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鸿渐《愚公移山赋》
作者:【唐】丘鸿渐
止万物者艮[1],会万灵者人[2]。艮为山以设险,人体道以通神[3]。是知山之大,人之心亦大,故可以议其利害也。昔太行耸峙,王屋作固,千岩纠纷,万仞回互[4]。蓄冰霜而居夏凝结,联源流而飞泉积素。爰有谆谆愚叟[5],面兹林麓,怆彼居之湫隘,惩祁寒之惨毒。激老氏之志[6],且欲移山;当算亥之年,宁忧就木[7]。乃言:“日月无私照也,山则蔽之;春夏无伏阴也,山则藏之。倾阻我比屋,拥隔我通逵[8]。我将拔本塞源,使无孑遗。得则为功之美,否则为身之耻。终当诒厥孙谋,施于翼子[9]。”
于是协室而一乃心力,荷担而三夫杰起。畚斫斯备,其功聿修,于涧于沼,爰始爰谋。一之日土垦石凿,二之日崩崖陨崿,三之日夷峰弥壑[10]。云林催以盖偃[11],火石迸而星落。尔其洞突堙塞[12],阴阳交错。飞禽走兽,魄褫气慑,而不复巢居穴托;王乔偓佺[13],低回频蹙,而无所骖鸾驾鹤。山神操蛇闻之,乃壮其功,深其计,将惧不已,先谒于帝。命夸娥二子,发神威,振猛厉,始将怒目决眦,终欲飙举电逝。遂乃斡砀莽[14],挟崔嵬,下拔乎三泉[15],上冲乎九垓[16],突兀云动,磅礴天回,遽投雍朔,而不复来。世人始知愚公之远大,未可测矣;夸娥之神力,何其壮哉!
倘若不收遗男之助,荷从智叟之辨,则居当困蒙[17],往必遇蹇[18],终为丈夫之浅。今者移山之功既已成,河冀之地又以平,则愚公之道行。客有感而叹曰:事虽殊致,理或相假。多岐在于亡羊[19],齐物同于指马[20]。我修词而忘倦,彼移山之不舍。吾亦安知夫无成与有成,谅归功于大冶[21]。
注释:
[1]艮(gèn):卦名,象征山。《易·说卦》:“艮,止也。”高亨注:“艮为山,山是静止不动之物,故艮为止。”[2]《尚书·泰誓》: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传》:生之谓父母。灵,神也。天地所生惟人为贵。[3]体道:体有体会、躬行、施行之意,这里皆可讲通。道,天地之道,正道。通神:通于神灵。[4]纠纷:交错杂乱貌。回互:回环交错貌。[5]爰:语助词。谆谆:有二意。一是谓迟钝昏乱貌。《左传·襄公三十一年》:“且年未盈五十,而谆谆焉如八、九十者,弗能久矣。”王引之《经义述闻·春秋左传中》:“谆谆,眊乱也。”一是谓忠谨诚恳之貌。《后汉书·卓茂传》:“劳心谆谆,视人如子。”李贤注:“谆谆,忠谨之貌也。”此处当兼有二意,谓愚公虽处昏老之年,又似乎不太聪明,但人很忠恳,无贬义。[6]老氏:可称“老氏”者有多人,此当指老子。《老子道德经·异俗第二十》:“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旧题河上公《注》曰:“不与俗人相随,守一不移,如愚人之心也。”[7]算亥之年:犹言暮年。亥为地支的第十二位,古人用之以纪年。宁:犹言难道不。就木:进棺材,意指死亡。[8]比屋:相邻的屋舍,此泛言房屋。通逵:通途。[9]语本《诗经·大雅·文王有声》:“诒厥孙谋,以燕翼子。”翼子:翼助子孙。此句谓为子孙留福。王楙《野客丛书·诒厥友于等语》:洪驹父云世谓兄弟为友于,谓子孙为诒厥,歇后语也。[10]夷:铲平。弥:意填满。[11]盖偃:像车盖一样倒下。盖:车盖,用以形容树之形貌。[12]尔其:连词,表承接。辞赋中常用作更端之词。洞突:洞穴。[13]王乔偓佺:二仙人名,此泛指神仙。王乔,指周灵王太子晋,即王子乔。孙绰《游天台山赋》:“王乔控鹤以冲天,应真飞锡以蹑虚。”偓佺,事参《列仙传》《搜神记》等书。《列仙传·偓佺》:“偓佺者,槐山采药父也。好食松实,形体生毛,长数寸,两目更方,能飞行逐走马。”[14]斡:旋转。砀(dàng)莽:此处指山。砀:大石。莽:草。[15]三泉:三重泉,指地下极深之处。[16]九垓:此指九天。[17]困蒙:意谓处于窘迫之境。蒙,又为卦名。[18]遇蹇:遭遇困厄。蹇,又为卦名。[19]《列子·说符第八》:“杨子之邻人亡羊,既率其党,又请杨子之竖追之。杨子曰:‘嘻!亡一羊,何追者之众?’邻人曰:‘多岐路。’既反,问:‘获羊乎?’曰:‘亡之矣。’曰:‘奚亡之?’曰:‘岐路之中又有岐焉,吾不知所之,所以反也。’杨子戚然变容,不言者移时,不笑者竟日。……心都子曰:‘大道以多岐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学非本不同,非本不一,而末异若是。唯归同反一,为亡得丧。子长先生之门,习先生之道,而不达先生之况也,哀哉!’”岐:同“歧”。[20]指马:《庄子·齐物论》:“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郭象注:“今是非无主,纷然殽乱,明此区区者各信其偏见而同于一致耳。仰观俯察,莫不皆然,是以至人知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21]大冶:本指技术精湛的铸造金属器物的巧匠,这里指天地造化。
赏析:
本赋写的是的愚公移山的故事,人人耳熟能详。其本出于《列子·汤问》,是夏革向殷汤所讲述的十数个充满奇幻色彩的故事之一。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万仞”,《列子·汤问》起首说山,本赋便也从山写起:“止万物者艮”,艮是《易经》中的卦名,象征着山,山高则意味着阻断,故其曰“止万物”。而和《汤问》不同的是,赋者紧接着跟了一句“会万灵者人”。这样,只通过一组对句,赋者便构建起了一种自然(山)与人的二元关系,其进入主题的节奏,显然比《汤问》要快得多。“艮为山以设险,人体道以通神”,是进一步陈说。“是知山之大,人之心亦大,故可以议其利害也”,是类比,亦是过渡。秦少游曾有言:“小赋如人之元首,而破题二句,乃其眉。”(《师友谈记》)所论虽是应试的律赋,但我们仍不妨借用其思其语:“山之大”,“人之心亦大”两句,实在便是本文“眉目”。山与人的关系,构成了本文的基本矛盾。
“昔太行耸峙”以下,全用赋法。“赋者,敷也”(《释名》),故其对山之高寒及愚公言语的描写,都较原文详尽。《汤问》写山,只写其隔断道路,而本赋写山,不仅写出其“千岩纠纷”的山势,更写出其居夏凝霜的自然景况。《汤问》写愚公受山之苦,只写他“惩山北之塞,出入之迂”,而本赋写他受山之苦,则不仅写他受交通闭塞的困扰,更写他受到潮湿和奇寒的折磨。“日月无私照也,山则蔽之;春夏无伏阴也,山则藏之”,自然本是无私的,但山却用其自身制造出了一种极大的不公平,这怎能不令人气愤!故愚公不顾已届垂暮之年,“激老氏之志”,誓要移除之。所谓“老氏之志”,原本于老子之语,亦即“不与俗人相随,守一不移”的“愚人之心”。本赋中所构建起的人与山的关系,远较《汤问》中紧张。山以其势压人,而人之精神亦因压力而越发突显。
以下“荷担而三夫杰起”,“畚斫斯备,其功聿修,于涧于沼,爰始爰谋”几句,是概括《汤问》中“聚室而谋曰”至“箕畚运于渤海之尾”一段,原文叙述较详,而本赋则略。而至具体的挖山过程,本赋则又趋于详切。一之日如何,二之日如何,三之日如何,赋者不仅详细记录下愚公工作的进程,更极尽铺排渲染之能事。火石迸落,走兽褫魄,神仙失所,这固是夸张,但彰显出的,却是一种一往无前的人间伟力。
人与山的斗争,终于惊动了上天。“山神操蛇闻之,乃壮其功,深其计,将惧不已,先谒于帝”,山神对于愚公,亦是既敬且惧,只好向天帝禀告。在这里,赋者将前文的自然(山)、人的二元对立,扩充了成了一种自然、人、神(天)的三角关系。关于神人移山的过程,《汤问》里只有一句“帝感其诚,命夸蛾氏二子负二山,一厝朔东,一厝雍南”,写得很简单,而本赋则写得较为详细。“下拔乎三泉,上冲乎九垓”,同样写出了神人的伟力。
正因人和神同样具有惊天动地的力量,所以下文才将两者并列:“愚公之远大,未可测矣;夸娥之神力,何其壮哉!”愚公和神,同样值得敬佩。人和神的这种并列关系,是《汤问》原文中所没有的。
移山成功,意味着愚公之道得行。可是在其未成功之前,有谁知道他的道究竟正不正确呢?难道河曲智叟说的话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么?赋者联想到自身,不由得发起了感慨:“多岐在于亡羊,齐物同于指马。”歧路,所指的其实是各种不同的行为方式或思维的方法。人之所以会觉得无所适从(多歧),正是因为远离了最根本的大道(羊)。如以大道为本,则人世间的种种行为其实皆为末异,从这个角度看,谈论齐物和指马并无分别。同理可推,无论是愚公的“移山不舍”,还是我的“修词忘倦”,亦都不过是人世间“歧路”之一种。愚公侥幸成功了,似乎证明他的路是对的,那么我呢?“吾亦安知夫无成与有成”,我所能做的,恐怕最多亦只能是像愚公那样“守一不移”吧。至于能否成功,亦只能听命于造化了。赋者最末的这一段消沉的议论,使得全文由热闹归于冷静。表面上,赋者似乎在阐发一种“秉要执本”(《刘向列子目录原序》)的道家思想,实际上,折射出的却是现实世界中迷茫的生活苦闷。
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很多这样的情况,一个题材或某一主题被用不同的文体反复书写,会构成了不同文体之间的互文。阅读本赋,可以参照《列子·汤问》中的原文来读,这样,对于认识不同文体的特点、历史思想的前后流变,具有一定的意义。本赋对《汤问》原文描写简略的地方进行了补充,展现出丰富的想象力,所描写的场面广阔壮观,韵律亦调配得十分和谐,虽结尾的思想略显低沉,但仍不掩其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