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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旗 > 武侠修真 > 侠影美颜 > 第54章 【宋】王质《游东林山水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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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宋】王质《游东林山水记》

游东林山水记

作者:【宋】王质

绍兴二十八年[1]八月三日欲夕,步自阛阓[2]中出,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溪未穷,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既竟,其顶隐而青者,或远在一舍外:锐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圆者如璧。长林远树,出没烟霏: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于冥蒙中以意命之。水数百脉,支离胶葛,经纬参错: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洲汀岛屿,向背离合;青树碧蔓,交罗蒙络。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3]若无所为者。山有浮图宫[4],长松数十挺,俨立门左右,历历如流水声从空中坠也。既暮不可留,乃并山北下,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月一眉挂修岩颠,迟速若与客俱。尽山足,更换二鼓矣。

翌日,又转北出小桥,并溪东行,又西三四曲折,乃姚君贵聪门。俯门而航,自柳竹翳密间,循渠而出。又三四曲折,乃得大溪,一色荷花。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5]。小驻古柳根,得酒两罂,菱芡数种。复引舟入荷花中,歌豪笑剧,响震溪谷。风起水面,细生鳞甲;流萤班班[6],若骇若惊,奄忽[7]去来。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隶而从者:曰学童,能嘲哳[8]为百鸟音,如行空山深树间,春禽一两声,翛然[9]使人怅而惊也;曰沈庆,能为歌声,回曲宛转,嘹亮激越,风露辅之,其声愈清,凄然使人感而悲也。

追游不两朝昏,而东林之胜殆尽。同行姚贵聪、沈虞卿、周辅及余四人。三君虽纨绮世家,皆积岁忧患;余亦羁旅异乡,家在天西南隅,引领长望而不可归。今而遇此,开口一笑,不偶然矣。皆应曰:“嘻!子为之记。”

注释:

[1]绍兴二十八年:公元1158年。绍兴为宋高宗年号。[2]阛阓(huán hui环会):阛为市区的墙,阓为市区的门,故通称市区为阛阓。亦指市区的街道。[3]夷犹、容与:均为悠闲自得貌。[4]浮图宫:佛殿。浮图,佛教名词,一译“浮屠”,因此有称佛教徒为浮屠氏,佛殿为浮屠宫或浮图宫。[5]“风自两岸来”六句:柳宗元《袁家渴记》:“每风自四山而下,振动大木,掩苒众草,纷红骇绿,蓊勃香气,冲涛旋濑,退贮溪谷,摇飏葳蕤,与时推移,其大都如此。”可见本篇模仿柳文的痕迹。葳(wēi威)蕤(rui),草木茂盛枝叶下垂貌。掩苒(rǎn染),掩覆倾倒。[6]班班:同“斑斑”。点点。[7]奄忽:急遽的样子。[8]嘲哳(zhā渣):形容声音繁杂细碎。[9]翛(xiāo萧)然:自然而然。

赏析:

东林山在今浙江吴兴西南。游记文分两天记述,记山且记水,贴近题旨。时分两日,各有侧重:第一天重在写山,却以水映带之,游览方式是步行;第二天重在画水,却以山染衬之,旅游方式是舟游。墨有浓淡轻重,却得山水相映之妙。最后,抒发了主体情感,交代了作记缘由。文有三段,所述内容具有一般山水游记文的格局框架。这篇文章的文词和东林山水一样,绚丽多姿,美妙如画,作者的笔端浓彩流溢,兴会淋漓。

文章一开始先交代第一天游览的时间:“绍兴二十八年八月三日欲夕”。“欲夕”即傍晚,时间值得注意,下文所描绘的景象就显示了傍晚的时间特征。作者和友人悠闲自然地步行出游。“并溪南行百步,背溪而西又百步,复并溪南行。”其线路是南、西、南,方式是“并溪”(平行),“背溪”(反向),“复并溪”(平行)。作者这样写,是为着把笔墨中心放在“溪”——东林水上,以水为描绘对象,即使“背”——离开溪,也还落脚在溪上,是为着表明作者徜徉漫步,与溪为伴。细细观赏,则所见水色分明,增添了描述的真切感。然后开始写溪:“溪上下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突出的是溪水的色彩和状态,取静态描述方式。随着游路变化,作者也另开笔路,给读者一个溪水的浓重深邃印象之后,马上换笔。“溪未穷”,不等写完溪流,被另一动人的景象所吸引,便丢此顾彼,“得支径,西升上数百尺”,隐含着作者的游兴。开始登山,登山一路所见皆略而不提,腾出笔墨集中描述山顶眺望所得景色:“既竟,其顶隐而青者,或远在一舍外。”翠峰如簇,作者笔墨大幅度地放开,一系列比喻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迸跳出来:“锐者如簪,缺者如玦,隆者如髻,圆者如璧”。这里把山的景象、状态分为四种:尖、缺、高、圆,涵括了一切山势。可见,作者不是写的独峰,而是群山,形状各异,所用比喻,连出迭现,形成博喻。本体和喻体的关系十分贴切,形象生动,以生活中常见的物象增加了读者的视觉直接感受。描绘了群山,再以树林进行点染:“长林远树,出没烟霏”,“冥蒙”不清。显然,这是对起句“欲夕”时间的具体化。暮霭四起,林木当然呈“出没”之态,苏轼《欧阳少师令赋所蓄石屏》诗曰:“孤烟落日相溟蒙”。这样,越是写出景象的模糊性,就越是表现出描绘的逼真感。作者于此又迸出一串比喻:“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有聚有散,有整有乱,各尽其态。多种状态使景象不致单一,显得丰赡。丰富的意象、丰满的描述是本文的一大特色,作者用串串博喻,其用意也应作如是理解。状林绘山的两个博喻,形式虽同,意象则异。“戟”、“发”取物象,与前同;“悦”、“别”用人情、心绪,与前异。用“悦”的情感表现说明树林的“聚”,用“别”的人际关系说明树林的“散”,新颖独到,且富于情绪性的表征。接下来,视线落到水上。第一个层次是水系扫描:“水数百脉”,以见其多;“支离胶葛,经纬参错”,以见其状。这些都是进行总的描述,表现东林水的特征。作者的视点是居高俯视,数百水流,尽收眼底,描述极为开阔舒展。第二个层次是分类描述:“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长短盈亏,各不相类,遂形成各种水流形态,短短四句,概括力极强,也具体显示了第一个层次“支离胶葛,经纬参错”的特征。第三个层次是洲岛描述:“洲汀岛屿,向背离合”,写出各种布局位置,而且描述出“青树碧蔓,交罗蒙络”的错综景象。第四个层次再次具体化和情景化:“小舟叶叶,纵横进退:摘翠者菱,挽红者莲,举白者鱼”。在繁忙景象的描述中尚有色彩的濡染:翠、红、白,互为映照,色彩益发鲜丽动人。菱、莲又符合文章开始时“八月三日”的清秋季节特征。对小舟上人物的点染更是各尽其致:“或志得意满而归,或夷犹容与若无所为者”。人物的入画,增添了画面的情致。作者写水中诸般景致是眺望所见,眺望有一个立足点——山。这样,虽是写水,却隐隐地归结到山,山水相依,其用笔至为精心。接着就直接写山了:“山有浮图宫”,写出挺拔的长松林,但不多作笔墨盘桓,只稍作描述便收笔,可谓详处泼墨如注,略处惜墨如金。对照前文层出迭现的比喻,这一艺术特点就颇为鲜明了。下山描述,也是略略点染:“冈重岭复,乔木苍苍”,文字疏密相间。“月一眉挂修岩颠”,意境幽美,引人遐想。不仅如此,作者在轻描淡写中还不免添点笔墨情趣:“迟速若与客俱”。这诚然表现了“月亮随人行”的下山情景,但其中不是氤氲着某种趣味吗?

第二段,记述第二天舟游中的水景。在简略交代游览路径后,便“俯门而航”了。“自柳竹翳密间,循渠而出”,这出航地点的意境至为幽美,大有宋诗“小舟撑出柳荫来”(徐俯《春游湖》)的情境,可以说是一诗一文,相得益彰吧。值得注意的是文章中“三四曲折”重复有二,给人以曲径通幽、柳暗花明之感。果然,经“曲折”“乃得大溪”后,作者就放笔泼墨了,扣住清秋时节的荷花尽情描述:“风自两岸来,红披绿偃,摇荡葳蕤,香气勃郁,冲怀罥袖,掩苒不脱。”富于动态美,兼及色、味、形。“风”是荷花景色变化的原因,使得一切景色不致静态呆滞,而是尽得变化之美。因“风”之吹拂,使荷叶荷花“红披绿偃,摇荡葳蕤”,使荷花“香气勃郁”。作者具有铺染才能,以“冲怀罥袖,掩苒不脱”来强化香气之浓、之重。这里写景隐含着情,景语乃情语,以情语写景。然后,情开始上升,“得酒两罂”,借酒导情,“复引舟入荷花中”便“歌豪笑剧,响震溪谷”,放怀抒情,进入全文抒发豪情的高峰。情因景而得,遂得情景交融之妙。然后,以“风起水面,细生鳞甲”的柔美景象稍作映带,再以“流萤班班”的具体物象暗示昼而入夜的时间转换。写“流萤”同样富于美感,“若骇若惊”的拟人化,“奄忽去来”,或明或暗、时去时来的变幻性,点染出水中夜景。写足了水景后,作者不忘写山,以山映带水,意境开始转换,由舒展优美变为森凛凄清,情绪由豪宕变为悲凄,而且呈下滑趋势,并为第三段作了先期准备。“夜既深,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山益发显得高峻和迫近,完全符合夜深时分的景象特征。苏轼《石钟山记》亦有过描述:“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拟人化的笔法增添了描述的生动性和形象性。作者仰天俯水,“天无一点云,星斗张明”,显示天的明净。再写倒影“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显示出星的晶莹。和上文山的森然之态相组合,在环境氛围上便渲染出凄清和冷峭感。下面的“隶而从者”的学鸟叫和唱歌声之所以会“翛然使人怅而惊”,“凄然使人感而悲”,其中一个原因是外在的环境所致。月小山高,森然凛冽,歌声又借“风露辅之”,造成一种心灵的压迫感和凄清感,便闻歌而作悲。这只是表层原因。其深层原因则是因为作者内心已经形成了一个悲的心理图式。“能嘲哳为百鸟音,如行空山深树间,春禽一两声”,本来春山一路鸟空啼的鸣啭声是悦耳的,动听的,作者又何以会“怅而惊”呢?运用审美心理学的原理来说明,作者心理已有一个悲的心理图式,所以才能闻鸟鸣而生惊。这样,上文所写的舟中豪饮、剧笑狂歌,毋宁说是一种旷放,是一种旷达的情绪表现,在豪迈的外在现象里隐含着某种凄婉和酸楚,下文的“开口一笑”也是一种表现。

第三段虽然是一般游记程式,但它集中揭示了游者的内心情感。姚、沈、周“三君虽纨绮世家,皆积岁忧患”,身在世家之中,却积年饱含忧患意识,这是何因?这似乎要联系当时的时代背景。其时金军长驱直入,山河沦陷,这是忧患意识产生的深层原因和实际内容。而作者本人羁旅异乡,飘泊东西,“引领长望而不可归”,生的离别甚于死的诀别,满怀着悲愤,国仇、家恨、羁怨交织在一起,“今而遇此,开口一笑,不偶然矣”。这“开口一笑”有着丰富的深沉内涵,是勉为旷达的情绪表现,借山水以泄情,于是风光秀美的东林山水也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愁云。

作者以诗人之质写散文,贯串着诗的情调和韵致,属于以诗为文的类型,有诗情的灌注,有画意的展现。作者才华横溢,因此,意象往往纷呈,词采斐然。描述某一种意境时,笔墨常常贯珠似地如流似淌。但作者不是卖弄才华,而是切景切境,锤炼语言,虽然妙喻如珠,却无不熨帖。文中有全景的鸟瞰,亦有细景的勾描,集中于微部,则反复濡染,必欲描述尽致。作者疏密繁简,安排得宜,水景集中写荷花,则别处不写。时而有“柳竹翳密”的幽美,时而有眉月挂空的淡雅,时而有深夜清曲的凄婉,意境各别,掩映多姿。描述景象的语句多用四字,但四字结构的组合多取对举形式,显得灵动而不板滞,堪称是景中寓情、秀丽多彩的山水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