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之战
太元七年[1]……冬,十月,秦王坚会群臣于太极殿[2],议曰:“自吾承业,垂三十载[3],四方略定,唯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今略计吾士卒,可得九十七万,吾欲自将以讨之,何如?”秘书监朱肜[4]曰:“陛下恭行天罚[5],必有征无战[6],晋主不衔璧军门[7],则走死江海,陛下返中国士民,使复其桑梓[8],然后回舆[9]东巡,告成岱宗[10],此千载一时也。”坚喜曰:“是吾志也。”
尚书左仆射权翼[11]曰:“昔纣[12]为无道,三仁在朝,武王犹为之旋师[13]。今晋虽微弱,未有大恶;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14],君臣辑睦,内外同心。以臣观之,未可图也!”坚默然良久,曰:“诸君各言其志。”
太子左卫率[15]石越曰:“今岁镇守斗[16],福德在吴,伐之必有天殃。且彼据长江之险,民为之用,殆未可伐也!”坚曰:“昔武王伐纣,逆岁违卜[17]。天道幽远,未易可知。夫差、孙晧皆保据江湖[18],不免于亡。今以吾之众,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又何险之足恃乎!”对曰:“三国之君[19]皆淫虐无道,故敌国取之,易于拾遗。今晋虽无德,未有大罪,愿陛下且按兵积谷,以待其衅[20]。”于是群臣各言利害,久之不决。坚曰:“此所谓筑舍道旁,无时可成[21]。吾当内断于心耳。”
群臣皆出,独留阳平公融[22],谓之曰:“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一二臣而已。今众言纷纷,徒乱人意。吾当与汝决之。”对曰:“今伐晋有三难:天道不顺,一也;晋国无衅,二也;我数战兵疲[23],民有畏敌之心,三也。群臣言晋不可伐者,皆忠臣也,愿陛下听之。”坚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复何望!吾强兵百万,资仗[24]如山;吾虽未为令主,亦非{闇}劣。乘累捷之势,击垂亡之国,何患不克?岂可复留此残寇,使长为国家之忧哉!”融泣曰:“晋未可灭,昭然甚明。今劳师大举,恐无万全之功。且臣之所忧,不止于此。陛下宠育鲜卑、羌、羯[25],布满畿甸,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掖,不可悔也。臣之顽愚,诚不足采;王景略[26]一时英杰,陛下常比之诸葛武侯,独不记其临没之言[27]乎!”坚不听。于是朝臣进谏者众,坚曰:“以吾击晋,校其强弱之势,犹疾风之扫秋叶,而朝廷内外皆言不可,诚吾所不解也!”
太子宏曰:“今岁在吴分,又晋君无罪,若大举不捷,恐威名外挫,财力内竭,此群下所以疑也!”坚曰:“昔吾灭燕,亦犯岁而捷[28],天道固难知也。秦灭六国[29],六国之君岂皆暴虐乎!”
冠军、京兆尹慕容垂[30]言于坚曰:“弱并于强,小并于大,此理势自然,非难知也。以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31]满朝,而蕞尔江南,独违王命,岂可复留之以遗子孙哉!《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32]。’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平吴,所仗者张、杜二三臣而已[33]。若从朝众之言,岂有混壹之功!”坚大悦曰:“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赐帛五百匹。
坚锐意欲取江东,寝不能旦。阳平公融谏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34]。’自古穷兵极武,未有不亡者。且国家本戎狄也,正朔[35]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坚曰:“帝王历数,岂有常邪?惟德之所在耳!刘禅[36]岂非汉之苗裔邪,终为魏所灭。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达变通耳!”
坚素信重沙门道安[37],群臣使道安乘间进言。十一月,坚与道安同辇游于东苑,坚曰:“朕将与公南游吴、越,泛长江,临沧海,不亦乐乎!”安曰:“陛下应天御世,居中土而制四维,自足比隆尧、舜;何必栉风沐雨,经略遐方乎!且东南卑湿,沴气易构,虞舜游而不归[38],大禹往而不复[39],何足以上劳大驾也!”坚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使司牧之[40],朕岂敢惮劳,使彼一方独不被泽乎!必如公言,是古之帝王皆无征伐也。”道安曰:“必不得已,陛下宜驻跸洛阳,遣使者奉尺书于前,诸将总六师[41]于后,彼必稽首入臣,不必亲涉江、淮也。”坚不听。
坚所幸张夫人[42]谏曰:“妾闻天地之生万物,圣王之治天下,皆因其自然而顺之,故功无不成。是以黄帝服牛乘马,因其性也[43];禹浚九川,障九泽[44],因其势也;后稷播殖百谷[45],因其时也;汤、武帅天下而攻桀、纣[46],因其心也;皆有因则成,无因则败。今朝野之人皆言晋不可伐,陛下独决意行之,妾不知陛下何所因也。《书》曰:‘天聪明自我民聪明[47]。’天犹因民,而况人乎!妾又闻王者出师,必上观天道,下顺人心。今人心既不然矣,请验之天道。谚云:‘鸡夜鸣者不利行师,犬群嗥者宫室将空,兵动[48]马惊,军败不归。’自秋、冬以来,众鸡夜鸣,群犬哀嗥,厩马多惊,武库兵器自动有声,此皆非出师之祥也。”坚曰:“军旅之事,非妇人所当预也。”坚幼子中山公诜[49]最有宠,亦谏曰:“臣闻国之兴亡,系贤人之用舍。今阳平公,国之谋主,而陛下违之;晋有谢安、桓冲,而陛下伐之,臣窃惑之!”坚曰:“天下大事,孺子安知!”
……
太元八年……秋,七月……秦王坚下诏大举入寇。民每十丁遣一兵;其良家子[50]年二十已下有材勇者,皆拜羽林郎[51]。又曰:“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52],谢安为吏部尚书[53],桓冲为侍中[54];势还不远[55],可先为起第[56]。”良家子至者三万余骑,拜秦州主簿赵盛之为少年都统[57]。是时,朝臣皆不欲坚行,独慕容垂、姚苌[58]及良家子劝之。阳平公融言于坚曰:“鲜卑、羌虏,我之仇雠,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所陈策画,何可从也?良家少年皆富饶子弟,不闲军旅,苟为谄谀之言以会陛下之意。今陛下信而用之,轻举大事,臣恐功既不成,仍有后患,悔无及也。”坚不听。
八月,戊午[59],坚遣阳平公融督张蚝[60]、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兖州[61]刺史姚苌为龙骧将军,督益、梁州[62]诸军事。坚谓苌曰:“昔朕以龙骧建业[63],未尝轻以授人,卿其勉之!”左将军窦冲曰:“王者无戏言,此不祥之征也!”坚默然。
慕容楷、慕容绍[64]言于慕容垂曰:“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垂曰:“然。非汝,谁与成之!”
甲子[65],坚发长安,戎卒六十余万,骑二十七万,旗鼓相望,前后千里。九月,坚至项城[66],凉州之兵始达咸阳[67],蜀、汉[68]之兵方顺流而下,幽、冀之兵至于彭城[69],东西万里,水陆齐进,运漕万艘。阳平公融等兵三十万,先至颍口[70]。
诏以尚书仆射谢石[71]为征虏将军、征讨大都督,以徐、兖二州刺史谢玄[72]为前锋都督,与辅国将军谢琰、西中郎将桓伊[73]等众共八万拒之;使龙骧将军胡彬以水军五千援寿阳[74]。琰,安之子也。
是时秦兵既盛,都下震恐。谢玄入,问计于谢安,安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玄不敢复言,乃令张玄[75]重请。安遂命驾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玄围棋赌墅。安棋常劣于玄,是日,玄惧,便为敌手而又不胜。安遂游陟,至夜乃还。桓冲深以根本[76]为忧,遣精锐三千入卫京师;谢安固却之,曰:“朝廷处分已定,兵甲无阙,西藩[77]宜留以为防。”冲对佐吏叹曰:“谢安石有庙堂之量,不闲将略。今大敌垂至,方游谈不暇,遣诸不经事少年拒之,众又寡弱,天下事已可知,吾其左衽矣[78]!”……
冬,十月,秦阳平公融等攻寿阳;癸酉[79],克之,执平虏将军徐元喜等。融以其参军河南郭褒为淮南太守[80]。慕容垂拔郧城[81]。胡彬闻寿阳陷,退保硖石[82],融进攻之。秦卫将军梁成等帅众五万屯于洛涧[83],栅淮[84]以遏东兵。谢石、谢玄等去洛涧二十五里而军,惮成不敢进。胡彬粮尽,潜遣使告石等曰:“今贼盛粮尽,恐不复见大军。”秦人获之,送于阳平公融。融驰使白秦王坚曰:“贼少易擒,但恐逃去,宜速赴之!”坚乃留大军于项城,引轻骑八千,兼道就融于寿阳。遣尚书朱序[85]来说谢石等,以为强弱异势,不如速降。序私谓石等曰:“若秦百万之众尽至,诚难与为敌。今乘诸军未集,宜速击之;若败其前锋,则彼已夺气,可遂破也。”
石闻坚在寿阳,甚惧,欲不战以老秦师。谢琰劝石从序言。十一月,谢玄遣广陵相刘牢之[86]帅精兵五千趣洛涧,未至十里,梁成阻涧为陈[87]以待之。牢之直前渡水,击成,大破之,斩成及弋阳太守王咏[88];又分兵断其归津[89],秦步骑崩溃,争赴淮水,士卒死者万五千人,执秦扬州刺史[90]王显等,尽收其器械军实。于是谢石等诸军,水陆继进。秦王坚与阳平公融登寿阳城望之,见晋兵部阵严整,又望八公山[91]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顾谓融曰:“此亦勍敌,何谓弱也!”抚然始有惧色。
秦兵逼肥水而陈,晋兵不得渡。谢玄遣使谓阳平公融曰:“君悬军深入,而置陈逼水,此乃持久之计,非欲速战者也。若移陈少却,使晋兵得渡,以决胜负,不亦善乎!”秦诸将皆曰:“我众彼寡,不如遏之,使不得上,可以万全。”坚曰:“但引兵少却,使之半渡,我以铁骑蹙而杀之,蔑不胜矣!”融亦以为然,遂麾兵使却。秦兵遂退,不可复止。谢玄、谢琰、桓伊等引兵渡水击之。融驰骑略陈,欲以帅退者,马倒,为晋兵所杀,秦兵遂溃。玄等乘胜追击,至于青冈[92];秦兵大败,自相蹈藉而死者,蔽野塞川。其走者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昼夜不敢息,草行露宿,重以饥冻,死者什七八。初,秦兵少却,朱序在陈后呼曰:“秦兵败矣!”众遂大奔。序因与张天锡[93]、徐元喜皆来奔。获秦王坚所乘云母车[94]。复取寿阳,执其淮南太守郭褒。
坚中流矢,单骑走至淮北,饥甚,民有进壶飧、豚髀者,坚食之,赐帛十匹,绵十斤。辞曰:“陛下厌苦安乐,自取危困。臣为陛下子,陛下为臣父,安有子饲其父而求报乎!”弗顾而去。坚谓张夫人曰:“吾今复何面目治天下乎!”潸然流涕。……
谢安得驿书,知秦兵已败。时方与客围棋,摄书置床上[95],了无喜色,围棋如故。客问之,徐答曰:“小儿辈遂已破贼。”既罢,还内,过户限,不觉屐齿之折。(选自【宋】司马光编着《资治通鉴》)
注释:
[1]太元七年:公元382年。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的年号。[2]秦王坚:即苻坚(338—385),十六国时期前秦皇帝。氐族首领。初为东海王,后杀苻生自立。建元二十一年(385),为羌族首领姚苌擒杀。太极殿:前秦长安皇宫的正殿。[3]“自吾承业”二句:苻坚自公元357年杀秦主苻生自立为大秦天王,至此年(382)已二十六载。[4]秘书监:掌管宫禁秘藏图书的秘书省长官。朱肜(rong容):曾替苻坚平定汉中、西蜀。[5]恭行天罚:谓奉天意讨伐东晋。语出《尚书·夏书·甘誓》:“今予惟恭行天之罚。”[6]有征无战:谓代天征伐,不用交战就可获胜。《汉书·严助传》:“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7]衔璧军门:口衔璧玉到军门投降称臣。[8]“陛下返中国士民”二句:谓使西晋末年逃难到南方去的中原士民回到他们的家乡。桑梓,指故乡。[9]舆:指皇帝的车驾。[10]告成岱宗,谓在泰山上祭天地以庆大功告成。岱宗,即泰山。[11]尚书左仆射:主持朝廷日常事务的机构尚书省的副长官。权翼:字子良,洛阳人。[12]纣:商朝最后一个君主受辛。[13]“三仁在朝”二句:箕子、微子、比干这三个仁人在纣的朝廷上,周武王尚且为此而撤兵。《论语·微子》:“微子去之,箕子为之奴,比干谏而死。孔子曰:‘殷(商)有三仁焉。’”武王还师之事,见《史记·齐太公世家》。[14]谢安:字安石,阳夏(今河南太康)人,东晋政治家。年四十余始出仕,晋孝武帝时任中书监、录尚书事(相当于宰相)。桓冲:字幼之,谯国龙亢(今安徽怀远)人。晋孝武帝时,以都督江、荆诸州军事领荆州刺史。江表:地在长江以外,指江南。[15]太子左卫率:护卫皇太子的官。[16]岁镇守斗:岁,木星。镇,土星。斗,星宿名。《汉书·天文志》:“岁星所在,国不可伐。”又:“填(镇)星所居国,吉。”斗宿的分野在吴地(东晋据有吴地,吴即指东晋),故下云“福德在吴”。后文云“岁在吴分”,亦此意。[17]“昔武王伐纣”二句:《荀子·儒效》:“武王之诛纣也,行之日以兵忌,东面而迎太岁。”古时迷信,认为每年都有一个神作主宰,叫太岁。《史记·齐太公世家》:“武王将伐纣,卜龟,兆不吉,风雨暴至。群公尽惧,惟太公强之,劝武王,武王于是遂行。”[18]夫差:春秋时吴国国君。公元前473年,越王勾践灭吴,夫差自刭而死。(见《史记·吴太伯世家》)孙晧:字元宗。三国时吴国最后一个君主,公元280年为晋所灭。(见《三国志·吴志》)江湖:长江及其两岸的湖泊。[19]三国之君:指纣王、夫差、孙晧。[20]衅:空隙,机会。[21]筑舍道旁,无时可成:《诗经·小雅·小旻》:“如彼筑室于道谋,是用不溃于成。”朱熹《诗集传》:“如将筑舍而与行道之人谋之,人人得为异论,其能有成也哉?古语云:‘作舍道边,三年无成。’盖出于此。”[22]阳平公融:苻融,字博休,苻坚之季弟,封阳平公。[23]我数战兵疲:苻坚于公元370年平前燕,376年灭前凉,378年攻襄阳、拔南阳,379年攻陷襄阳,380年又出兵讨伐秦国叛将苻洛、苻重。[24]资仗:资财和武器。[25]鲜卑、羌、羯:均我国古代民族。合匈奴、氐,史称“五胡”。[26]王景略:王猛,字景略,北海剧(今山东寿光)人。辅佐苻坚,共举大事。以讨前燕慕容{暐}有功,封清河郡侯,入为丞相。[27]临没之言:公元375年七月,王猛病笃,苻坚亲至猛第视疾,访以后事。猛曰:“晋虽僻处江南,然正朔相承,上下安和,臣没之后,愿勿以晋为图。鲜卑、西羌,我之仇敌,终为人患,宜渐除之,以便社稷。”言终而卒。(见《资治通鉴》卷一○三)[28]“昔吾灭燕”二句:公元370年苻坚灭前燕,是年岁星在燕分,故云“犯岁而捷”。(见《资治通鉴》卷一○二)[29]六国:韩、魏、楚、赵、燕、齐。[30]慕容垂:字道明,鲜卑人,前燕主慕容皝第五子。公元369年,以击败桓温军有大功。后为太傅慕容评所忌,被迫投奔苻坚。苻坚以为冠军将军,任京兆尹。肥水之战后,于公元384年自称燕帝,于中山(今河北定县)建立后燕政权。[31]韩:指汉高祖时名将韩信。白:指战国时秦国名将白起。[32]“谋夫孔多”二句:语出《诗经·小雅·小旻》。谓出主意的人太多,因而事情办不成。孔,甚。集,成。[33]“晋武平吴”二句:公元279年,晋武帝司马炎兴兵伐吴,大臣们都不赞成,只有张华、杜预、王濬等二三臣坚决主张伐吴。(见《资治通鉴》卷八○)[34]“知足不辱”二句:语出《老子》第四十四章。殆,危险。[35]正朔会不归人:意谓中国的统治权不会归于戎狄(指少数民族)。正,正月;朔,初一。正朔,此泛指历法。古时改朝换代,就要重定正朔。如夏朝以阴历正月为正月,以天正明为初一;殷朝以阴历十二月为正月,以鸡鸣为初一;周朝以阴历十一月为正月,以夜半为初一。[36]刘禅:字公嗣,蜀先主刘备之子,嗣位为后主。公元263年,魏国司马昭派钟会、邓艾攻蜀,刘禅降,蜀亡。[37]沙门:梵语,僧的别称。道安:晋朝名僧,本姓卫氏,常山扶柳(今河北冀县)人。公元378年,苻坚破襄阳,亲迎道安至长安,对他十分敬信。(见《高僧传》初集卷五)[38]虞舜游而不归:《史记·五帝本纪》载虞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39]大禹往而不复:《史记·夏本纪》载“帝禹东巡狩,至于会稽而崩”。[40]天生烝民:语出《诗经·大雅·烝民》。烝民:众民。司牧:统治管理。《左传·襄公十四年》:“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是此两句所本。[41]总六师:统率全军。六师即六军。《周礼·夏官·司马》:“凡制军:万有二千五百人为军。王六军,大国三军,次国二军,小国一军。”[42]所幸:所宠爱的。张夫人:苻坚妾。明辩有才识。苻坚败后自杀。(见《晋书·烈女传》)[43]“是以黄帝服牛乘马”二句:意谓古时黄帝驾牛乘马,是顺着牛马任重致远的本性。服,乘,驾。《易·系辞下》:“黄帝、尧、舜……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44]“禹浚九川”二句:《尚书·夏书·禹贡》载禹治洪水,“九川涤源,九泽既陂”。浚,疏通。障,筑堤防卫。[45]后稷播殖百谷:后稷名弃,周人的祖先。舜时用他主农事。《尚书·虞书·舜典》:“帝曰:‘弃,黎民阻饥,汝后稷,播时(莳)百谷。’”[46]汤、武帅天下而攻桀、纣:商汤伐夏桀、周武伐殷纣事,详见《史记》中《夏本纪》、《殷本纪》。[47]天聪明,自我民聪明:语出《尚书·虞书·皋陶谟》。谓上天以人民的视听作为自己的视听,即天意决定于民意之意。聪明,闻和见。[48]兵动:即下文“武库兵器自动有声”。[49]中山公诜(shēn身):苻诜,封爵中山公。苻坚死后,诜亦自杀。[50]良家子:清白人家的子弟。[51]拜:任命。羽林郎:皇帝近卫军武官。[52]司马昌明: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字昌明。尚书左仆射:即宰相。[53]吏部尚书:掌管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全国官吏的长官。[54]侍中:侍从皇帝左右应对顾问的长官。[55]势还不远:谓以情势论,胜晋凯旋之期不远。[56]起第:建造宅第。[57]秦州:治所在今甘肃省天水市。主簿:主管文书簿籍的官吏。少年都统:统率少年军的将帅。[58]姚苌:字景茂,羌族首领。其兄姚襄为苻坚所杀,姚苌投降前秦,有战功。苻坚失败后,据长安称帝,国号大秦,历史上称后秦。[59]戊午:(八月)初二日。[60]张蚝(ci次):秦将,力大过人,有“万人敌”之称。[61]兖州:今河南东北部、山东西南部一带。[62]益、梁州:二州在今四川及陕西南部一带。[63]昔朕以龙骧建业:苻坚是苻健弟雄之子,健于公元352年称帝后,任坚为龙骧将军。355年,健死,子生继位,凶狠残暴。357年,坚怒杀生,自称帝。(见《晋书·苻健苻生载记》)[64]慕容楷、慕容绍:慕容垂兄之子。垂建立后燕政权后,以楷为征西大将军,绍为镇南大将军。[65]甲子:(八月)初八。[66]项城:今属河南。[67]凉州:今甘肃河西走廊一带。咸阳:今属陕西。[68]蜀、汉:今四川及陕西南部地区。汉指汉水上游。[69]幽、冀:幽州、冀州,今河北北部一带。彭城:今江苏徐州。[70]颍口:在今安徽寿县西南,为颍水流入淮河之处。[71]诏:指东晋孝武帝下的诏书。谢石:字石奴,谢安弟。初拜秘书郎,累官尚书仆射。[72]徐、兖二州:晋东迁后所置的南徐州(今江苏镇江一带),南兖州(今江苏江都一带)。谢玄:字幼度,谢安兄奕之子。[73]谢琰:字瑗度。桓伊:字叔夏。[74]寿阳:今安徽寿县。[75]张玄:晋宁侯张玄之,与谢玄齐名,称“南北二玄”。[76]根本:指东晋京城建康。[77]西藩:时桓冲驻守的荆、襄一带地区,为东晋西陲重镇,故称“西藩”。[78]左衽:衣襟向左边开,为古代少数民族的服式。此句意谓晋国将要为少数民族统治。[79]癸酉:(十月)十八日。[80]郭褒为淮南太守:《资治通鉴》卷一○五胡三省注:“淮南郡本治寿阳,秦既得之,以郭褒为太守。”[81]郧(yun云)城:今湖北安陆。[82]硖石:《水经注·淮水》:“淮水东过寿春县(今安徽寿县)北。又北径山硖中,谓之峡石。对岸山上结二城以防津要。”则峡石为山名。《资治通鉴》卷一○五胡三省注引杜佑曰:“峡石,今汝阴郡下蔡县(今安徽凤台)。”[83]洛涧:一名洛河,淮河支流,在今安徽怀远西南。[84]栅淮:沿淮河设置栅栏。[85]朱序:字次伦。原是东晋梁州刺史,公元379年,秦兵破襄阳,被俘降秦。[86]广陵相:广陵(今江苏扬州)侯国的国相。刘牢之:字道坚,彭城(今江苏徐州)人,初为谢玄参军,是东晋名将。[87]陈:古“阵”字。[88]弋阳:郡名,治所在今河南潢川西。《资治通鉴》卷一○五胡三省注:“曹魏分西阳(郡名,治所在今湖北黄冈东)、蕲春(郡名,治所在今湖北蕲春)置弋阳郡,秦未能有其地也,王咏领太守耳。”领,遥领。[89]归津:撤退的渡口。[90]扬州:西晋时,扬州治所在建康(今江苏南京)。苻坚预先派定扬州刺史,意在攻克建康后改为州郡。[91]八公山:在今安徽寿县北。[92]青冈:在今安徽寿县西北。[93]张天锡:字纯嘏,本晋凉州刺史。公元376年,苻坚派兵攻凉州,天锡战败而降。[94]云母车:用云母装饰的辇车,须王公以上可乘。[95]摄:收起来。床:置放用物的小桌。
赏析:
肥水,一作淝水,源出安徽省合肥市附近的紫蓬山,西北流经寿县入淮河。公元383年的淝水之战(本文题目依《资治通鉴》作“肥水之战”),即发生在寿县的肥水上。这是一场关系东晋和前秦存亡的决战,也是历史上着名的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之一。本文详细记叙了这场战争的始末,较为客观地揭示了这场战争胜负的必然性,成功地塑造了苻坚、谢安等历史人物形象,表现出作者极为个性化的人物语言风格和对重大历史题材得心应手的驾驭能力。本文节选自史书《资治通鉴》(卷一○四、一○五),在古代文学史上亦堪称名篇。
关于这场战争胜负的必然性,作者不是站在局外,作指点江山似的评论,而是通过写决策之时,苻坚手下的众多要臣苦口婆心的劝谏,自然体现出来的。公元357年,苻坚夺取前秦政权即位后,先后消灭了前燕、前凉和代国,统一了北方地区。随后不断向南扩展,夺取了东晋的梁、益二州,又攻占了襄阳、彭城两大重镇。从表面上看,当时的前秦政权所向披靡,势不可当,这是苻坚准备发兵九十余万,梦想一举消灭东晋的根本原因。但实际情况呢,且看苻坚的谋臣们如何分析当时战争双方的形势吧。古人言战,好谈“天时、地利、人和”。苻坚的谋臣,正是从这三方面指出了东晋所处的有利地位。关于“天时”,石越说“今岁镇守斗,福德在吴(指东晋统治的地区)”;太子宏说“今岁在吴分”;阳平公融说“国家本戎狄也,正朔会不归人。江东虽微弱仅存,然中华正统,天意必不绝之”,干脆以“天道不顺”一言以蔽之。以今天的观点看,这些说法都带着浓厚的迷信色彩,但古人往往以十分敬畏的态度对待所谓“天意”或“天道”,也常常以此印证某些事情。关于“地利”,石越强调东晋“据长江之险”的有利地位,最后东晋果然“据长江之险”大败秦军。关于“人和”,权翼认为“今晋虽微弱,未有大恶;谢安、桓冲皆江表伟人,君臣辑睦,内外同心”;石越也认为“晋虽无德,未有大罪”,并且“民为之用”。当时东晋由于面临强敌的威胁,统治集团内部的矛盾暂时得到缓和,老百姓也积极支持对外抗战,上下同仇敌忾,士气旺盛,这是东晋能在这场战争中取胜的主要原因。再看前秦这方面,天时、地利自然无从谈起,最严重的是“人不和”:不仅众多要臣都反对举兵东晋,更由于历史的原因,前秦政权本身就危机四伏,非常不稳固。阳平公融向苻坚进言说:“陛下宠育鲜卑、羌、羯,布满畿甸(京城附近地区),此属皆我之深仇。太子独与弱卒数万留守京师,臣惧有不虞之变生于腹心肘腋,不可悔也。”苻坚统一北方时,降服了鲜卑、羌、羯各族,但又重用他们的首领。这些被统治的异族,“常思风尘之变以逞其志”(阳平公融语)。只要有机会,他们随时都可能起来反抗。所以极力怂恿苻坚出兵东晋的,“独慕容垂、姚苌”这些鲜卑族、羌族首领。出兵之初,慕容楷、慕容绍就对慕容垂说:“主上骄矜已甚,叔父建中兴之业,在此行也!”可见他们完全是处心积虑地利用苻坚“骄矜已甚”的弱点,以便由此推翻前秦的统治。至于被强迫征发来的汉族百姓,长期受少数民族统治,本来就不愿对东晋作战,因而当苻坚命令秦军从肥水后退时,被迫作战的前秦士兵才乘机逃散;鲜卑族和羌族的军将别有所图,只求保全实力,也不愿和晋军打仗。故秦军肥水一战,一败涂地。——文章对这场战争胜负必然性的揭示,是令人信服的。
在这篇文章中出现的诸多人物中,作者刻意塑造,也是塑造得最成功的两个人物,是苻坚和谢安。但作者塑造这两个人物的方法却迥然不同。文章以大量的笔墨,淋漓尽致地刻画出苻坚狂妄自大、刚愎自用、武断专横的形象;却仅用二百馀字的篇幅,就将不动声色、运筹帷幄的儒雅宰相谢安活现纸上。作者主要从语言,对不同意见的不同态度,以及为出兵东晋所作的诡辩三方面着手刻画苻坚。在语言上,作者重在表现苻坚的狂妄自大。苻坚在太极殿会集群臣说“自吾承业,垂三十载,四方略定,唯东南一隅,未沾王化”,因而准备出兵东晋。俨然以天下之主自居。言及前秦的力量,他认为“投鞭于江,足断其流”;“以吾击晋,校其强弱之势,犹疾风之扫秋叶”。在沙门道安面前,他将出兵东晋比做“南游吴、越,泛长江,临沧海,不亦乐乎”,飘飘然完全陶醉在胜利的梦幻中了。至于出兵之初,就大言不惭地预封东晋君臣官职,“其以司马昌明为尚书左仆射,谢安为吏部尚书,桓冲为侍中;势还不远,可先为起第”,则狂妄得来近乎无赖了。苻坚如此口吐狂言,再生动不过地说明了他的不可一世和自命不凡。我们再看苻坚对于不同意见所表现出来的不同态度。对合他意的进言——实际上是别有所图的阿谀之言,他的反应不是“喜曰:‘是吾志也’”(对朱肜),就是“大悦曰:‘与吾共定天下者,独卿而已’”(对慕容垂),并“赐帛五百匹”以示赞赏。对为他分析客观形势,劝他不可妄动的逆耳忠言,他要么是“默然良久,曰:‘诸君各言其志’”(对权翼),含糊其辞地回避问题;要么是“作色曰:‘汝亦如此,吾复何望’”(对阳平公融),当面给人难堪;要么干脆执意“不听”(对沙门道安等);要么直斥为“军旅之事,非妇人所当预也”(对张夫人),“天下大事,孺子安知”(对幼子中山公诜)。作者在描写苻坚对群臣进谏的不同态度时,恰如其分地运用“喜”、“大悦”、“默然”、“作色”等词,对苻坚的神态作画龙点睛之笔,生动地刻画出他的一意孤行和武断专横。但作者在突出苻坚的武断专横时,并没有忽视表现苻坚狡诈的一面,这主要体现在苻坚为举兵东晋所作的一系列诡辩之中。谏臣们累言出兵东晋“天道不顺”,苻坚却说“天道幽远,未易可知”,并举他自己“灭燕,亦犯岁而捷,天道固难知也”为例证。这些话孤立起来看并没有什么不对,问题是避开当时的具体形势不谈,就完全是诡辩了。这就是苻坚为自己所作的一系列辩解完全站不住脚的关键所在。石越强调东晋“据长江之险”的优势,苻坚辩以“夫差、孙晧皆保据江湖,不免于亡”;阳平公融认为前秦“数战兵疲”,不宜再战,苻坚辩以当“乘累捷之势,击垂亡之国”。当朝臣为出兵之事“各言利害,久之不决”之时,苻坚不去认真分析不同意见,反而笼统地说:“此所谓筑舍道旁,无时可成,吾当内断于心耳。”“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一二臣而已。今众言纷纷,徒乱人意。”直接为自己的独断专横寻找借口。苻坚对阳平公融说:“汝所以不如吾者,正病此不达变通耳!”像苻坚这样“变通”,就无异于诡辩。这两句话,正好是苻坚诡辩的自供。苻坚这个形象的成功,就在于作者把他的狂妄、武断和狡诈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这与他的身分是很吻合的。
与苻坚不可一世的形象相比,作者笔下的谢安就是另一种风姿了。当“秦兵既盛,都下震恐”之时,面对求计的谢玄,谢安却“夷然,答曰:‘已别有旨。’既而寂然。”随后就“出游山墅,亲朋毕集,与玄围棋赌墅”,甚至“游陟至夜乃还”。然而这正体现出谢安的“庙堂之量,不闲将略”。最为精彩,堪称绝笔的描写是当谢安得知秦兵已败,却“了无喜色,围棋如故”;但下完棋回屋过门槛时,门槛碰断了木屐上的齿条,他也没有发现。这是极写谢安内心深藏不露的巨大喜悦。谢安如此强压内心的喜悦,实不免史家所谓“矫情镇物”之嫌。但作为刻画谢安个性的细节描写,却是入木三分之笔。所以全文虽然只有二百余字的篇幅写到谢安,但谢安给人留下的深刻印象,并不亚于苻坚。
人物语言的充分个性化,是本文的另一成功之处。前已述及,作为一个不可一世的君主,苻坚的语言特征是狂妄自大;即使在他的诡辩当中,也带着几分蛮横。而作为别有用心的阿谀之徒,朱肜、慕容垂的语言则总是极力吹牛拍马。什么“陛下恭行天罚,必有征无战,晋主不衔璧军门,则走死江海”啦,什么“陛下神武应期,威加海外,虎旅百万,韩、白满朝”啦,等等。而且,我们还可以从他们的语言中看出刻意迎合之迹。慕容垂说:“《诗》云:‘谋夫孔多,是用不集。’陛下断自圣心足矣,何必广询朝众!晋武平吴,所仗者张、杜二三臣而已。”这与苻坚“筑舍道旁,无时可成,吾当内断于心耳”,“自古定大事者,不过一二臣而已”的诡辩之词,如出一辙。而像权翼、石越、阳平公融等忠直的谏臣,他们的语言则表现出情真意切、据理力争的特点。沙门道安和张夫人是身分较为特殊的两个人物。作为一个僧人,道安不便像其他朝臣那样就事论事,直言相谏,所以他的劝谏之言显得含蓄委婉。张夫人的谏言从“天地之生万物”说起,兜了个大圈子,才说到伐晋之事,表现出她的谨小慎微,生怕冒犯苻坚的心理。作为东晋宰相的谢安,文中只有几句看似无关宏旨,实则令人回味的话,这与他深藏不露的风度相一致,反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统观全文,人物对话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作者在人物语言的个性化上所下的功夫,大大增强了文章的艺术感染力。
像淝水之战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不可能写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一篇优秀的史传文,更不当满足于仅仅详叙事件的始末,而应当力求从中揭示出事件的本质。本文之所以能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本质作出令人信服的揭示,跟它如何把握和剪裁这一历史事件是分不开的。首先,对战争双方即前秦和东晋,作者选取前秦为重点来写,通过揭示前秦出兵东晋的盲目性,道出了这场战争胜负的必然趋势。其次,作者详写战前双方的谋画过程,对战争本身只是粗线条大笔勾勒。而事实上,对战争本身的略写,已在详写战前谋画中得到了补充。因而文中对战争的叙述,虽然较为简略,读者却无单薄之感。最后,作者在着重揭示这场战争的必然趋势时,并不忽略表现战争中的一些偶然因素。如苻坚登寿阳城,“望八公山上草木,皆以为晋兵”;逃散的秦军“闻风声鹤唳,皆以为晋兵且至”。这种在必然中辅以偶然的写法,使文章更生动多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