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河东公启
作者:【唐】李商隐
商隐启:两日前于张评事处伏睹手笔,兼评事传指意,于乐籍中赐一人,以备纫补。某悼伤已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才有述哀;灵光独存,且兼多病。眷言息胤,不暇提携,或小于叔夜之男[1],或幼于伯喈之女[2]。检庾信荀娘之启[3],常有酸辛;咏陶潜通子之诗[4],每嗟漂泊。所赖因依德宇,驰骤府庭,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锦茵象榻,石馆金台[5],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6]。兼之早岁,志在玄门[7],及到此都,更敦夙契,自安衰薄,微得端倪。至于南国妖姬,丛台妙妓[8],虽有涉于篇什,实不接于风流。况张懿仙本自无双,曾来独立,既从上将,又托英僚。汲县勒铭,方依崔瑗[9];汉庭曳履,犹忆郑崇[10]。宁复河里飞星[11],云间堕月[12],窥西家之宋玉[13],恨东舍之王昌[14]?诚出恩私,非所宜称。伏惟克从至愿,赐寝前言,使国人尽保展禽[15],酒肆不疑阮籍[16],则恩优之理,何以加焉。干冒尊严,伏用惶灼。谨启。
注释:
[1]叔夜之男:嵇康字叔夜,其《与山巨源绝交书》云:“女年十三,男年八岁,未及成人。”本年商隐子衮师方六岁,故云。[2]伯喈之女:蔡邕字伯喈,其女蔡琰,少聪慧,年六岁,邕鼓琴弦绝,琰曰:“第二弦。”按:商隐之女年长于其子衮师。《骄儿诗》有“堂前逢阿姊”句。[3]庾信荀娘之启:庾信有《谢赵王赉息丝布启》云:“某息荀娘,昨蒙恩引,曲赐丝布等五段。南冠获宥,既预礼筵;稚子胜衣,还蒙拜谒。”[4]陶潜通子之诗:陶潜《责子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5]石馆金台:碣石馆、黄金台,均燕昭王筑以招致贤才的馆舍。此借指幕府。[6]铅钝:铅质的刀不锋利,喻才力微弱,自谦之辞。[7]玄门:指道教。陶弘景《答朝士访仙佛两法体相书》:“先生领袖玄门,学穷仙苑。”亦指佛教。唐太宗《大唐三藏圣教序》:“栖虑玄门。”[8]丛台:战国时赵武灵王在邯郸所筑台,多蓄声妓,以为享乐之所。[9]“汲县”二句:东汉崔瑗为汲县令,开渠造稻田,百姓歌之。迁济北相,官吏男女号泣,共垒石作坛,立碑颂德而祠之。[10]“汉庭”二句:《汉书·郑崇传》载哀帝擢崇为尚书仆射,数求见谏诤。每见,曳革履,上笑曰:“我识郑尚书履声。”[11]河里飞星:用织女星渡银河与牵牛星相会事。[12]云间堕月:谢灵运《东阳溪中赠答诗》:“可怜谁家妇,缘流洗素足。明月在云间,迢迢不可得。”“可怜谁家郎,缘流乘素舸。但问情若为,月就云中堕。”[13]窥西家之宋玉:宋玉《登徒子好色赋》:“臣东家之子……登墙窥臣三年。”[14]东舍之王昌:梁武帝《河中之水歌》:“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早嫁东家王。”[15]国人尽保展禽:《诗·小雅·巷伯》:“哆兮侈兮,成是南箕。”毛传:“鲁人有男子独处于室,邻之嫠妇又独处于室。夜暴风雨至而室坏,妇人趋而托之。男子闭户而不纳。妇人自牖与之言曰:‘子何为不纳我乎?’男子曰:‘吾闻之也:男子不六十不闲居。今子幼,吾亦幼,不可以纳子。’妇人曰:‘子何不若柳下惠(即展禽)然?妪(煦)不逮门之女,国人不称其乱。’”[16]“酒肆”句:《世说新语·任诞》:“阮公(籍)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
赏析:
唐宣宗大中五年(851),李商隐的妻子王氏病故。同年十月,他应剑南东川节度使柳仲郢之辟,赴梓州(治今四川三台)任柳幕判官。远幕,丧妻,别子,多病,加上长期落拓不遇,使他的心情非常悒郁。柳仲郢同情他,打算在梓州的官妓中挑选一位色艺双全的女子张懿仙,给他作侍妾。李商隐得知,即写了这封情辞恳切的书启婉辞。信采用骈体形式,却毫无华靡伤真之弊,用语圆润精工,表达了深沉恳挚、委婉缠绵的感情。
题中的“河东公”,指柳仲郢。河东是柳氏郡望。信的开头叙述了作者从同僚张评事处看到柳仲郢的手札,并听到张评事传达柳的旨意,要给自己一位官妓作侍妾。这几句以散句起,口气在亲切中显出恭敬。这是写信的缘由,全文即围绕此事展开。
接下来,作者用充满感伤气息的笔调叙写了自己丧妻以来的处境与心情。王氏于是年春夏间亡故,距写信时不过半年左右,故说“悼伤已来,光阴未几”。“梧桐半死”,用西汉枚乘《七发》:“龙门之桐,高百尺而无枝,其根半死半生。”这里比喻丧偶,而自己遭此变故后形毁骨立的情状如见。“灵光独存”,用东汉王延寿《鲁灵光殿赋序》:“遭汉中微,盗贼奔突,自西京未央、建章之殿皆见隳毁,而灵光岿然独存。”比喻亲故零落,仅余己身,而孑然孤立、形影相吊之处境可想,用典精切而富形象感。然后,又进一步说到,自己所眷恋的儿女,年纪尚幼,无暇提携照顾,每当咏读前贤关爱儿女的诗文,不免勾起自己的辛酸。陶、庾诗文中所言子息,皆属幼龄,用以映衬己方,正是恰到好处。作者对幼儿弱女充满爱怜,王氏死后,他有诗说:“嵇氏幼男犹可悯,左家娇女岂能忘?”在梓州关于“小男阿衮”亦有诗云:“渐大啼应数,长贫学恐迟。寄人龙种瘦,失母凤雏痴。”此次只身远赴东川,撇下儿女,自不免更添天涯漂泊之悲。以上一路写来,仿佛只是在诉说丧妻后的孤孑凄伤,但读者从这充满哀感的叙说和对亡妻弱息的深情中,已不难想见作者对赠妓一事是何反应。
接着,作者用“所赖”二字一转,折入对府主知遇之恩的感激。“锦茵象榻,石馆金台”,正渲染出礼遇的隆重,而“入则陪奉光尘,出则揣摩铅钝”,则正是自己“效命旌旄”的行动。从“方思效命旌旄,不敢载怀乡土”的话语看,柳之赠妓自含慰其异乡孤独之意,故有此半是感激、半是表白的说法,其中隐隐透出作客依人的辛酸。然后,又以“兼之”领起,转进一层,说自己早岁有志学道,到东川后,更加深了平生之所好,历尽坎坷之后,早已自安于禄命衰薄之境,而对玄门的精义稍微懂得了一点头绪。这是用自己对宗教的信仰含蓄地表明,对于男女情爱一类事,已经再也无所追求了。作者早年曾一度在玉阳山、王屋山隐居学道,所谓“忆昔谢四骑,学仙玉阳东”就是。中年入仕以后,在牛、李党争的夹缝中无辜蒙受打击,只得栖身幕府,漂泊天涯;又遭妻子王氏之丧,转而虔诚事佛,欲从中寻求解脱烦恼之方,如大中七年底作的《樊南乙集序》所云:“三年已来,丧失家道,平居忽忽不乐,始克意事佛,方愿打钟扫地,为清凉山行者”,说的正是这一时期的心情。这里以“兼之”“及”“更”,蝉联而下,婉转表达自己绝意情爱的意思。接下来,又用“至于”二字提起,正面表白自己在一些篇什中虽曾描写过“南国妖姬”“丛台妙妓”,却“实不接于风流”。无论是“借美人以喻君子”,别有寓托,还是抒写感受体验,非即纪实,都说明自己并不是热中艳情的人。以“虽有”先让一步,用“实不”随即翻转加以否定,一纵一收,将自己生性并非重色这一点有力地强调出来了。
自己方面的原因,从悼亡之悲、子女之念、报效恩知、志在玄门一直写到性“不接风流”,已经将无意于纳妾之意表达得非常充分了,下面便换另一角度,从张懿仙的经历、身分方面说。从下一段文字看,张懿仙大约原曾得柳仲郢(即所谓“上将”,“犹忆郑崇”句指此)的宠爱,后来又曾托身柳的某一僚属(所谓“又托英僚”,“方依崔瑗”句指此)。当时乐籍歌妓俯仰随人虽属常事(如杜牧《张好好诗》所反映的情况即是一例),但在对男女情爱持较为严肃态度的作者看来,却感到不合适。因此他用略带调侃的语气说:“宁复河里飞星,云间堕月,窥西家之宋玉,恨东舍之王昌?”——难道还要让她再渡鹊桥,投入别人的怀抱,成为窥墙密约的女子吗?这里,实际上蕴含着对张懿仙这类女子命运的同情,但以“雅谑”的形式出之,便不至冒犯府主的尊严,更不会拂逆他的“好意”,措辞委婉得体。四句连用四典,均极雅切,且流丽圆转,一气贯注,读来有声情摇曳之致。
最后,方揭出辞赠正意。作者一方面感激府主的“恩私”,同时又委婉表明“非所宜称”,希望对方顺应自己的愿望,收回赐妓的成命,使人们不致对自己的品德产生错觉。作者把“赐寝前言”看作府主对自己的爱护,这是特别动听的。
一位幕府主人,出于对幕僚处境的同情,而有赠妓之举。辞谢这种“恩遇”,是很难措辞的。作者却能诉之以情,明之以理,既不拂逆对方的好意,又使对方充分了解自己的情性,从而“赐寝前言”。从这里不但可以看出作者恳挚的情感性格,还可以看出他善于辞令和驾驭骈文形式的圆熟技巧。隶事用典和骈偶对仗不但没有成为表达感情的障碍,而且成了更有效地表达感情的一种凭借。华不伤真,本篇是典型的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