聋子和瞎子。[32]孺弱:年幼的女孩子,指龙女。[33]陌上人:路人,素不相识而偶然相遇的人。[34]被齿发:长着牙齿和头发,即人类。[35]致政:交出政权,即被罢职。[36]失意:闹矛盾。[37]五山:即五岳,泰山、华山、衡山、嵩山、恒山。[38]同气:兄弟。[39]擘(bo):分开。[40]缱绻(qiǎn quǎn):深厚的情意。[41]以款人事:以尽款待客人的情谊。[42]幢(chuáng)节玲珑:仪仗很精致。[43]箫韶:相传为虞舜时的乐曲,这里泛指音乐。[44]绡縠(xiāo hu):这里泛指华贵漂亮的丝绸衣服。[45]飨(xiǎng)德怀恩:感恩戴德。[46]?(hui)退:谦让。[47]辰:上午7至9时。[48]巳:上午9至11时。[49]午:上午11至下午1时。[50]未:下午1至3时。[51]宥(you):原谅。[52]不遑:来不及。[53]不知所失:冒犯失礼,不知如何是好。[54]怃然:忧伤不乐的样子。[55]草草:鲁莽。[56]辞:推卸责任。[57]醪醴(láoli):美酒。[58]甘洁:味美而干净的食物。[59]鈚:字书不载,当为武器一类。[60]锡:同“赐”。[61]“狐神鼠圣”句:狐狸依靠城墙作窝、老鼠依靠神社作穴,人们要消灭狐鼠怕伤及城墙和神社。薄,迫近。[62]真人:正直有德行的人,指柳毅。[63]腹心:犹“骨肉”,指龙女。[64]阕(què):乐曲终止。[65]踧踖(cu ji):恭敬不安的样子。[66]休:幸福、欢乐。[67]和雅:形容乐曲的美好。[68]绸缪(chou mou):别意缠绵。[69]洎(ji):到。[70]踞:蹲着,一种对人傲慢无理的姿势。[71]淑性茂质:温顺的性格,美好的人品。[72]九姻:泛指各种亲戚关系。[73]求托高义:女方向男方的求婚之辞。高义,赞美柳毅为品德高尚的人。[74]始终之道:有始有终的道理。[75]欻(xu)然:忽然。[76]孱(càn)困:卑劣无能。[77]赴其急难:勇敢地救人于危难之中。[78]犯之者不避其死:对于侵犯自己的人,不避死亡的危险去抵抗和惩治他。[79]道:这里指上文所说的“丈夫之志”。[80]玄山:黑黄色的山,这里泛指山岳。[81]五常:儒家倡导的处理人与人关系的道德准则,即仁、义、礼、智、信。[82]百行之微旨:各种行为道德的精妙道理。[83]直:正直。[84]质:这里指身体。[85]戾:罪过。[86]乖间(jiàn):隔阂,疏远。[87]愧戴:感恩戴德的惭愧之情。[88]盈兆:超过一万亿。[89]鳏(guān)旷:独身无妻。[90]清流:今安徽滁县。[91]云泉:泛指名山大川。[92]卜日:选择一个好日子。[93]法用礼物:结婚仪式中所规定的礼物。[94]健仰:十分羡慕。[95]夙:原来。[96]分(fèn):料想。[97]当:当初,开始。[98]卜居:选择住处。[99]咸善终世:一起好好地过一辈子。[100]匪薄:同“菲薄”,自谦之词。[101]似有命者:好像是命运注定了的。[102]理有不可直:道理上说不过去。[103]屈于己而伏于心:因自己被压制而心伏。[104]率肆胸臆:直率地讲出心里话。[105]酬酢(zuo):酒席上主客间的劝酒应酬。[106]扼束:束缚。[107]惑:迷惑,这里引申为错误。[108]他类:异类,指龙。[109]心:这里指人类的感情。[110]“吾不知”句:我没有想到做了一次国宾竟又获得了成仙的机会。[111]南海:唐郡名,郡治在今广州。[112]仅(jin):几乎,将近。[113]邸(di)第:王公贵族的府第。[114]濡泽:沾光。[115]春秋积序:年岁一年年增长。[116]上:皇帝,这里指唐玄宗。[117]京畿(ji)令:京城附近地方的县令。[118]候:问候,拜访。[119]省(xing)然:忽然想起的样子。[120]玄:神秘莫测。[121]影响:消息。[122]四纪:四十八年。古以十二年为一纪。[123]五虫之长:指人类。虫,动物的通称。五虫即五种动物:倮虫为人类,羽虫为鸟类,毛虫为兽类,鳞虫为鱼类,介虫为龟类。[124]必以灵者:必定是富有灵性的。[125]别斯见矣:区别由此(指是否具有灵性)就可以看出来了。[126]裸:同“倮”,指动物中没有羽、毛、鳞、甲的一类。[127]鳞虫:指龙。[128]含纳大直:胸襟宽广而为人正直。[129]迅疾磊落:行为刚毅而心地光明。[130]承:禀承,指两位龙君的性情品格来自大自然的洞庭湖和钱塘江。[131]邻:接近。
赏析:
本篇录载于《太平广记》,注明原出《异闻集》,本题《柳毅》,“传”字为后人所加。一题作《洞庭灵姻传》。
这是一篇以神话为题材的浪漫主义小说。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思想,论者多以为是通过虚构的情节,反映了现实社会中的爱情婚姻问题,揭露和批判了父母包办婚姻的不合理,肯定和歌颂了青年男女爱情自由和婚姻自主的要求。但实际上,这并不完全符合小说艺术描写的实际。小说描写了爱情婚姻问题,但并不是以爱情婚姻作为主题,而主要是通过柳毅和龙女的爱情婚姻关系,肯定和歌颂柳毅和相关人物的侠义行为和崇高的品德。小说的作者是从道德的角度来反映和评价生活,而不是从包办婚姻一类社会问题的角度来反映和评价生活的。也就是说,这是一篇道德问题小说,而非一篇一般的社会问题小说。
柳毅是小说艺术构思的中心。作者的笔,犹如摄像机的镜头,始终对准这个人物,围绕着他的活动来展开。小说写他落第归来,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龙女。因同情龙女的不幸遭遇而为她传书到洞庭龙宫,解救了龙女的苦难;随后又写了他在龙宫中的种种见闻,受到的种种礼遇;再后是写他因得到龙王的丰厚馈赠而成为一个富户,连娶两个妻子先后亡故,最后跟范阳卢氏女——原来就是龙女——结婚,两人不仅结为美满的夫妻,而且柳毅也成为神仙中人。对柳毅的描写,主要突出一个“义”字,突出他正直善良、热情助人而不求回报的侠义精神。龙女求他传书时,担心他会不同意,说:“未卜将以为可乎?”柳毅却毫不犹豫地说:“吾义夫也。闻子之说,气血俱动,恨无毛羽,不能奋飞。是何可否之谓乎?”一开始就提明一个“义”字。后来他同龙女结为美满的婚姻,他感到非常幸福,但这是他不期然而得到的,并不是他所刻意追求的。他所追求的,只是道德的崇高和完美。钱塘君以极其粗暴的方式为龙女向他求婚,他大义凛然,表现出一种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大无畏精神。后来两人结合生子,龙女曾问他两个问题:一是当初为她传书时是否想到过今天会同她结为夫妻?二是叔父请婚,他那样坚决拒绝,是真的认为不可以呢,还是出于一种愤慨呢?柳毅的回答是:“仆始见君于长泾之隅,枉抑憔悴,诚有不平之志。然自约其心者,达君之冤,余无及也。……夫始以义行为之志,宁有杀其婿而纳其妻者邪?……善素以操真为志尚,宁有屈于已而伏于心者乎?”这些话充分地展示出柳毅光明磊落的胸怀和正直善良的性格。也就是说,追求道德的完美,是他立身做人的根本。对他来说,无私的“义行”和高尚的“操贞”,是超过一切的,包括对爱情婚姻的追求。与龙女的结合是他所愿的,但不是他所追求的。所以他才说:“似有命者。”意思是这是命中注定的姻缘。非常明显,柳毅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考虑问题并决定自己的行动的。这里作者仅仅以龙女因父母包办婚姻所造成的不幸作为故事的背景,并无意于表现柳毅和龙女在婚姻问题上的自主要求。
不仅柳毅身上表现出义,而且其他几个相关人物,如龙女、洞庭君、钱塘君,都是如此。龙女的义,主要表现在受恩知报上。她在请托柳毅为她传书时就说:“脱获回耗,虽死必谢!”以后,她有感于柳毅救她于水火之中的恩义,便钟情于他,而且坚定执着地追求,遭受挫折也不改变,一直到实现自己的愿望。用她对柳毅的话来说,是:“泾川之冤,君使得白,衔君之恩,誓心求报。”“虽为君子弃绝,分无见期;而当初之心,死不自替。”她追求爱情的过程,就是报恩的过程,也就是表现她的义行和义气的过程。就在他们结为夫妻,柳毅非常高兴地表示“从此以往,永奉欢好”时,龙女仍然强调地对柳毅说:“勿以他类,遂为无心,固当知报耳。”两个人都是重义的,有义才有情,可以说,他们两人的爱情是建立在“义”的基础之上的。这一点,从爱情描写的角度看,跟《霍小玉传》和《任氏传》等唐人传奇中描写爱情的名篇有所不同,是很有特色的。柳毅由并无意于爱龙女,发展到后来爱上了龙女,并高兴地同她结合,并不是出于慕色,而是有感于龙女的情义。
洞庭君与钱塘君对于龙女的遭遇,也是同情和充满义愤的。两人性格不同,前者主要表现为悔恨与自责,而后者则表现为狂暴与复仇。这一点,表现形式虽有不同,但与柳毅的态度其实是完全一致的。而且他们对柳毅的侠义行为和高尚品质都是十分感谢和赞扬的。洞庭君一接到柳毅传来的龙女之书,就十分感动地说:“公陌上人也,而能急之。幸被齿发,何敢负德!”即便是性情粗暴的钱塘君,求婚时颇有失礼之处,但对柳毅也是“尽礼相待”,而且十分感谢地说:“女侄不幸,为顽童所辱。赖明君子信义昭彰,致达远冤……飨德怀恩,词不悉心。”作为一个气性刚烈的人物,逼婚实际上是他感恩戴德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这些都是洞庭君和钱塘君的义的表现。在这一点上,他们和龙女的态度和品格,都是一致的。
篇末作者发了一段议论,明确地揭示出这篇小说的作意:“陇西李朝威叙而叹曰:五虫之长,必以灵者,别斯见矣。人,裸也,移信鳞虫。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嘏咏而不载,独可邻其境。愚义之,为斯文。”就是说,他是为了表彰歌颂这些人物的“义”才创作这篇小说的。这里的“义”,既包括救人于急难的柳毅,也包括受恩知报的龙女、洞庭君和钱塘君。
作者为了表达对柳毅的侠义精神和高贵品德的热情赞美,在他的笔下,必得使有这样义行和美好品质的人获得最美满幸福的生活,不只让他娶一个美丽的化为人间女子的龙女为妻,享受人间的荣华富贵,还让他成为神仙中人,进入一种幻想中最美妙的理想境界。小说所设置的这种带有迷离缥缈色彩的结局,主要是为了表现作者对主人公的无限赞美之情,而并非出于对逃避现实的消极思想的宣扬。
总之,这篇小说是以由父母包办婚姻造成的妇女的不幸生活为背景,描写和歌颂了美好的人,美好的人的品德,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以及美好的人生。整篇小说闪耀着一种人格美和生活美的理想的光辉。读者读过之后,会被一种充满诗意美和理想色彩的人物的高尚优美的道德情操所打动。
小说的人物描写达到了很高的艺术水平。篇中的四个人物,都共同体现了作者所歌颂的“义”,但又各有其不同的性格特征,而且各人所体现的“义”的内容也不完全相同。对柳毅,主要突出他深厚的同情心和强烈的正义感,其次是表现他的正直无私和光明磊落,再次是通过拒婚于钱塘君的动人场面,表现他刚强不屈的凛然正气,他以一介书生,竟凭着“不伏之心”,战胜了凶暴的钱塘君的“不道之气”。对龙女,着重表现的是她的善良、重义和温婉、多情,用墨不多,通过一些有特色的对话就充分地表现出来了。她对柳毅的追求,是一种默默的深沉的韧性的追求。长期的等待和追寻,直到同柳毅结合并为他生子以后才告白自己龙女的身份,这表现了她对柳毅的报恩的执着,也表现了她对柳毅的爱的执着。钱塘君虽是一个次要人物,却写得有声有色,虎虎有生气。小说既写出了他凶暴鲁莽、气性刚烈的一面,又写出了他嫉恶如仇、坦诚直率的一面,写出了这两方面的统一,这是一个虽凶悍却使人感到十分可爱的艺术形象。而洞庭君虽同为龙王,性格却又同他迥然不同。两个人都重义,都对柳毅十分感谢,但洞庭君却主要表现为平正、通达、宽厚、慈祥,这是一个人间的宽厚而又和蔼可亲的长者的形象。
这两个形象还具有一种将大自然人格化的特点。洞庭君的宽厚平正,跟洞庭湖的浩淼博大气象正相适应;而钱塘君的刚烈奋激,又正是着名的钱塘怒潮奔腾激荡的象征。作者在篇末说:“洞庭含纳大直,钱塘迅疾磊落,宜有承焉。”这里概括的,正是神话人物性格特征得自于大自然禀赋的特点。在这里,形象的社会性和自然性是和谐统一的。
这篇小说充满了浪漫主义的特色,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通过浪漫的情节表现理想的人的美好品德,理想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二是在艺术表现上充满奇异的想象,特别是对人物活动的特殊环境——神话世界的描写上,瑰异奇幻,绚丽多彩,极富于艺术魅力。这篇小说还创造了一种诗的意境和气氛。作者是将诗歌和散文的笔法引到小说创作中来,文辞优美而极富文采。如写龙女被救回龙宫后的一段,以四字句为主,节奏鲜明,渲染出浓厚的喜庆、融和、美好的意境和气氛,与前面所描写的龙女牧羊时那种“巾袖无光”“风鬟雨鬓”的憔悴忧伤情景形成鲜明对照,使人自然地感到这是由柳毅传书的义行带来的结果。
小说典型化的细节描写,在唐人传奇中也是不多见的。如开头写柳毅在路旁看见龙女牧羊于道畔,这样表现柳毅:“怪视之,乃殊色也。”从柳毅的眼中写一句龙女的容貌非常漂亮。但写到了,却仅此一句,不作渲染,不加铺张,这个分寸掌握得恰到好处。接下来便又从他的眼中描写龙女的衣着神态:“然而蛾脸不舒,巾袖无光,凝听翔立,若有所伺。”这是写龙女,也是写柳毅,他看出了龙女长得很漂亮,却丝毫不为她的“殊色”所动,注意到了她悲戚的表情和破旧的衣着。这是只有对一个不幸的人怀着深厚的同情心,并表示热切关心的心地光明的人才会有的表现。单是这一个小小的细节,就把柳毅这个人物美好的品德充分地表现出来了。
这个故事在唐代和后世有广泛的影响。唐末有根据这个故事写作的《灵应传》,宋代有《柳毅大圣乐》官本杂剧,元代有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杂剧,明代有许自昌的《桔浦记》和黄维楫的《龙绡记》传奇,清代李渔改编为《蜃中楼》(与《张生煮海》合并),现代戏曲中也有据此改编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