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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43章 【宋】晁补之《新城游北山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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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宋】晁补之《新城游北山记》

新城游北山记

作者:【宋】晁补之

去新城[1]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初犹骑行石齿[2]间,旁皆大松,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3]。松下草间有泉,沮洳[4]伏见,堕石井,锵然而鸣。松间藤数十尺,蜿蜒如大螈[5]。其上有鸟,黑如鸲鹆[6],赤冠长喙,俛而啄,磔然有声。

稍西,一峰高绝,有蹊介然[7],仅可步。系马石嘴,相扶携而上,篁筿仰不见日。如四五里,乃闻鸡声。有僧布袍蹑履来迎,与之语,(目+咢)而顾,如麋鹿不可接。顶有屋数十间,曲折依崖壁为栏楯,如蜗鼠缭绕,乃得出。门牖相值。既坐,山风飒然而至,堂殿铃铎皆鸣。二三子相顾而惊,不知身之在何境也。且暮,皆宿。

于时九月,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8]之状,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

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因追记之。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

注释:

[1]新城:北宋为杭州属县,后曾改名新登,今并入浙江杭州富阳市。[2]石齿:像牙齿一样的碎石路。[3]虬(qiu求):传说中的一种龙,这里用以形容盘曲的松树。[4]沮洳(ju ru具缛):低湿的地带。此指泉水浸润土壤之状。[5]螈(yuán原):蝾螈,形状像蜥蜴的两栖动物。[6]鸲鹆(qu yu渠欲):八哥鸟。[7]有蹊介然:语出于《孟子·尽心下》:“山径之蹊,间介然用之而成路。为间不用,则茅塞之矣。”原意是:山坡的小路只一点点宽,经常去走它便变成一条路;只要有一个时候不去走它,又会被茅草堵塞了。(引杨伯峻《孟子译注》)其中的“介然”用《荀子·修身》“善在身,介然必以自好也”的解释(介然,坚固貌)。本文作者虽仍用《孟子》字面,但已脱离原意,作界线分明解。《说文》:“介,画也。”又:“画,介也。象田四介(界)。”[8]离立突鬓:离,相并、成排,离立,并立。突鬓,鬓毛(头发)树立之状。

赏析:

山水游记,是我国古代散文天地中别具情趣的一角。读者的实际游踪往往是很有限的,但凭着阅读此类山水游记,人们的想象力却得以神游于无法亲往的名胜佳地,获取无穷的审美享受。这或许就是人们为什么特别爱读山水游记的缘故吧。

应该感谢本篇的作者晁补之,是他用传神的文笔,为我们勾画了新城北山那清幽迷人的胜景,为身处嚣闹尘世的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可供暂时休憩精神和净化灵魂的绝佳的艺术境界。现在就让我们随着他那四节文字来一番“游山”吧:

头一节写初入山的见闻,使人一进山就感受其极清、极幽、极静的特殊气氛。首三句“去新城之北三十里,山渐深,草木泉石渐幽”,便点明题目,拈出了此山的特色:幽深。同时,两个“渐”字,又巧妙地交代了游山的动作性。随着进山的愈深,各种自然景观联翩沓至,令人目不暇接:有草有木,有泉有石,还有飞禽走兽。然而作者在描绘其所闻所见时,看似信手而写,实是经过筛选而紧扣一个中心的,这就是:以松树为其主背景而突出其幽静的气氛。我们首先看到的便是齿牙交叉的石路旁,长满了郁郁葱葱的大松,它们“曲者如盖,直者如幢,立者如人,卧者如虬”,形态各异而招人爱赏则一。接着又在松荫底下发现了悄悄流淌的清泉,它们蜿蜒曲折,时伏时现;当其泻入古井时,竟然发出了“锵然而鸣”的音乐一般的美妙声响。读着这样的描写,我们立刻会联想到王维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山居秋暝》)。尽管具体的时地并不相同,但那由松韵和泉声所交互组成的幽静诗意,却是二者所共同具有的。再下来,我们又在松林里窥见了盘缠其间的古藤,它们形如大螈,蜿蜒盘绕,这又是一幅何等神秘幽静的景象!写到这儿,气氛似乎有些静得可怕,因此作者便借松间几声“磔然有声”的鸟叫来打破这万籁俱寂的阒静;殊不知“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八哥鸟的啄食之声恰又从反面格外烘衬了这里的寂静。行文之妙,令人赞叹。

第二节写继续登山的闻见,愈加渲染出此山的幽深僻静。作者本是骑马游山,但行至西山,遇一小径,只能步行,于是只得系马于石嘴,相互扶携而登山。由此便从侧面写出了山势之峥嵘难攀,暗示出此间的人迹罕至和十分幽静。但是就在旅伴们于仰面不见天日的竹径里穿行四五里后,忽从半空中传来了鸡鸣之声,这就告诉人们,不远处定有人居。果然,峰回路转,前面就出现了一位蹑履相迎的老僧。这里,作者是在巧作曲笔,表面似写山中有人,实际却仍在渲染此山的宁静气氛。这是因为,鸡声带给人的联想通常是养鸡的农妇和熙熙攘攘的农家生活;谁知这里的鸡却是青灯古庙中陪伴僧人、为之催晓的报时鸡,这就益知此地的地僻人稀了。接下来所写的老僧那种“(目+咢)而顾,如麋鹿不可接”的情状,便更加强了上述印象——这位僧人对于远客非但不热情通问,反倒像桃花源中的土着居民那样乍见生人,“乃大惊”;而与之交谈,则又“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地一问三不知。僧人待客的这种冷漠与惊愕神情,已从一个方面反映了此山的绝少人来;而另一方面,游人所见的“蜗鼠缭绕”的奇特建筑,以及他们憩堂殿时所聆听的山风吹拂檐铃之声,也同样使人感到此庙之古与此山之静。这两方面的感受叠加,于是便使游人“相顾而惊”,竟产生了未知此身是否尚在人境的误觉。这一节的文字,先从实见实闻写来,最后归结到心理感受上来,其目的仍是为要突出北山的僻静幽深;而事实上,作者的这种艺术企图确已成功达到——呈现在读者眼前的种种景象(无论是山路的崎岖,竹林的蔽日,老僧的木讷,古庙的奇怪,铃声的清脆,等等),无不向人们启示:新城郊外的这座北山,除开那不知始建于何时的古刹和不知来自于何地的老僧以外,简直尚未经过人化,简直还是一座未被发现的处女山!而在写毕其“不知身之在何境也”的感受之后,作者忽又作一拗笔:“且暮,皆宿”。一方面交代出登山的已告结束,另一方面又引出下文的夜宿。笔调简洁峻峭,颇具柳宗元风味。

第三节写夜宿山寺的闻见,更把读者带进了一个恍若神鬼一般的幽静冷清境界中去。起笔补叙时间(“于时九月”),以下引出“天高露清,山空月明”两句描写,用极为简洁的词语构筑成了一个极为优美静谧的诗一般的意境。紧接这种总体式的描写(主要点明季节的特点),作者又把文笔转向对于具体景物的细致观察方面:首先是“仰视星斗,皆光大,如适在人上”。此三句看似平淡无奇,实质包含了丰富的意蕴在内。李白《题峰顶寺》诗曰:“夜宿峰顶寺,举手扪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晁氏对星斗显得特别“光大”(与在平地仰视的印象有所不同)与“如适在人上”的感受,一以表明山寺之高似能上接于天,二亦表现山间空气洁净,故看星斗皆亮而又大了。其次是“窗间竹数十竿,相摩戛,声切切不已”。又凭借其听觉为读者制造了一种特殊的心理氛围。再次是“竹间梅棕森然,如鬼魅离立突鬓之状”。这就更从具体的所见所闻,引导到心理感受的阴森恐怖上去,故其结尾便接言道:“二三子又相顾魄动而不得寐。迟明,皆去。”我们不难发现,前两节文字较偏重于状写客观的景物,而这一节就转向于偏重写其主观感受与心理体验。近代王国维曰:“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人间词话删稿》)本节中的写景,就明显带有景中寓情、情景交融的特色:在那“山空月明”的秋夜美景中,渗透着作者荡涤心肺的清爽之感;而在那“森然如鬼魅”的梅棕阴影里,又反映出作者“知不可乎久留”的恐惧之感。这样的写景,既写出了山寺的地势之高和景色之幽,同时又写出了人的精神活动。故从形神兼备的角度来看,这一节文字可谓最富耐人咀嚼的韵致和情趣。

最后一节写游山之后的回味无穷。这其实还是在对北山之美和游山之乐作一种补充和加强的描写。“既还家数日,犹恍惚若有遇”,言其印象深刻、事过而境不迁也。“后不复到,然往往想见其事也”,这又是在仿效陶渊明《桃花源记》的结尾而稍作变化,意仍在强调北山之游的常在脑海中萦绕而不能忘怀。

总起来说,晁补之的这篇《新城游北山记》是继柳宗元之后又一篇优秀的山水游记。它的成功,首先在于准确地抓住了北山的个性,精细描摹了此山极为幽静优美的特色,使人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其次,又在于它能在刻画风景的同时,自然而然地表现了作者的主观感受,使得此山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泉,都富有特定的神韵和情趣。这样的游记,便是一篇活的游记——读者驰目游神于其间,不但能快意地欣赏到北山的幽静之美,而且也会同作者一样,获得精神的片刻休憩和心灵的暂时净化。不信的话,试闭目沉思,再让自己的灵魂飞回到北山的泉石草木中,重新领受一下“天高露清,山空月明”的秋夜风光,您就肯定会收到既赏心悦目又涤荡神志的奇妙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