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壮阔的瀑布从山头淋下,化作一条涓涓细流汇入山脚的小河里。
群峰盈翠,万物长春。
茂盛的林中树,浓密的细草藤,日光浅照,鸟雀啾啾,一派自然祥和的气息。
有年轻少年与少女走在山中的石板路上,突然看见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头顶闪过,惊喜地和他打起招呼:
“大师兄!”
“大师兄回来了!”
李思水听到声音,朝底下的师弟师妹们点了点头,脚步不停,很快就到了戚山顶上的碧云宗。
一股淡淡的梨花香扑来,漫天花瓣飘落,掩映着座座殿宇。
李思水走进大门,过往的弟子都朝他行礼致意。
他的目光扫过这些人,想到自己和师尊当年,就他们两个,一点一点把碧云宗重建起来,就不禁心生感叹。
俊朗的面容露出微笑,他招了招手,问道:“师尊还在闭关吗?”
弟子回道:“是。”
“那我去看他。”李思水几个起跃消失了身影,来到碧云宗最安静的一处大殿,放轻脚步走了进去。
空旷的坐台上,一道如雪身影坐在那里,紧紧闭着眼睛。
台心有束天窗投下的浅光,照着他数百年不变的容颜,沉静俊美。
李思水屏住了呼吸,想到自己回来时听见的消息,神色里出现一丝纠结跟犹豫。
……
洛飞卿感觉到有人踏进了殿内,不过气息他很熟悉,是他的大徒弟。
修炼红莲千意诀至今,他的五感已经完全消失,只有依靠神识辨别周围环境。
黑暗的视野里,忽然出现一片空明秀丽的风景。
洛飞卿知道,“他”又来了。
银发青年坐在他对面,端起桌上的茶盏。
他背着剑,垂眸之间,如冰似雪。
从洛飞卿五感渐退开始,他脑海就频繁回忆起过去的事。
有些他早已迷糊记不清的画面,也像回放一样清晰地呈现了出来。
他清楚地看见,自己是怎么被师父收养的,又是怎么在碧云宗度过了十年。
接着,宗门覆灭,他独自流浪,遇见了少年时期的月离忧。
从如梦山庄,到长游仙宫,又到墨阳、晚苏、平芜……三州四海,两百年间。
过往纤毫毕现,故人神色如初。
他的前半生在识海里重复了一遍又一遍,像走不出去的结。
洛飞卿一开始很冷漠。
因为他知道这只是回忆。
但是,这回忆太长了。
尤其是和月离忧在一起的经历,实在太长了。
哪怕他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说,从他有记忆开始,快乐的时光里,有十年来自碧云宗,而剩下两百年,都和月离忧有关。
对于一个修道之人来说,两百年不算漫长。
但对于一个六百年的修士而言,两百年,已然占据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洛飞卿意识到这是因为修炼红莲千意诀的缘故,心海动荡,引发了心魔。
于是他在回忆重复的第七次,开始一个个地杀。
真实到可怕的幻影逐渐被他杀得不剩任何一个,他站在一片空茫里,心想这场闹剧终于可以结束了。
——但他又看见了他。
长风漫过,开满梨花的树下,银发青年坐在他对面,静静望着他。
洛飞卿的神色一瞬间有些愕然。
因为他记得这里,这是长游仙宫山顶的一个地方。
昔年他与月离忧得了空,会来这里喝茶。
可那个时候的月离忧,是一头墨色的长发,用缎带简单地扎了个高马尾,背着剑,年轻锐利。
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却是披着银发的青年,一身玄袍,剑也藏于丹田之中。
时间与空间发生了改变,洛飞卿却并没有犹豫,握紧识海里凝聚出的清雪,一剑刺了过去!
不管是怎样的改变,都是心魔幻化,他只要杀了他,对方就不复存在!
谁知,洛飞卿出剑的刹那,一直沉默的银发青年突然抬起头,挡住了剑尖。
“你要和我比剑吗?”他说。
洛飞卿一怔,随后银发青年召出觉霜,和他过起招来。
山顶大风呼啸,两人的衣衫被吹得烈烈飞扬。
沉黑的觉霜与冰白的清雪,两把不同的剑,却过着相似的招。
以前洛飞卿没修剑时,并未和月离忧比划过。
而现在两人你来我往,剑光纵横,身影交错间,恍然如梦。
过了一个时辰,银发青年停下来,收起了长剑:“算了,今天就比到这里吧。”
他的身影消失,周围又变得空荡荡。
洛飞卿站在一片白茫里,不久,又回到了梨树下。
银发青年每天都来一次。
洛飞卿从最开始想要杀他,到最后直接无视了他。
银发青年喝完茶后,就自己去一旁练剑了。
洛飞卿注视着他练剑的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
有一天,练剑中的银发青年转过头,说:“再来比一次吧。”
洛飞卿冷冷道:“你不觉得无聊吗?”
银发青年眸中似有一丝不解:“既然你觉得无聊,又为何一次次重复?”
洛飞卿还在想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银发青年已经走过来,拉起他的手腕。
“来吧,再比一次。”
洛飞卿悍然出剑。
两人的对战一次比一次凌厉,在意识到用同样的明开无神剑杀不死银发青年后,洛飞卿将红莲千意诀融入剑法中,终于削掉青年的一缕发丝。
看见那缕断发飘落,银发青年一愣,随后冰冷的面容,绽开了一丝微不可查的笑意:“你好像变得更强了。”
洛飞卿蹙眉不语,因为他那一剑,本来是打算直接划破青年的喉咙。
看来今天,又不会有结果。
洛飞卿收起剑,转身想走,一道闷哼声,却从身后传来。
他回头,看见银发青年握着觉霜,将剑插入了自己的心口。
斑驳的血滴滴点点落到地上,这毫无来由的一剑,让洛飞卿愣在原地。
他望着银发青年,嘴唇动了动:“为什么?”
“你想摆脱重复的幻觉,不是吗?”银发青年走上前,伸出手,抚上洛飞卿的脸颊。
他的手还沾着自己的血,碰上去冷极了。
洛飞卿的瞳孔颤了颤,抿紧嘴唇:“就算我想摆脱,可你不是我的心魔吗?你怎么会……”
身为心魔,怎么会自杀?
“那要问你。”银发青年道,“我的所作所为,都出自你的内心。”
洛飞卿冷嘲道:“我的内心就是让你去死吗?那的确如此。”
“不……是你知道,肯为你去死的,只有我而已。”
银发青年的话语落下,洛飞卿的脸瞬间失去了血色。
他望着对方逐渐涣散的瞳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他知道。
他一直都明白。
师父和亲人已经不在,他早就是孤身一人。
这世上若说还有谁,与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却还愿意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为他而死,就只有月离忧而已。
所以银发青年才会自尽。
因为他是月离忧的影子。而他遵循的,则是洛飞卿的内心。
洛飞卿内心中的月离忧是什么样的人,身为心魔的他,就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为了帮助洛飞卿摆脱幻觉束缚,选择自我了结……
死寂的沉默中,洛飞卿忽然喃喃:“可我并不想他死。”
哪怕是最怨恨的那段时间,他想过,如果月离忧再拦在他的身前,他不会收手。他要打断他的手脚,将剑刺入他的身体,让他再也无法阻碍自己。
可即使如此,他也没想过要月离忧死。
不然上次魔域里,月离忧身受重伤的时候,他早就一剑杀了他了。
永不相见,是他想的最好的结局。
银发青年望着他,“我知道。”
“我不是已经陪了你这么久了吗?”
他说,然后彻底消失了。
……
洛飞卿从识海中醒来。
他睁开眼,眉心绽开了完整的五瓣红莲,五感也恢复了正常。
李思水见他睁眼,欣喜道:“师尊,您功法已经大成了?”
“嗯。”洛飞卿还沉浸在心魔最后的遗言中,扫了李思水一眼,“可是有事?”
这清冷的模样李思水已经习惯了,他禀了禀手道:“羽凌宗新任宗主继位,您看我们是不是也……派人去道个贺?”
不管怎样,大家同在云水州,羽凌宗又是云水州第一仙门。
此前一直是承真长老代管,现在正式继位,李思水觉得,他们也该去拜贺一下。
重建碧云宗这三百年,羽凌宗曾帮助了他们不少。虽然宗主让对方不用插手,可羽凌宗那边,还是悄悄帮了几次。
像李思水有任务出门,遇到羽凌宗的人,大家也算情投意合,互帮互助。
他觉得,和一个顶级宗门结交,总是好事。
日后碧云宗要壮大,也不可能一直和对方不来往的。
洛飞卿听到他的话,眸光轻轻动了动:“已经三百年了……”
“是啊,时间过得真快。有时候,我都觉得,我还是师尊刚从风秀山下捡回来呢。”李思水露齿一笑,阳光的笑容没有丝毫阴霾。
洛飞卿顿了顿,道:“祝贺的事你自己安排吧,我有事,要出门一趟。”
“出门?师尊是要去哪里?”
“魔域。”
……
三百年过,魔域依然是片荒芜之地。
洛飞卿走在荒原上,凄凉的风吹动九幽魔塔上的铜铃叮叮作响。
自三百年前一战,魔塔里的魔魂消灭殆尽,只余空荡荡的一座高塔。
封印的阵法在最底下的祭坛,上面的塔楼因为无人踏足,结出了蛛网。缺漏的塔顶和破败的地面,多出了许多原野上吹来的风沙。
一片死寂里,大门被风推开。
洛飞卿走进魔塔,望着古旧老朽的塔楼。
这里安静得出奇。
他站在那里,仿佛等待着什么。
但过了很久很久,还是只有时间尘封,所带来的腐朽味道。
洛飞卿垂下眸子,一阵冷风吹来,扬起地上的尘沙。
缓缓露出一把漆黑的剑柄。
它埋在风沙里,柄上雕刻着日月星辰,剑身的金色纹路,却早已消蚀黯淡。
随着覆盖的沙尘被吹走,它的全貌露了出来。
从中间,断为了两截。
——“三百年后,魔魂沉寂,我也终得自由。若那时,你还愿意见我,我再来找你……”
声音远去,他一次都没有回头。
洛飞卿望着断剑,一丝轻而细的声音,从喉间溢出:
“月离忧,你骗了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