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河之上,江水悠悠。自古至今不知道多少名人雅士经此南下,名着春秋、造福一方。
可见是魏阙忍忘萦半白,吴山将近眼先青。芒鞋欲踏川原上,孰是江南处士星。
船舱之中,康眠雪看看一脸紧张的三姝,眼中缠绕笑意,低头翻看手中的这份条陈。
不得不说,她们三人的能力极强,即便是没有任何的经验,这份条陈仍旧是有着极高的可操作性。
唯一可惜的是,太过理想化,使得基本没有实现的可能性。
康眠雪将条陈放下,看向被迎春和照姐儿簇拥的黛玉,柔声说道:“玉儿,你觉得如果按照这份计划来做,有多少人愿意把孩子送来学堂?”
黛玉听到康眠雪的话并不感觉意外,在她三人的预演中,这句话几乎是每一次都会出现。
是以黛玉并不显出任何的怯懦之态,她看向康眠雪,口中侃侃而谈。
“我们有做过调查,京城中的孩子,失学的原因大部分都是交不起学费。
而如果我们可以替他们将学费部分进行减免,会多出三四成的孩子上学。”
一直以来,黛玉认为上学这件事情,几乎是件极为容易的事情。甚至说连宝玉那样纨绔子弟,都可以随意的上学。
在她眼中识字、画画,简直如同喝水吃饭一般,是人的必需品。
然而当黛玉几人见到真实的平民生活之时,她所见到的景象却是完全不同。
那里的孩子十人当中,至少有九人半都是不识字的,甚至还要更多。
能够上学读书的,往往要么是家中疼爱,要么却是天赋异禀。
她也曾经亲自去询问过那些身着粗布的女子,从对方带着些木讷的眼神中,她没有看到任何一点对于未来的向往。
“你有调查过,女孩子当中有多少人可以上学吗?”康眠雪又抛出一个问题,她眼神中闪过赞赏。
没有想到为了能够将这个任务完成,黛玉等人竟然亲自跑去平民胡同。
不过,她还是有些担心的蹙起眉头:“不过,你们却要注意安全才好。”
照姐儿笑着点头称是:“我们不但带着护卫,却还有范国公和章公子一起。”
康眠雪听到章青墨之名,眼眸微闪,却是有些无奈。
迎春接住康眠雪的问题:“我们也曾调查过,恐怕不足男子的十之一二。”
康眠雪点点头,又用这个答案来慢慢引导三人:“那你们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原因让女子在同等的状态下,也不能够上学?”
她口中说着,一边将条陈放在桌上,实际上康眠雪给她们这个题目,并不是为难三个孩子。而是想让她们去了解,什么才是现在那些女孩子们需要的。
能够上学,读书明理是那些孩子所梦寐以求的,但是在现在的社会状态下,这种行为未免太过理想,可以说没有任何实际可操作性。
迎春在听到这句话,双眸微微开合之间,猛然的僵住。她的思维缜密,却是三人中最为翘楚,是以此时不过转眼,便知康眠雪的意思。
为何在同等条件下,男子上学的比例是女子的六七倍,这个原因最根本的却是女子主内的千年积尘。
因为主内,所以并不需要太高的学习,也不需要识字,毕竟口头相传的菜谱,做饭并不需要这些。
“娘娘的意思是要提高女子的地位才行,不然一切便是空谈,我们现在所写的这些,却是想当然。”黛玉也反应过来,在一旁幽幽说道,她此时却没了刚才的志得意满,仿佛被雨打一般。
照姐儿见气氛不对,上前握住对方的手,眼神中满是安慰,见黛玉到底是露出笑容,她才长出一口气。
“是以大姐姐说的,我们应该将男子的进学和女子分开。男子可读四书五经,学习专精类,而女子更多的向日常类来过渡,比如那些女子可以做的事情。”
照姐儿到底是康眠雪的亲生妹妹,是以对于自家姐姐的想法还是能够窥见一二。
她此时虽是反应最慢,但仍旧是说出了理想的解决方案。
康眠雪有些欣慰的点头,这实际上也是她现在所在努力推进的,她在半年之前便已经在江南布局。
那些纺织车便是其中之一,由女子一二人便可操作,却比以前的旧式可以多产出双倍的布料。
也因为如此,江南女子的地位,因这些产出而迅速提升。若是家中女眷众多,往往两三人便可抵上三五名壮劳力的收入。
如此一来,为妻子弄上一辆纺织车,可算得上是最大的一本万利。
她从江南的邸报中也可以窥见,因为这新式的纺织车使得布匹价格并未大变化。但是女子的收入却有了翻天覆地的改变,也因为这些江南之中多有女子当家,更近来多出现不少女子立女户之事。
此次去江南若是有机会,她定要好好的将此事推演一番。
康眠雪捏捏黛玉的小脸,却是轻声安慰道:“你们如今还小,这次让你们不过是先试个手,自己知道问题在哪便可慢慢行事。”
她不愿意黛玉等人,因为此事而太过沮丧,从而影响日后。
其实三人都各自有不同的角度,黛玉出生在公侯世家,对她来说读书写字几乎是本能,所以她并不认为这其中有任何的艰难阻碍。
而迎春虽是庶女,但她同样小时未太多受过苦难,是以她虽是知晓男子与女子不同,却无法真正理解为何。明明同样有机会,却一定要让男子上学,而女子则在家的道理。
至于照姐儿,她的情况又是一种,一直以来她失去记忆被当做奴仆训练。是以在她的心中倒没有那么多的男女内外之分,这虽是好处,但是随之带来的便是另外一点,也就是自信心的缺失。
从照姐儿被认回到康眠雪身边,实际上她一直处于一种相当不安的氛围之内,而这也是照姐儿出现一些频频的不同之原因。
康眠雪看着最后的落款,一笑抬头望向几人,口中戏谑:“你们竟然还加上了范若庭和章青墨,他们两人的名字……”
黛玉点点头:“这是自然当日里,若非是他们陪伴,我们三人却是不好到那些地方。
而且他也给了我们不少的意见。”
对于此二人,康眠雪倒是有几分了解,听到他们各自给出意见,倒是也不很惊讶。
“不过……范公子说若是想要此事能成,恐怕却非一朝一夕可改,要总根本之处下手才可以。”黛玉略有些踟蹰的说道,从她沉静的眼眸中,康眠雪便知晓,对方并不了解范若庭到底所言是何意?
不过康眠雪倒是对范若庭有了一份兴趣,此人虽背景复杂,但却是个实在的聪明人。
没有错,进学的根本并不是广式的扩大学校,在府城多增加学堂。而是提升女子的地位,当女子地位提升,也才有人将女孩子送到学堂之中。
这便是如同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一般。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能够达到,但这却是康眠雪奋斗的方向。
“你们的这份我却是收下了,不过我倒是还要再布置给你们另外一个。
题目吗,便是纺织机所带来的改变。”康眠雪口中说着,一边命令丫鬟从自己的柜子里拿出一匹布料,又附上几张图纸。
“这个是江南新流行的新式纺织机,造价极为便宜,不过二两银子便可买一架,每日织布可翻上两倍。
如今已是在江南风靡,可算得上一本万利。你们却觉得若从此下手,如何才能提高女子的地位,又或者如何才能够将这纺织机的普及率抬得更高。”
康眠雪看着三人围着桌子上的棉布好奇查看,黛玉却最是大胆,伸手抚摸着棉布。然后竟拿起一块在脸颊上略一摩擦,马上便微微蹙眉,脸上也红了一片。
见到这番情景,康眠雪赶紧上前,替对方揉着脸颊,口中埋怨说道:“这是穷人家穿的粗布,你哪里能受得了?
这细皮嫩肉的,让我瞧瞧,果然是红了。云枢,还不赶紧拿药膏过来。”
一旁侍立的云枢唬了一跳,赶紧进到里间拿出专门的药膏,便要给黛玉涂抹。
“姑娘身子娇贵,哪里能摸这些粗布,要我说却是白找的疼。”云枢与黛玉关系素来极好。此时,见对方小脸红了一片也是心疼不已,她口中埋怨着,手下却是轻柔无比。
听着对方的埋怨,黛玉却并不将对方有些僭越的举动放在心上。反而对于云枢的埋怨,露出甜甜的笑容,她生性敏感,哪里又不知道哪些是好意,哪些不过是应付。
看着云枢给黛玉上好药,康眠雪又将药膏让跟着黛玉的女官带回去,这才让三人回去休息。
几人不过刚刚出门,司徒源便从隔壁转了过来。
康眠雪看向对方笑着调侃:“你却别跟我说,你竟然是一直等在外面的。”
这话本是带着玩笑之意,哪里想到却是正戳中了司徒源的要害,他忽地一脸委屈的凑到娇妻身旁。
也不说话,只是轻柔的替对方揉搓着颈部。
这是两人小时候常做的举动,司徒源每每惹康眠雪生气,便会用这种方式来道歉。
康眠雪瞬间有些失笑,悄悄的看了对方一眼,摇了摇头。
却是并未说自己不曾生气之类的言语,夫妻二人相伴已久。哪里需要这些浮云之言来体现,两人俱是心心相印,彼此陪伴才是。
“过些日子就要到扬州,到时我们却是要忙起来。”司徒源语调低沉,似是意有所指。
此次扬州之行,他们本就不是为了单纯的祭拜,身上还有着重担,更不要说那些枉死举子的冤魂。
总要与他们一个公道才好,不然枉费生在这世间。
“那人可靠吗?”康眠雪却有些担心,若是此人竟使用离间计,未免却容易一时大意。
对于此事,司徒源倒是并不担心,他柔声安慰妻子:“此人唯一的要求只有两个,一是让他可以拜入你的麾下,二便是救出一名女子。
而且此人的要求很奇怪,他却是不管这女子是否为奴为婢,只要求对方好好活着。”
司徒源想到那人传来的信息,心中也有几分不解。若说此人对于那女孩儿,有着多少在意却也无法说明,毕竟为奴、为婢这种话,却不适合说在与自己有关的人身上。
“倒像是心中有愧的故人呢。他却是明白,若是入了咱们门下,只看着自己的面子,那女子也不会被慢待。为奴为婢此言,却也要看是谁的奴婢。”
对于心中演算,更加剔透的康眠雪来说,此人的行径却是几乎算得上明火执仗。
可她偏偏便是最喜欢这种人,有些人将自己的需求放在台面之上做交易,总比台下遮遮掩掩的好。
司徒源听妻子解释完,心中也是有些无奈,他无所谓的说:“雪宝,这件事却是并没有什么大的妨碍,左右那个笨蛋要被拿下,不过是用哪个理由罢了。”
血滴子是不需要证据理由,才能够传唤捕人的。
“对了,我却是还不知道那女子却是叫什么?”康眠雪虽早知道这笔交易,却是尚且不晓得那女子的名字。此时忽然想起,轻敲手心,一脸好奇的抬头望向夫君。
这个问题瞬间难倒了司徒源,他皱起眉头,仔细思索。
他也真的并未注意那女子的名唤,是以妻子一问立时卡住。
只能摇头说道:“这个的确不知道,她目前已经被关在牢房之中。
但却并非是罪犯乃是苦主。”
司徒源想起那女子的遭遇,心中也是一些无奈。
“这却是稀奇了,哪有将苦主关进大牢的?
这到底是哪人办的?竟然如此胡闹?”康眠雪的性格哪里揉得进沙子,听闻此言立时炸了,盯着司徒源说。
赶紧安慰妻子不提,好半天终于看妻子平静下来,司徒源这才解释:“却是这女子有些个来历。
她本是那拐子拐卖而来的,是以早已忘了家乡住处。拐子自己充做父亲,将其养到十一二岁之时,便打算将其卖掉。
本来若是只卖一家,便也不会出些个是非,那拐子因着孩子长得美艳,竟然将其卖了两家。
也因此出了大祸,两家都对这女子势在必得,都不肯放弃她。
结果在一次冲突之中,这一方却是将另一方殴打至死,也因此被关在应天府大牢中有了半载。”
康眠雪一呆,这故事为何如此耳熟?她下意识的问道:“金陵。难不成是应天府府尹贾雨村?”
司徒源点点头,却也不放在心上,妻子在江南多有眼线,他心中早就知道,也不在意妻子到底是从何人手上得到的这些信息。
随着司徒源的承认,康眠雪心中翻起惊涛骇浪。这时间……她本以为香菱被卖的时间总要晚上三四年,可却没有想到竟是这时候。
康眠雪仔细思索,不过一时便哑然失笑,自己却是有些行之而上了。
之前所说送黛玉入京的乃是贾雨村,半年之后他得应天府府尹之位,如此算来,可不正就是此时。
偏她想着时间线不对,竟然忘得死死的,还想若是此次有机会,定要在金陵寻访一番,将那拐子惩处救出香菱才好。
如此一看却是她来晚了。
康眠雪摩梭着手腕上的天珠,脑中放空思维,心中思索。
香菱自然是要救下的,她却不愿那孩子落入淤泥。
薛蟠打死人,自然需要秉公决断,而那拐子自然也得要受到应有的惩罚。唯一难的反倒是香菱本身,这时候康眠雪才明白,为何投靠那人竟然说这孩子哪怕为奴为婢都可。
这竟是一番实话,而非是以退为进之言,身为世家大族的小姐竟然被拐卖。
而且竟是十几年的时间,想到江南盛行的朱程理学。康眠雪又忍不住咬紧牙根,便是那伸手要救,香菱的日后却也是个难题,她竟然也觉得其如今其并不适合在回到甄家。
可是这为奴为婢,又哪里比得过一家子天伦。
“你说那孩子能否找到家人,有没有记忆。那人对其如此在意,必定是有所相识,或者曾经见过,又或者恐怕正是与其有着极大的关联。
若是家里的孩子走失被拐,此时找到应该极为开心才对。却又为何说出,那为奴为婢之言。”康眠雪思索此处,总是有几分难以言明。
这便是她无法理解的地方,在她看来家族亲眷,虽然她已经记不住前世之事,但是每每提起亲眷仍旧是满心欢喜。是以,自己定然是被好好珍惜过的。
司徒源哈哈一笑,抚摸着妻子柔软的脸颊:“你却是此处不如我了,要知晓仕宦人家的女子,若是被人拐走。到最后便只得一个暴毙,或者身亡的结局。
尤其是像她这种已经在外十几年的状态,便是身子再小却也不可能被接回。除非却是家中长辈为其承担一切,但是即便如此,这家族中的女儿到底也会受损。
是以不少江南人家,或是直接让对方直接消失的,又或者让对方古佛青灯的也不在少数。”
司徒源却是对于这些事情极为看不上眼,可是到底是在江南官场长大,平素里知晓的也并不少,此时却是将事情说明了□□分。
妻子自小被康老夫人护得极好,哪里曾经接触过这些肮脏事,是以司徒源此时颇有些自得。
康眠雪听到司徒源的话一时有些呆滞,她本以为若是找到香菱便将其送回家中,却没有想到,这其中竟有如此多的不所谓。
若是随意将其送走,到时香菱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她岂不是好心办了坏事。
见妻子脸色不对,司徒源赶紧小心查看,却被她轻推一把眼神嗔怪。
“我知道了,还是您司徒大爷,见识颇多。”康眠雪口中说到,却直接送了司徒源一个白眼,自己哈哈笑起来。
司徒源显出一副小生怕怕之态,连忙口中求着公主娘娘息怒,却是饶了小的之言。
夫妻二人笑闹一下,却再次言归正传。
司徒源在康眠雪耳边轻声说道,让对方略有些惊讶,她眨眨眼睛:“是以你把香菱她们全部押解到扬州来了?
也就是说我们要在扬州审问?”
司徒源将一份邸报放在康眠雪的面前,让对方翻阅查看。
康眠雪将其展开,却是对方将此案的众人全部押解至扬州的行署命名。
反倒是在下面另外一行的小字,让她有些惊讶。
“你这次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竟然连江南巡抚也一起调往?”康眠雪此时却是真的惊讶,她没有想到司徒源竟然将田巡抚直接从苏州调往扬州。
司徒源摇摇头,这才解释却并不是他擅作主张,而是这是惯例。因扬州靠近运河口,是以大多历次南巡,都是在此作为弃船登陆之地。
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康眠雪本身便是位同亲王之位,这次回乡祭祖,却是有代天之喜。
所以江南官员凡知府以上,皆是前来属地扬州进行参拜,这个乃时惯例。
他在出行之前也多次沟通,这才知晓竟是有如此循规旧律。是以此事反有了几分余地,毕竟离开苏州之后,这巡抚便是成了没爪子的老虎。
江南极为特殊,所行乃是二道分令。江南总督主管军政,而江南巡抚,责管民生,两人既分庭抗而治,又相辅相成。两人驻地也不同,一人的属地在扬州,另一人则位于苏州。
往往数年一届,不过寥寥几面,但是却因两端分配,而使得江南文治武功俱是相辅相成。
“是以你便打算,这次引对方出动之机,直接将其一网打尽?
说实话,这田巡抚除了不是个当官的料,其他还真的都还好。”康眠雪有些摇头,无奈说道。
司徒源有些不以为然,他的性格与雍和帝有些相似,对外却是极为冷淡,且颇有些严酷之利,唯有对妻子之时才会温柔万千。
是以此时听了对方的话只是笑着解释:“那田总督所做的混账事也不少,咱们便是将其直接捉拿归案,不提科举舞弊之事都不会冤枉了他。
若是没有能力,便不要想着高官,若是做了高官,总要学会做人,既没能力又不做人,此人却是留之不得。”
司徒源淡淡的解释,他看向妻子的眼神,却是希望对方能够理解自己的作为。
看着丈夫年轻面容下的不安,康眠雪站起身,双臂紧紧抱住对方。
有些话并不需要用言语来说,动作才是它的绝配。
感受到怀中的软玉温香,司徒源将康眠雪紧紧抱在怀里,他的语调有些古怪,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雪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