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曾子固书
作者:【宋】王安石
某启:久以疾病不为问,岂胜向往。前书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故语及之。连得书,疑某所谓经者佛经也,而教之以佛经之乱俗。某但言读经,则何以别于中国圣人之经?子固读吾书每如此,亦某所以疑子固于读经有所不暇也。
然世之不见全经久矣,读经而已,则不足以知经。故某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1]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2];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盖后世学者,与先王之时异矣;不如是,不足以尽圣人故也。
扬雄[3]虽为不好非圣人之书,然于《墨》、《晏》、《邹》、《庄》、《申》、《韩》[4],亦何所不读。彼致其知而后读[5],以有所去取,故异学不能乱也[6]。惟其不能乱,故能有所去取者,所以明吾道而已。子固视吾所知,为尚可以异学乱之者乎?非知我也。方今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以言相尚[7],不知自治而已[8]。子固以为如何?
苦寒,比日侍奉万福,自爱。
注释:
[1]《难经》、《素问》、《本草》:三种先秦时代的医学着作。[2]女工:指从事纺织、刺绣等手工劳动的妇女。问:请教。[3]扬雄(前53—后18):字子云,四川成都人。西汉儒家学者、文学家。着有《法言》、《太玄》等,后人辑有《扬子云集》。[4]《墨》、《晏》、《邹》、《庄》、《申》、《韩》:《墨》指《墨子》,记录墨家创始人墨翟的言行。《晏》即《晏子春秋》,记载春秋时齐国晏婴的言行。《邹》即《邹子》,为战国时齐人邹衍所着,是阴阳家的代表作。《庄》即《庄子》,为战国时道家学派庄周所着。《申》即《申子》,战国时韩人申不害所着。《韩》即《韩非子》,战国后期法家代表人物韩非所着。[5]彼致其知:指扬雄为了获得更多知识才去读这些书的。[6]异学:此指儒家学派以外的不同学说。[7]以言相尚:彼此夸夸其谈,互相吹捧。[8]不知自治:不知道自己要下功夫做学问。
赏析:
在王安石平生交友往来的书札中,以议论时政、探究学术的内容居多。这封给曾巩的回信就是一篇研讨治学之道的说理文。
曾巩是北宋着名的散文家,早年与王安石的友谊深厚,曾竭力向欧阳修推荐王安石,说他是“天下之材”,“如此人古今不常有”(曾巩《再与欧阳舍人书》)。欧阳修从曾巩处读到王安石的文章,不仅“爱叹诵写,不胜其勤”,而且希望能与之相见,其看重如此。这在曾巩《与王介甫第一书》中是有具体描述的。后来王安石执政变法,由于两人的政见不同而分道扬镳。从始合而终睽的历程来看,王安石这封回信是属于前期的作品,反映了作者博览群书的学习态度和注重实际的治学方法。
这封信的中心论题是围绕读经书的问题展开的。儒家经典是宋代知识分子必须习诵的读本,这是他们应试入仕途的敲门砖。王安石当然不可能例外。但是他认为读书不能局限于儒家经典的范围,而应该广泛涉猎,拓宽视野,“自百家诸子之书,至于《难经》、《素问》、《本草》诸小说,无所不读;农夫女工,无所不问;然后于经为能知其大体而无疑”。这里有两层含意,一方面他突破了儒家的传统观念,把“诸子百家”以及先秦时期的医学着作列为研读的范围;另一方面又注重实际调查,向有实践经验的农民、女工等请教,无所不问。这些独具只眼的议论,充分反映了作者的远见卓识。王安石正是从广泛接触并且咀嚼吸收传统文化中形成了自己独具的思想体系。在这封信中,他为了进一步阐明自己的观点,不仅举出西汉名儒扬雄对墨家、道家和法家的着作也无所不读而不受扰乱的事实,加以论证,使信中的立论更富有说服力,而且对曾巩所谓佛经乱俗的说法,简当精辟地阐明个人见解。他指出当今之世,乱俗不在于佛,乃在于学士大夫沉没利欲而不能自拔。由于作者洞悉时事,目光敏锐,因此这里所下的判断,可谓一语破的,言简意深。从表层来看,这是对曾巩来信的直截了当的回答,实际上是对当时士大夫尊经泥古、死读儒家经典章句的社会思潮的尖锐批评,因而具有较强的现实意义和战斗作用。
这封信的篇幅虽短,但写得理足气壮,不仅论据充实,说理透辟而有新意,而且首尾呼应,逻辑严密而无赘语,笔墨精练简明,体现了王安石散文峭厉严谨的风格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