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军被深圳大学中文系录取的喜讯,就像是河水中的涟漪,一圈一圈往外扩散。到他家人络绎不绝。
一部分人前往他家是为了祝贺;另外一部分人是带着孩子去的,把虎军作为榜样,现身说法,顺便也沾一沾高考状元的喜气。
不过这喜气,一点都没有冲淡笼罩在虎兵一家头顶上的阴霾。
这阴霾是高俊给他们家带来的。
一段时间了,不仅没有消减,反而越来越浓越来越厚,仿佛大雨将至,一不小心就会把虎兵一家多年的心血给冲走。
这天下午不到六点,虎兵就回到了家。
这就是机动车带来的便利和实惠。
最近几天,虎家人都知道虎兵的心情不好,谁也不敢主动去招惹他,担心他会发火。
虎海泉时不时地恶狠狠地瞪一下莲姑娘,而莲姑娘也只能回以苦笑。
尚忠英是真心疼自家男人的。她本不是一个爱说话的人,这个时候就更不用说了,只细心地帮自家男人料理好一切。
连一向调皮捣蛋、天不怕地不怕的虎永强,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只要虎兵一到家,他立马变成了乖小孩。
唯有虎永刚是个例外。他会主动去和父亲聊一聊的。
虎兵很多事都不隐瞒儿子,也很愿意和儿子交流。他觉得儿子懂事了,对事情越来越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让他刮目相看。
虎永刚看吃晚饭还早,父亲到家放好自行车后,就在走廊上的藤椅上躺下了,闭目养神,一句话也不说。
貌似很累的样子。
其实虎永刚知道,父亲的身体不累,这两天都是雇的货三轮拉鱼的,他只是心累。
他搬了一个方凳,放在父亲的躺椅旁边,默默地坐下,只等父亲开口,就和他聊聊高俊的生意。
头一天,他们父子俩在货三轮的后厢坐着去平潮的路上,聊过关于高俊的话题。
虎永刚认为,鉴于目前已经发生的问题,必须当机立断,及时止损。拖一天就加大一天的开支,相对成本就变高了。先不论能否赚钱了,单是那几人每天的吃喝拉撒和库房的租金,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而且,这还是一个恶性循环。虽说尼龙绳不会烂不会臭,但本身质量不好,越拖下去就越没人要;而越没人要,成本就越来越高。长此以往,必定是血本无归的结局。
虎兵知道儿子说得很在理。
但是,他和儿子说,他也不能强行做主。毕竟生意是高俊他们的,最后的决心,需要他们下。
高俊他们只是请他帮忙想办法,他本可以不答应这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但钱是他这里出去的,每多亏一分钱,都是他的血汗!
为了能让损失降到最低,虎兵早就在想办法了。他也找到了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水产公司经理告诉他,这种质量不好的尼龙绳,在本地是没人要的,只有往经济相对落后的地区卖。盐城下面的滨海县,有一个海边小镇叫八滩,那里的经济条件要比南通本地差了至少二十年。靠海吃海,那里的人都是打鱼为生,对尼龙绳的需求很大。只要价格便宜,肯定是可以卖掉的。
水产公司经理还给了虎兵几个人的联系方式。那几个人都是那边渔船的船老大,水产公司去那边收鱼的客户。买不买尼龙绳,他们都可以说了算。
虎永刚知道父亲虎兵已经给高俊他们找好了销路,就等着他们做决定呢。
看父亲到家就在躺椅上躺下了,他心里不免忐忑,猜想事情一定不顺,高俊他们还没拿定主意。
虎兵感觉到有人坐到旁边了,睁开眼睛一看,是儿子虎永刚。
他下意识地问道:“有事吗?”
虎永刚说:“事倒没什么事。就是看你回来了,也不说话,就躺下了,是不是二爸爸他们还没有做出决定呢?”
“哎!就是啊!真是一帮拿得起放不下的货!”
“怎么这么磨叽?真不是做生意的料!”
“我把利害关系都说给他们听了,他们也知道我说的有道理。说到底还是舍不得!按我说的做的话,肯定是要亏本的!他们还在做梦,有人能出个好价钱,让他们不致于赔钱。”
“呵呵!真是白日做梦—想得美!要我说啊,他们不听你的,你干脆不要去管了!本就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正好是个借口。”
虎永刚四下看看,莲姑娘不在家,他接着说:“其实我知道,你掺合进去,就是奶奶的意思。现在你不管了,奶奶也不好说你的不是。”
虎兵说:“要真能这样就最好了。我根本不想去管他那些破事!”
“那就不管呗!你也做到仁至义尽了。你只管让他还钱就是了。没钱还,就按照先前的约定,给我们家出苦力抵债吧!”
“我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了。最迟今天晚上,他们如果不想按照我的想法去做,那他们就必须有自己的主张,如果还不能做决定,我就由他们去啦!反正我的钱是借给他的,又不是送给他的!”
“就是啊,你早该如此了!你就是太仁厚了!”
父子俩闲聊了一会儿,太阳也渐渐西下。
尚忠英过来,叫虎兵和她一起去把饭桌抬出来。
夏天的时候,天气热。到了晚上,屋子里的蚊子也开始肆虐。
此时的农村,不要说空调了,电风扇也很少见到,像虎家这样条件好的人家才买得起。
人们都喜欢把饭桌弄到室外,在外面吃饭。外面凉快,蚊子也没有室内多。
虎家也不例外。
虎兵走到厨房那里,不需要和尚忠英两人一起抬桌子。只见他把四方的饭桌抬起来一边,膝盖弯曲降下身躯,肩膀扛在桌下的横档上,再站起来,桌子就侧着离地了。这时他的两手分别放在上面的两条桌腿上,稍微用力往下压,这样往前走的时候,桌子下面的横档才不会打在小腿上。
虎兵就这样,把桌子掮到外面的砖场上放下,而尚忠英则是忙着搬凳子,放在桌边。
虎永刚也不闲着。
他招呼弟弟虎永强,和他一起合作,把家里的大凉榻抬出来,也放到屋前的砖场上。
等下吃过晚饭洗了澡,就可以坐上去乘凉了。
只要不下雨,他每天还有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把家里那台17寸的三元牌黑白电视机,搬到走廊上,方便乘凉的时候,大家一起来看。
左右邻居家,只有虎家一台电视机,等下他们也会过来看。
虎永刚用两张方凳垒起来,搭一个小台子,把电视机放上去,拉出插线板插上电源,再连上天线,准备工作就完成了。
不过,晚上看电视的时候,他可不一定能安心的。他的忙碌程度取决于电视机的清晰度。一旦荧屏上的人影开始晃动,他就要去转动天线的杆子,直到节目稳定。
现在一切准备就绪,只等七点一到,打开电视,一晚上的乘凉活动就从《新闻联播》开始了。
虎兵摆好了饭桌后,看了一下,外面没什么风。虽然太阳已经下山,天气依然很热。他到屋里把那台“桃花”牌落地扇搬出来,大家吃饭的时候就可以吹风了。
虎海泉也不闲着。他在准备做蚊烟。
所谓“蚊烟”,就是熏蚊子的烟。在室外,蚊香是起不了什么作用的。于是,不知从哪个朝代开始,勤劳智慧的人民就发明了“蚊烟”这个东西。
简单来说,蚊烟就是用干草、木屑、麦麸或者稻糠之类,点起火烧起来,产生的烟就可以起到熏蚊子的作用。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可不容易。
这是一个技术活儿。
首先要选择蚊烟的位置,必须放在上风口,出来的烟就会吹到有人的地方,这样才能把蚊子熏走;然后就是燃料的选择,要那种点了以后会产生烟的东西。
虎家也只有虎海泉可以做这个活儿。当然,其他人也会做。不过,会做和做好是有很大差距的。
就拿这个做蚊烟来说,风向选不好的话,烟就吹到其他地方去了;燃料选不好的话,要么是起明火燃烧却没有烟,要么就是火苗也起不来,一会儿就灭掉了,或者是起了浓烟,蚊子是熏走了,人也被熏得眼泪直流、咳嗽不停。
虎海泉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法子,他做的蚊烟就是青烟袅袅、经久不息的,熏走了蚊子,也不让人难受。
每次看到爷爷做蚊烟,虎永刚就会想起好朋友鲁建国闹的一个笑话。
那还是初一那年的寒假中,鲁建国和冯翰林闲着无聊,就用稻草扎了火把玩。
两人正玩得不亦乐乎,他父亲回来了。看着要发火的样子,他赶忙解释:“这是我们老师叫我们做的。他让我们在家举行冬季灭蚊运动,开学了要写作文的。”
他父亲故意说:“真的吗?你没有说谎?”
鲁建国理直气壮地说:“当然是真的!我们这不是玩火啊,是做蚊烟灭蚊呢!”
他父亲真生气了,上来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我让你睁着眼睛说瞎话!还老师让你冬季灭蚊运动!说谎也不动脑子!”
…………
这时候,虎海泉把蚊烟做好了,一切准备就绪。莲姑娘、尚忠英婆媳俩自然是忙着把香喷喷的饭菜端上桌。
虎永刚看着一家老小,围坐在桌边,一起吃晚饭的情景,心里忽然感到:幸福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事情!
却又突发奇想:人要是不需要吃饭多好?那就不用这么忙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