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游赏
作者:【宋】周密
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杭人亦无时而不游,而春游特盛焉。承平时,头船如大绿、间绿、十样锦、百花、宝胜、明玉之类,何翅百馀[1]。其次则不计其数,皆华丽雅靓,夸奇竞好。而都人凡缔姻、赛社、会亲、送葬、经会、献神、仕宦、恩赏之经营,禁省台府之嘱托,贵珰[2]要地,大贾豪民,买笑千金,呼卢[3]百万,以至痴儿騃子,密约幽期,无不在焉。日糜金钱,靡有纪极。故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
都城自过收灯[4],贵游巨室,皆争先出郊,谓之“探春”,至禁烟[5]为最盛。龙舟十馀,彩旗叠鼓,交午曼衍[6],粲如织锦。内有曾经宣唤者,则锦衣花帽,以自别于众。京尹为立赏格,竞渡争标。内珰贵客,赏犒无算。都人士女,两堤骈集,几于无置足地。水面画楫,栉比如鱼鳞,亦无行舟之路,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其盛可以想见。若游之次第,则先南而后北,至午则尽入西泠桥里湖,其外几无一舸矣。弁阳老人[7]有词云:“看画船尽入西泠,闲却半湖春色。”盖纪实也。
既而小泊断桥,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最为繁盛。桥上少年郎,竞纵纸鸢,以相勾引,相牵剪截,以线绝者为负,此虽小技,亦有专门。爆仗起轮走线之戏,多设于此,至花影暗而月华生,始渐散去。绛纱笼烛,车马争门,日以为常。张武子诗云:“帖帖平湖印晚天,踏歌游女锦相牵。都城半掩人争路,犹有胡琴落后船。”最能状此景。茂陵[8]在御,略无游幸之事,离宫别馆,不复增修。黄洪诗云:“龙舟太半没西湖,此是先皇节俭图。三十六年安静里,棹歌一曲在康衢。”理宗[9]时亦尝制一舟,悉用香楠木抢金为之,亦极华侈,然终于不用。至景定间,周汉国公主得旨,偕驸马都尉杨镇[10]泛湖。一时文物亦盛,仿佛承平之旧,倾城纵观,都人为之罢市。然是时先朝龙舫久已沉没,独有小舟号小乌龙者,以赐杨郡王之故尚在。其舟平底有柁,制度简朴。或传此舟每出必有风雨,余尝屡乘,初无此异也。
注释:
[1]头船:船之大者。自“大绿”至“明玉”皆船的种类。翅:同“啻”。[2]珰:宦官的代称。[3]呼卢:古代樗蒲戏,其骰五枚,上黑下白,以掷得全黑为卢,最为贵采。《晋书·刘毅传》:“既而四子俱黑,其一子转跃未定,(刘)裕厉声喝之,即成卢焉。”后因称赌博为“呼卢”。[4]收灯:即下灯。旧俗正月十三日头灯,十五日为元宵,或称灯节,十六日为残灯。南宋十六夜收灯,见吴自牧《梦粱录》卷一。[5]禁烟:指寒食节,清明前一日为寒食。因寒食不举火,故称禁火,又称禁烟。[6]交午:纵横交错。曼衍:连绵不绝。[7]弁阳老人:周密的号,因晚年居吴兴(今浙江湖州市)弁山,故自号弁阳老人。所引词句调名《曲游春》。[8]茂陵:这里指代宋宁宗赵扩。宁宗陵墓在绍兴,称永茂陵,简称茂陵。[9]理宗:赵昀,公元1224—1264年在位。[10]景定:宋理宗年号(1260—1264)。周汉国公主:宋理宗女。景定二年四月,嫁宁宗杨皇后侄孙杨镇,擢升杨镇为右领军卫将军、驸马都统,进封公主为周国公主。景定三年,进封周汉国公主。见《宋史·公主传》。
赏析:
《西湖游赏》节选自《武林旧事》卷三中的《西湖游幸》。《武林旧事》是宋亡以后周密回忆南宋旧事之作,记述了都城杭州的种种杂事。《四库全书总目》称赞它“目睹耳闻,最为真确”。本文主要记述了游览胜地西湖的昔日盛况。
文章大肆铺排和渲染了西湖繁华景象。“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总宜”是总述,盛赞西湖作为天下游览胜景,不管是朝暮晴雨,还是春夏秋冬,时时刻刻总是风物宜人的。然而,作者并没有从“四序总宜”展开,去铺排四季游湖的情景,而是集中笔墨,抓住重点,选择场面最阔大、最热闹、最吸引人的“春游”作为记述对象。写春游,先泛写。从游船、活动、人物三方面,勾画出一幅令人眼花缭乱的西湖春游图。五彩缤纷、艳丽多姿的游船,名目繁多、目不暇顾的活动,各色各样地位不等的人物,都汇集在这向有“人间天堂”之称的湖光山色里。这一段运用排比句式,如同节奏明快急促的小快板,渲染出一片喧闹繁乱、熙熙攘攘的气氛,使读者如临其境。泛写之后,细写“探春”之游。先从正面写贵族巨室争先郊游的豪阔气派。“龙舟”“彩旗”,可见船队声势之浩大;“锦衣花帽”,可见游人身分之高贵。再从侧面写京尹立赏推波助澜,引得观众云集,两堤“几于无置足地”,湖面“无行舟之路”,加上“歌欢箫鼓之声,振动远近”,探春之游的盛大场面自可想象得出来。随后,作者又换一个角度,依照“探春”的时间顺序来写,游人从上午一直游到晚上才渐渐散去,月亮升起后,仍有人绛纱笼烛而游,而且“车马争门,日以为常”。作者着重展示了游览船队小泊断桥时的情景。湖面成百上千的游船聚集在一起,“歌管喧奏,粉黛罗列”,桥上又是别开生面的风筝比赛,还有其他游戏杂耍,桥上桥下热闹非凡。如此西湖,一片歌舞升平;君臣民众,无不沉醉在狂欢之中。
《四库全书总目》在评说《武林旧事》时指出:“湖山歌舞,靡丽纷华,着其盛,正着其所以衰。遗老故臣,恻恻兴亡之隐,实曲寄于言外,不仅作风俗记、都邑簿也。”“着其盛,正着其所以衰”,一语道破了作者描写昔日西湖繁华的苦心。作者也说:“盛衰无常,年运既往,后之览者,能不兴忾我寤叹之悲乎!”(《〈武林旧事〉序》)可见,记“盛”是为了写“衰”,记“乐”是为了写“悲”。中原沦陷,南宋朝廷不思收复,却偏安一隅,穷奢极侈,醉生梦死,使国力衰竭,加速了自己的灭亡。作者透过西湖繁华的表象,看到“日糜金钱,靡有纪极”,不禁叹曰:“杭谚有‘销金锅儿’之号,此语不为过也。”表现出清醒的忧患意识。在这“盛”的表象下,潜伏着“衰”的危机。作者正是借西湖盛衰,曲折地抒发兴亡之感。本文主要记宋孝宗赵眘淳熙年间的事情,也联系到宁宗赵扩和理宗赵昀。宁宗比较节俭,没有多少游幸的事情;理宗曾动过游幸的念头,造了香楠木龙舟,因太华侈而未用,到了景定年间游湖之事才又热闹了一阵子。而现在西湖易主,昔日繁华已不复存在,正所谓“时移物换”,“殆如梦寐”(《〈武林旧事〉序》),这又使作者感到无限忧伤。当时西湖游赏之盛,当然加速了它的衰亡,作者大有“西湖歌舞几时休”的感叹,实希望其不“盛”;而今“先朝龙舟久已沉没”,歌舞已休,又不禁生故国旧君之思,怀念起往日的繁华,正希望其“盛”。其心情之复杂难以言表。而这种复杂的心情并没有直接表达,除了稍事点染外,都隐藏在冷静真切的记叙之中。
《武林旧事》以记述都邑风物、逸闻轶事为主,而本篇和《观潮》则是集子中文学性比较突出的两个片断。记叙详实真切,语言整饰华美。比如,写贵族出游时龙船的彩旗:“交午曼衍,粲如织绵”。不但写出旗的鲜艳华丽,而且写出旗帜纵横交错、连绵不绝的壮观。如写小泊断桥的繁盛:“千舫骈聚,歌管喧奏,粉黛罗列”。不但写出繁华的景象,而且写出热闹的气氛。作者还多次征引诗词,使文章更富有情韵。“闲却半湖春色”中的一个“闲”字,极尽炼字之妙。“帖帖平湖印晚天”一首,分明是一幅动人的西湖夜游图。作者在《〈武林旧事〉序》中曾说,希望自己的这本书要比吕希哲的《岁时杂记》“详”一些,比孟元老的《东京梦华录》“雅”一些,从“都人游赏”这个片断来看,他的目的是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