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紫英看着桌面上,很快便摆放了三四叠的案卷手稿,一时间也是有些则折,他凑到迎春身边低声询问:“迎春小姐,这是你们最近整理的?”
迎春听到冯紫英的声音,下意识的紧绷身体,不过她倒是反应极快,瞬间便又反应了回来,贝齿含唇瞧着冯紫英似嗔似喜,转头后退一步低头行礼。
“少将军,的确这是我和玉儿,所整理出来的,并且将其分门别类。”迎春的话并不多,她一来不知该如何与冯紫英相处,二来却是此时乃是黛玉的造化,却不应该由她喧宾夺主。
只需要一眼,迎春便知晓此次之事,乃是自己为辅,黛玉为主。国公爷明显想要拖着黛玉上行,她又怎会成为自家姐妹拖累。
是以,她保持着尽量少言多看的模样,只希望能够辅佐黛玉,将此案顺利完结。
迎春的这方做派,倒是让司徒源极为欣赏,他欣赏能够识时务者,尤其迎春这种深知进退之人。
她瞧着迎春,将一叠资料送到黛玉面前。
黛玉接过资料低头看了一下,瞧着迎春甜甜一笑,漂亮的杏眼中满含感激,只是二人俱未说话,不过是一个眼神,便两心相知。
这些手稿,每一张都是她们精心抄检出来的,乃是她们自觉有些怪异的案件,也即是那少数的三分之一来。
“甄大人所说这事情,与你无关既如此,我却是想要询问一下甄大人,不知您可否能够告知小女子,这其中的缘由。”
甄若霖听到这话,脸颊鼓动,眉头紧锁,鼻息呼吸急促,一副仿佛受到天大的冤枉的模样。
“你这丫头,我与你父乃是同僚,你竟然陷害于我。此事哪里是你这小小女子可以管的,且不说你尚未长成,便是纵然是已然成年。
似你这种闺阁之质,又怎么知晓断案之流,还不赶紧退下,我却是要与我哥哥好好说明一二。”
甄若霖却是对于眼前的情景,心中极为暴躁,他如今只想赶紧几句话将对方挥退。
不知为何,他总是对黛玉有一种深深的忌惮之感,甚至这种感觉,连面对定国公司徒源之时,都没有那么强烈。
那是一种见到对方,便只想要快点将其,从眼前挥离的感觉。
若是往常的黛玉,恐怕早因为对方的话,而心中恼怒不已,甚至还会说些其他。
然而如今,黛玉早已不是往日的模样,她看向对方,不急不恼,面容之上一片从容淡定,只这一点就让司徒源欣慰的点头。
听到对方的话,黛玉也不生气,她只是瞧着对方淡然一笑,然后口中轻声说道:“想来,我若不先将甄大人的谎言戳破。恐怕甄大人却未必肯,将事情的原委,与小女子细细说明。”
黛玉说到这里,轻笑一声,眼神之中,却是有着属于她的狡黠。
“我已经听闻大人所说之言,此事我倒是这里有一桩公案,却是与大人所说的事情,有些关系。
的确,大人并不是那对双胞胎中的哥哥,而是弟弟。想来程先生,可能此时还不知道,为何甄大人会知晓之事吧?”
程日兴听闻此事说道自己,看向黛玉却是深施一礼,他自然是没有发现。
黛玉哪里会接对方这全礼,赶紧侧身又回了半礼,这才将事情的原委说出。
“可能甄大人自己早已忘记,或者说您也没有发现,事情会如此之巧。
这张纸乃是记载着,当日甄大人一次夺宝杀人之案。或者说,在甄大人眼中,不过是甄大人命人将自己的东西取回。
也亏得那位已经被流放多年的年大人,他却是不畏强权,一直将此案挂挡,如今已经过了将近十几年。”黛玉取出手稿中的第一章,将其放在桌上。
这个案子却极为简单,不过是因为有一家人因家境败落,到典当行去典当之时,却是被人发现了一些东西。
本来若只是寻他个盗窃之罪,也无不无可厚非,然而甄若霖却是罕见的下了杀手,一夜之间全家之人一个不留。
然而也许是甄若霖太过着急,竟然没有发现,那副人家的隔壁竟然是城中的捕头,恰巧那班捕快送喝多的捕头回家,结果最后只是惊走了那杀手。
这乃是十几年前的一桩大案,端是让人触目惊心,然而案件之中,诡异的却是被死者握在手中的玉佩。
黛玉说到此处看一下司徒源,似乎是想瞧对方的神色,然而看对方毫无反应的模样。黛玉却是下意识地想,这如若公主娘娘在此,定然会给她个鼓励的微笑。
不过想到羲和长公主,她却是更加的起劲儿了,又再一次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当初的案件之上。
“当时小女子仔细查了当时的案卷,那位年大人却是难得的刚正不阿,他不但顶住了甄大人的明示暗示。
更是将那块涉案的玉佩直接拓印,直接做了泥膜出来,是以到现在为止,此物仍旧是在档案之中。而且那位大人恐怕知晓自己会遭受报复,其中还放着自己的书信。
我后来也曾查过此事,那位大人不过半年之后,便因一次小小失误被发配千里。
若是没有这位年大人的一心为公,也不会让我发现程先生都不知道的秘密。
想必甄大人知晓对方,乃是你的亲哥哥,是在二十五年前吧?
不止如此,你还将对方买通,让其远走高飞,以期不会出现任何问题,无人能够知晓你的身份。”
黛玉未曾说的是,甄大人到底不如甄老夫人狠厉,如若甄老夫人知晓了对方的行踪,只会做一件事情,便是毫不客气地将之灭口。
事实上也的确正是如此,在甄老夫人生产完之后,除去了这个突然消失的稳婆一人之外,其余三名稳婆全部失踪,而失踪的时间大概都在前后一年之内。
至于当日里曾经在房中伺候的丫鬟们,如今算起来除了一直跟在甄老夫人身边的嬷嬷以外,其余众人早已各自身亡。
时间却也是差不多,不过却要比这些稳妥多了一些,想来是因为既要处理,又不能让人起疑,总归需要时间安排,这些人大概是三年左右。
那块玉佩之上,却是雕刻着极为隐蔽的甄字,乃是非嫡支不可有。
而此时拥有那块玉佩的人,便是甄大人自己。
想来当年,可能是因为一场意外,是以甄若霖无意之中发现,自己并非是传闻中的福星,反而是灾星。
他便下心追寻那当日的奴才,查寻自己到底是福星还是灾星。
结果未曾想到,竟真的让他找到了当时唯一的幸存者,因一时激动之下,便将此玉佩丢给其人当做打赏。
等到回家之后,甄若霖的心绪稳定下来,这才想到自己此时应该做的,却应该杀人灭口,而不是在给对方另外一个所谓的证据。
然而,那稳婆能够在甄老夫人手下逃脱一命,自然是颇为有几分不凡。
她极为乖巧伶俐的,在接待了甄若霖之后,便直接消失。一直到多年之后,这才因这块玉佩再次出现,便直接被甄若霖全家杀人灭口。
黛玉说到这里,眼神之中已满是愤然。要知道,当时那家中,已然是三代同堂,且当日那妻子腹中正怀有婴孩儿。
“甄大人,究竟是该说你蠢,还是说该说你聪明呢?你即将人放走,又想要将其杀害,结果使得其一家命丧黄泉,又将公正清廉的年大人流放。”黛玉冷声说道,她对此人实在是厌恶无比,更何况因他的这把火,却是又引出了另外一段公案。
原来当日甄若霖派来的杀手,想要寻找玉佩,然而却是遍寻不到,被隔壁的捕头班发现后。
那人为了脱身,却是直接点燃火折,结果将整条街的房子全部点燃。而那条街便正好是葫芦庙所在的街道,也是因此一夕之间,甄士隐竟将家财尽败。
想到这个,黛玉忍不住有些心伤,若非当日甄若霖一时大意,便将自己的玉佩作为奖赏,给了那稳婆。
便也不会出现,多年之后又稳婆儿子,将其送到当铺典当致使杀身之祸。
不得不说,这些事情实在是太过巧合,然而除了巧合之外,又让人觉得此事,竟有些命中注定之感。
黛玉的话让甄若霖回想起当日的那些事情,随着那轻灵的语调,自己仿佛也回到当日的情景,他咬着下唇一时之间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是他当年犯下的错误,是以做事有些许披露。一时不察,将代表着自己身份的玉佩遗落在外,本来这是丢了便也丢了,只要不出现便不是问题。
当他缓解过来,再想去将其仔细处理之时,那稳婆一家人竟以逃得无影无踪,其后数年,他一直没有放弃过寻找对方,只是可惜,终究是天不可查。
本来他也放弃此事,只想着不出现便不出现好了,他也并非那弑杀之人,然而终究是天意难违。
想到那无辜丧命的数条生命,即便甄若霖已然是心硬如铁,到底还是略有两分心虚,他看了看对方并未说话,好半天才又突然笑起来:“你这丫头却是跟说话本一般,你若无证据又胡说八道,却是小心会有大祸。”
黛玉听到这话也不着恼,她看向对方敏锐地感觉到,甄若霖此时根本不如其表现出来的那般淡定。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对方,又从手稿中抽出一张。倒是让甄若霖心中紧张起来,他可不是那种会以年龄论断的傻子,只一眼他便心中知晓对方,肯定不是一个善茬。
既然定国公敢让一个十来岁的女子问他,那么必定是心中有着把握。这让他更加的谨慎起来,眼神之中也变换了模样,原本对于师爷的那些,所谓的兄弟亲情,此时已经隐没不见。
程日兴此时看到,哪里不曾明白,自己竟然是又被愚弄了,一时之间只觉得牙根咬碎,看向对方的眼神,几欲生痰其肉。
他此时只觉得心中满是仓皇,自己本意已经认可了那灾星之言,甚至带着几分自暴自弃。
你既说我是灾星,定要覆灭甄家,如此那我便覆灭于你看看。然而却没想到,如今却是会被人跳转回去,这简直如同晴天霹雳,又像是讽刺意味十足。
一时之间,程日兴只觉得自己如同被两边拉扯,一边有人说道此事却是好事,如今这却是确定你并非是灾星之言,他日也如同你愿。
而另外一边却在告诉他,福星又怎可沾染上将甄家覆灭的灾厄?自然应该赶紧将补救,不能够让甄家真的灭绝。
一时之间两端相互僵持,而甄若霖那副有恃无恐,到惊愕莫名的模样,让他只觉得心中隐隐有些恶心。
想到自己有如此之兄弟,又有如同甄老夫人那般的母亲,程日兴一时觉得,自己实在是此生为难。
就在他一时难以为继的时候,只见到一只手帕,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一名端庄秀丽的少女口中轻声说道:“您请用。”
这手帕上面并无半点花纹,且用料也并不算是名贵,想来定然是随身不知垫什么东西的。然而他还是下意识的接过,他此时已经感觉得到,自己的脸上一阵阵的冰凉。
看着迅速被泪水打湿的手帕,迎春心中暗叹,她有些担忧地看向程日兴。
从之前的案卷中了解的,包括当时冯紫英对自己所说的只言片语,再结合眼前甄若霖所言,一个充满讽刺的故事,便映入迎春的眼中。
因被预测为灾星,于是便经历了世间难以磨灭的苦痛,婴儿被囚,年少背负,青年寒心,中年绝望。
迎春一时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她无法想象,若是自己身处在其的位置,将会如何去做。
是以当看到对方悄无声息地泪流满面,迎春一时之间,却是对其深感同情。
虽说男女有别,不该有何过多接触,然而即使如此,她还是下意识地,取出了自己放在荷包中的包裹药糖的手帕。
至于为何没有给自己日常所用的,不过是她小心,毕竟此地身处行宫之中,更是谨言慎微为上。
“先生,虽说交浅言深乃是大忌,但今日迎春忍不住想要多言一句。”迎春看向程日兴眼神带着几分踟蹰,待看到对方点头拱手,一副求教的模样。
她这才略以沉吟,继续说道:“迎春一直认为神鬼之言,皆为莫测,与其因鬼神之言,而左右行之,为免却是一叶障目。
倒不如放下心结,为人间造福却不是比纠结一时的心结呢。还望先生,一心为公才好。”
迎春一口气将自己的想法说出,她只觉得自己此时做了,往日从不敢想象之事,压根未曾见到冯紫英那震惊又爱慕的眼神。
程日兴轻轻地品味着迎春的话,却是一时之间感慨万千,他又擦了擦眼角,看着被咄咄逼人的黛玉,逼迫的节节败退的甄若霖,心中却是畅快之极。
他轻声地说道:“多谢姑娘教导,在下却是一时之间想左了,的确如此,人生在世,我已年过一半,又何必纠结那往日之事,此时我便是只对得起自己便也好。”
程日兴说完,只觉得自己心中的那口郁气,瞬间消失殆尽,只剩下满心的畅快。
他看一下眼前的二人,却是突然若有所悟,想来如若英莲与这二位小姐长久的一起。定然也会有所长进,纵然是未有天纵奇才,然则到底却也会是通达之人。
想到这里程日兴却是觉得,自己将英莲托付给羲和长公主,乃是最为正确的一件事情。
一旁的冯紫英,此时已经顾不上黛玉舌战甄若霖,他只是一脸崇拜着看着迎春,三言两语解开程日兴心中的心结。
他只觉得自己实在是太过有眼光,竟喜欢上如迎春小姐这般优秀之人。
反倒是一旁的柳湘莲,瞧冯紫英这副恨不得,将眼睛黏在迎春身上的模样,只觉得想要捂脸,真的不想承认对方与自己乃是同僚。
不过他下意识地看一下自家上司,只见对方虽说将注意力,大半放在黛玉身上。
然而小半的注意力,仍旧注视着迎春这边,此时将冯紫英的模样一眼望尽,脸上更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柳湘莲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与其拉开距离,看向对方尚且痴迷的眼神,心中决定自己最近一定要离对方远远的。
而此时,甄若霖咬牙切齿地看着,几句话便将自己怼的哑口无言的黛玉。
反倒是年纪幼小的黛玉,此时竟是放开了自己的纠结,口中一个个案件如数家珍,将其中的交集一一细数,不过是数语了了,便将其中关联说得清清楚楚。
“你这丫头,根本就是在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做过这些事情,你是在冤枉我。”甄若霖此时已然破防,他直接怒吼,原本脸上那丝属于勋贵的矜持,已然全然不见,只剩下一派狰狞。
黛玉确实不慌不忙,她点点头似乎对于,甄若霖的生气早在意料,也并不感觉到任何意外。
“甄大人,小女子此时必须说下,气大伤身,如若您在案件审判之前,便一时将自己气死了,那么那些含冤之人,未免太过可怜。”黛玉轻声说道,她对于甄若霖没有半点的怜悯,更不要说对于其的尊重。
“如今我却是细数一下你相关的案件,四十六年,稳婆全家被杀案,死亡人数八人。
四十八年,金陵之府行贿案,死亡人数三人。
四十九年,云湖名妓沉尸案,死者一人。
雍和元年,江南总兵行贿案,判流放七人。
雍和三年,富商状告甄家多的伤人案,最后反转,商人抄家流图三千。
雍和五年京城御史,参甄家卖官鬻爵案,徒三年。
下面还有不少,可是让小女子与您一一说明?请问甄大人如此多的罪状之下,您还有什么话可说?即便那位甄老夫人有千般万错,然则您身上也并不干净。”
随着黛玉的一句一句话,甄若霖的脸色却是越发的蜡黄,他没有想到这些尘封的案件,这些早已经从他记忆中消退的事情,竟然会被程日兴一一记下,甚至连人证物证都一一保留着。
他转头看,向程日兴忍不住地怒吼道:“就算甄家对不起你,就算当初我知道了你是福星、我是灾星。
但我仍旧是让你活着,我没有杀了你,可是你却想要毁了甄家,你根本就不是福星,你才是灾星。”
此时的甄若霖却是被逼到了绝地,他只觉得一切的错误都是在程日兴身上,心中的劣性忍不住又发散出来,他不停地埋怨着对方,甚至对其大放厥词。
然而就在他想要继续诋毁的时候,一道轻柔的嗓音只说了几个字,便使得他哑然无语。
“想来甄大人,您极为嫉妒程先生吧?”黛玉并未被甄若霖的模样所吓到,反而仍旧是极为淡定地说道,她看向对方眼神之中满是笃定。
甄若霖听到这话,下意识地盯着黛玉,结果在看到对方那沉静的双眸之后,他却低头躲闪起来。
嫉妒吗?的确是嫉妒的,他嫉妒对方明明比自己晚了那么多年开蒙,缺不过半载便将自己甩在身后。
他嫉妒对方在族中人缘极好,即使担着一个养子的名号,其人仍旧是在弟子之中,有着极好的声誉。
他更嫉妒甄士隐对其的特殊,明明他与甄士隐接触的时间要比对方早了那么多,然而每每遇到自己甄士隐,不过是带着些许的敷衍。
而对于程日兴,他却是全心全意的疼爱,那仿佛是将其放在掌中的疼爱。
“所以你嫉妒,你嫉妒的程日兴,甚至你因为嫉妒程日兴,而恨上了你的母亲。
也正是因为如此,是以你做事越来越偏激,甚至听从别人的话,给你的母亲下药。
从而让她变得疯狂,你用你的母亲做着,一切可能会影响你形象的事情,你利用她去做那些你不愿意,脏了自己手的事情。
甚至包括现在,你母亲自己趴在瓷片之上,割伤自己也是你的主意,不!或者说也是你的引导。”
黛玉的话并不大,可是她每说一句,便看到甄若霖的脸色苍白一分,到最后已然不敢与其对视,只是低头闪躲着。
“你……你不过是个小丫头,我却是不与你对话,也不与你计较……”甄若霖低声说道,此时他只觉得自己,仿佛赤身地站在对方面前,自己心中的那些阴暗被其挖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