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患重病,什么叫做身患重病?他妹妹一向身体健康,哪里有什么重病可患?分明便是因甄家之事,恐怕妹妹已经被陛下见弃,是以囚禁宫中。
想到这里,甄若霖突然瞪大双眼,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黛玉口中喊道:“那三皇子呢?三皇子现在在干嘛?我却是问你小丫头告诉我。”
黛玉一时未料到,此人竟会如此的反应剧烈,是已被他有些狰狞的面容惊吓到,面上却并未有太大的变化,然则到底是心中心跳剧烈。
只是看着面前状若疯癫的甄若霖,她心知此人的心智,如今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若是想要其将一切和盘托出,定要在此时乘胜追击,万不可让对方有反悔之心。
是以黛玉偏偏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调,告诉甄若霖:“原来您是在说这个,也是刚才我却是,一时少说了一句。
因为思母急切,三皇子在殿上顶撞陛下,是以被震怒的陛下送回三皇子府静养,却是未曾诏曰,不可出门。”
黛玉的话声音并不大,然而却如同惊雷炸在甄若霖的耳边,他仿佛瞬间被定住一般。
好半天,眼珠才微微颤动,他几乎已经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自己的妹妹突然病重,好外甥未来的皇位角逐者,三皇子骤然被圈禁三皇子府,这一连串的打击,几乎让甄若霖满心绝望。
对于一直将三皇子与甄贵妃,当做自己最后靠山的甄若霖来说,便是那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甄贵妃被囚,三皇子被圈禁着,几乎已经预示到甄家败亡的前兆,即便是他再想要安慰自己却也没有办法。
“不可能,陛下绝对不可能。三皇子怎么可能会被圈禁,他才是未来的帝王,这怎么可能呢?小丫头你在骗我。”甄若霖状若癫狂地摇晃起来,一副要与黛玉好好分辨的模样。
然而他的这份疯狂,却并未持续太久,黛玉眼神平和而安静地看着甄若霖,与其的癫狂狼狈,形成鲜明的对比。
未过多久,甄若霖看着平静如初的黛玉,却是仿佛被打败了一半,瞬间萎靡起来。
原本高傲的头颅也低垂下来,眼神之中的光芒如同冬夜的微烛,缓缓地熄灭不见。
黛玉此时眼神微眯,心中知晓,已然到了决战时刻。
她轻轻地将手中的纸稿送到甄若霖面前,轻声地说道:“甄大人,想来你会想要看看这上面的内容,还望您有所取舍,万不可致使甄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地。”
黛玉的话,让甄若霖抬起头,他此时哪里还有什么高官显贵的傲气,只剩下如同趴伏在水沟边的赖皮狗一般的狼狈。
他的嗓音此时已经充满沙哑,甚至连鬓边的白发都似乎肉眼可见的增添不少。
“小姑娘,我承认你的确很厉害,可是你要知道我们甄家乃是百年望族。
自□□之时,便跟随至今,经历了多少风雨。即便我很欣赏你,却是不可能相信你能让,甄家出现问题的。”
甄若霖此时自己的声音,已经几乎听不出来,然而他仍旧是带着几分倔强,可惜的是那倔强下面的忐忑与崩溃,让黛玉瞧得一清二楚。
心知对方此时不过是嘴硬,黛玉也并未与其多做纠缠,反而将自己之前的想法,更加确定起来。
“若我是大人,便看一下我手中的东西,毕竟虽说大人这里,肯定是有日后的决断。但是想来甄家,还有其他子嗣,大人却是不为他们,考虑一二吗?”
黛玉眼神温和,却润物无声的开始左右甄若霖的思想。随着她的话,他却是想到自己那独生的爱子宝玉。
虽说其性格顽劣,然则却是自己仅有的一根独苗。自己死不足惜,甚至甄家被灭也不为过,然而只有宝玉那孩子。
此时年方不过十三,尚且懵懵懂懂,若是失了他的帮扶,却不知那孩子日后,会落入怎样的境地。
一时之间,甄若霖慈父心中难掩情绪,却是在心中一片纠结。
好半天,他终于抬起头,定定地看着黛玉,似乎在跟小姑娘确认着什么。
然而,从此时的黛玉脸上,却是什么都瞧不出来的,甄若霖终于长叹一声,一点泪水划过眼角,沙哑地说道:“林姑娘,你赢了。给我看看吧。”
黛玉面容之上,闪过一丝喜色,但是她马上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又将手中的手稿向前递了一下,让其能够看得仔细。
甄若霖低头看向那手稿,只看了第一眼,面容之上便凝固了。他按耐住自己的心情,将其从头到尾看完,忍不住用带着惊悚的眼神看向黛玉。
“你却是怎么知道的?”甄若霖几乎,完全无法想象,对方究竟是如何,或者用什么方式将此事了解,这简直太过不可思议了。
黛玉轻笑了一声,轻轻摇头回答甄若霖道:“此事等一下小女子会给大人解释,只是还请大人告知事情的真相。”
甄若霖见此情景,心中知晓,自己终究是已经走到了尽头。他长叹一声,眼眸不自觉地看向窗外,那里已经是一片夕阳,橘色的光芒映在窗纱,让人莫名的有几分忧愁。
“小姑娘,你是否相信这世间有缘分之说,或者说有宿命之说。
我本来也是想要做一个好官的,也想要做一个好儿子。我承认,我这人心胸狭窄,是以我对程日兴百般嫉妒,可是我从未想过要害他,对于他我也是有着一份兄弟之情的。
然而人到底是躲不过宿命,躲不过的,没有办法能够躲开,当命运压来的时候,你只能接受。”甄若霖苦笑着说道,他此时眼眸只盯着窗外,仿佛是要从外面汲取自己一些力量。
黛玉听到对方的话,看向甄若霖,那仿若失去希望的面容。小丫头略一沉吟,口中却是反驳道:“甄大人,可能在甄大人眼中,黛玉不过是个弱质少女,与您相差甚远。
更是自不量力在您面前搬砖弄斧,然而黛玉却觉得,这命运之说并非不可变化。
所谓命在天定、运在人为,谁又能说得清呢?若大人之前一直一心为公,纵然是所做之事,也未必会被人所诟病,反而是大人您心绪烦乱自甘沉沦,此事却与命运之言毫无半点关系。”
黛玉的话尚且幼稚,但是其中的道理,却是让人不得不赞叹,其之心智之成熟。
的确,若甄若霖能够公正一心,抵御住那些外来的诱惑,他又如何会变得到今日这步。
“况且,甄大人不杀程日兴,恐怕却并非是因为,你有兄弟手足之情,而是在你的认知中,程先生不能够死吧。”黛玉这句话又是扔下了一颗惊雷,连一旁神色有些恍惚的程日兴,都瞬间将注意力凝聚在黛玉身上。
而甄若霖更是仿佛,一瞬间被定格一般,转头看向对方一脸不可思议。
此时冯紫英实在是憋不住,他好奇地催促道:“林姑娘,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到底怎么回事,我却是是太想知道了。”
他刚刚说完,便被司徒源的一道眼神,定在当场瞬间化为冰块。
柳湘莲敲了敲对方那惨兮兮的模样,压根一分同情罕有,若论自己找罪受,冯紫英却是当世第一。
黛玉清笑一声,这才缓缓解释:“当日那所谓的灾星福星之言,我曾经也听过,像是乃是出自于,佛家经典俱生神之言。”
俱生神,三个字却是瞬间将甄若霖的侥幸击飞,知道自己已经再无可隐瞒之事,他轻叹一声点了点头,再也不说些左右之言。
“小丫头,你的确很厉害,可以说非同凡响,林如海得你为女,可算得上三生有幸。”甄若霖苦笑的叹息,心中对于黛玉的好感却是越发的强。
一旁被冻着的冯紫英,忍不住用眼睛哀求,看着黛玉想要对方,快点将谜题解开。
程日兴此时却是一脸若有所思,他本来就不是个笨的,可以算得上是天资一流。
从二人的话,哪里不知道自己又是被骗,一时之间心中五味杂陈,事到如今他却不得不承认,对于亲情他一直是极为渴求。
然而这份期待,却是一次次地被消磨殆尽,短短时日之中,却是屡生波澜。
直到如今,再看着甄若霖,眼神之中却是渐渐地冰雪消融,最后直归寂静,无悲无喜。
司徒源自然看到了冯紫英的表情,忍不住又觉得额角有些抽痛,只是到底不想再看他那副蠢样,这才慢慢解释说道:“俱生神乃是佛教之中,专门秉示福祸善恶之神。
通常为一男一女,俱为双生,然则却偶尔也有双生女相,或为双生男相,却是专门记录世间之上善恶之职。
实际上,俱生神本身,却并无灾星福星之言,恐怕你们却是被骗了。”
司徒源轻描淡写的,将关于俱生神的由来一一诉说,最后才说出被骗了三字。这三个字,他说的最轻,但是却让在场的众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甄若霖看向一身锦袍玉冠的司徒源,他的眼神之中如今带着几分释然。
“不错,我们都被骗了,被骗了,什么福星什么灾星,不过都是世人之妄言。
是福是祸,哪里又是他人言之凿凿,可怜我却是半生糊涂,这才一朝醒悟,可惜却是晚矣悔矣。”
“当年之事,我的确并不清楚,具体的缘由。
第一次见到那人,乃是与母亲上香之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雍容高贵的母亲,对于一个人露出那种下位者的卑微。她对那人的那种恭敬,却是怎样也无法掩盖的。”甄若霖沉默一下,这才将他所知的事情缓缓说出。
那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往事,彼时正是九龙夺嫡的末期,也是最为血腥的那一刻。京城一片血海不说,即便是江南也难逃动荡。
甚至原本那些人的离开,也变得让人意味深长起来。就在那个所有人都癫狂的情况下,甄若霖第一次明白,皇权是怎样的存在。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自己矜持端庄的母亲,用一种极为热切的眼神看向对方。
那眼神之中,满是崇敬和敬畏,让他第一次好奇对方的身份到底是何人。
但是当时几人,却并未说了太多,那男人仿佛是无意中出现在大殿之上。
他与母亲不过略微交谈,略微寒暄了一二,仿佛就是一个普通的世家子弟,见到了世交的贵妇一般,然而也是那寥寥数语,直接将众人的命运完全改变。
“那个男人,你知道他的名字是什么吗?”黛玉显得有些急迫,她心知自己可能已经摸到了,当年往事的门槛。
甄若霖盯着窗外,似乎并未听到黛玉的询问。过了良久,他才轻声地说道:“我曾经听母亲说过,母亲叫他弘少爷。”
“弘?”黛玉促进眉头,他却是有些迷茫。
下意识地便向身后望去,然而此时她的身后只有司徒源一人,眼眸之中闪过一瞬间的失望。黛玉又强自将自己的注意力,转到甄若霖这里,听其继续说着当年的事情。
甄若霖本来以为,与此人的见面,不过是一次偶然而已。对方似乎以后,并不会再出现,是以他并没有对其有太多的关注。
虽说感叹一声,其却是容貌非凡,便将之抛去脑后,但是从见到那人开始,自己的母亲却发生了,越来越多的变化。
甚至那些动作大到,开始让甄若霖觉得害怕,要知道在那之前,甄家一直是保持着中立状态。
根本不参与到任何的党争之中,更不要说九龙夺嫡,这种危险的事情,也正是因为如此,甄家在江南受到的冲击最小。
然而自从那一天开始,母亲所作所为,便开始变得急进,母亲开始频繁的出入跟家女眷的聚会,每一次他的询问都被对方遮挡过去。
当时的甄若霖,已经是甄家的族长,即使是尚且青涩,却也是对于一切,有着一定的掌控力。随着母亲的动作,他也渐渐察觉,甄家却是陷入了危机之中,他也曾经劝过对方,然而当时的甄老夫人完全置之不理,到后来甚至开始动用一些,甄家原本打算埋藏百年的资源。
那个时候甄若霖刚刚接手甄家,大部分的主导权,仍旧在作为未亡人的母亲手中。
他曾经也问过其数次,为何会这样对其?甚至不惜将甄家拉入漩涡之中,并且为此深深地反对过。
然而他的反对毫无作用,母亲仿佛入了魔一般,一意孤行。
再后来,便出现了那些扬州瘦马,最开始他还搞不明白那些人的作用。后来见到母亲除了采买女孩子,更是疯了一般,毫不客气的下了狠手,江南之地,在那两年中不知消失了多少如花的幼女。
那些女孩都被甄老夫人,一一安排到各处,由下面的奴才,来进行仔细的培养和□□。甚至会找到许多的名师,来训练他们。
不管是德容言功这些方面,其他诸如琴棋书画都会学习,如同真正的大家闺秀一样,并且其带着洗脑的教育。
若使单纯的洗脑,当时的甄若霖也不会反对,毕竟这些对于大家族来说,虽说有些残忍,然则却也司空见惯。
而最可怕的一件事情,却是甄夫人,从来没有让这些幼女忠诚于甄家。
没有错,这些甄家花了大力气,收集而来的女孩子们,却根本不是为了甄家而活,单纯的效忠于那位红公子。
讲述到此处,甄若霖却是轻笑一声,他看向了站在一旁沉思的程日兴说道:“开始的时候,是先有哪些女孩子的,那时你还在进学,我承认当时我是嫉妒你的,是以本来是想雪藏你的。
将你送去做师爷这个想法,是母亲提出来的。当时她的说法是,毕竟是自家的孩子,放心。
我那时却是完全不理解,母亲到底为何,会如此大费周折的做这些事情,如今想来才算是真正的明白。
那些女孩子们从来不从忠于甄家,他们就不会替甄家惹祸,而他们的孩子日后便是最好的武器。
你知道吗?如今那一批当中的孩子,已然有了不少已是经过了府试会试,秀才公举人老爷不胜枚举。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些,却是不得不承认,若论隐忍布局,却是无人能够记得上他的。”
甄若霖的诉说,将众人眼前的迷雾缓缓拨开,他们终于能够了解。为何不管是行宫也好,还是江南也罢,竟然会出现那么多悍不畏死的存在。
原来早在二十几年前,这些人便被慢慢的培养。甚至培养出一波之后,再用其培养自己的子嗣,这样洗白自身之后,在明面之上他们却是再无关系。
然而内在的联系,却是不会断绝的,这一番操作却是实在隐晦无比,甚至根本无法被人所察觉。
如今看来,实在是不得不让人承认,对方却是可算是运筹千里。
随着甄若霖的讲述,众人也知晓了其中所有的经过,只是对于那位背后之人,甄若霖自己也并不十分了解。
至于他后来,对自己的母亲下药,控制的原因,却也是十分简单。
“母亲自宝玉出生之后,便对其十分宠爱,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将其爱如珍宝。
也是因为如此,母亲对于弘公子之事,心生退意。想要让宝玉,能够有一个正常的未来,而不会如同我与母亲一般,被卷入这风云之中。
然而可惜的是,母亲的动作却是有些太大,未过这半年便被弘公子发现。
我当初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便是用药物控制着母亲,让其做些为难之事,要么便是眼睁睁地看着母亲去死。”
甄若霖苦笑一声,眼神却是有些涣散,他虽说极度自私,然而对于自己的亲生母亲,到底还是有一份慕孺存在,是以又怎么能看着对方轻易赴死。
黛玉点了点头看着对方说道:“是以你才会用同样的方法,控制着甄老夫人,让其为你做事。
然而你为何没有想到,这药物乃是剧毒,会使得甄老夫人的神思恍惚,最后撒手人寰?”黛玉仍旧觉得,这其中之事恐怕有未尽之言,是以她又提出自己的疑问。
甄若霖此时极为配合,他自知自己难逃一死,如今却是一副坦荡模样:“我知道,可是人总是有一种侥幸的心理,若是母亲能够活到寿终正寝,未必会出现什么异样,我变赌赢了。”
这句话他说的极为简洁,在场的众人也忍不住,为他唏嘘一声。只能说这一切都是造化弄人,若非是一念之生,便不会出了一念之恶。
因他们二人的一时妄念,却是如滔滔江水一般,直至将其二人淹没。
黛玉点了点头转头看着司徒源,询问对方是否还有要问询的,司徒源摇摇头如今已经天黑,明日再对其继续便好。
看着甄若霖痛快的签字画押,黛玉也觉得心神激荡,这次自己却是因其之事,好好历练了一番。
她仔细地整理衣裙,端正衣袂,这才对其轻施一礼,口中说道:“多谢甄大人,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小女子,却是万分感激。”
黛玉的话,让甄若霖一愣,他看一下对方。眼神中滑过一丝感伤,他心中知晓,自此甄家定然是无法再保存了。
“林姑娘,我却是想问一个问题,如果我全部认罪,能否保得下我妹妹甄贵妃和三皇子?
我在江南所做之事,他们并不知晓,甚至也从未给予我什么帮助,都是甄若霖自己的问题。我却是想要问,能否将此事,免除他们的责任。”
甄若霖没有问司徒源,因为他知晓,若是问了司徒源,对方也不会给他任何的余地,甚至可能会直接一句话,将他打入深渊。
而黛玉到底是个女子,也许会对他有着一线之怜悯,哪怕只有一分,也可以为自己的妹妹和外甥求一份生路。
黛玉看向对方轻声地说的:“大人不是已经知晓了吗?”
这个回答,甄若霖并不惊讶,他听到此言愣怔片刻,才仿佛虚脱了一般,面容之上满是疲惫,苦笑一声,低头不语。
的确他早已经知道,在此事发生之时,他便预料到今日之祸,一切早已经注定,却不会为人所改变。
甄若霖长长叹息道:“话虽如此,然而我终究是还有一份奢望,却是希望我那妹妹与外甥能够一切平安。”
程日兴沉默一下,看向甄若霖眼神之中,细微之间,似有水光萦绕。
只是二人都不知晓,此时的甄贵妃,已然气息奄奄病入膏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