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俞青梧再次怀孕的消息全家人都很震惊。长生种之间的后代本就不易诞生，不到五百年能有二是真没想到。不过好在，在此之前空和俞青梧都向惊蛰做了很多相关“调研”，小家伙的接受度颇为良好，并表示如果可以，她想要个弟弟。
对此荧发出疑惑，为什么要是弟弟？
——因为如果以后不听话，弟弟会更抗揍一点。
其实还是为了更好区别，毕竟男性和女性本质不同。如果新生的是弟弟，起码妈妈不用太过操心她和对方都喜欢上同一样东西，也不用纠结公平的问题。
惊蛰舔舔嘴边的奶渍。
她知道妈妈和爸爸是担忧，随着第二个孩子的诞生，自己会害怕对方抢走那些属于她的爱。但是，如果一开始就得到的很多很多，那她又何必会吝啬分享呢。
所以，爸爸妈妈就是过度焦虑啦。
与水蓝色龙角龙尾，蜂蜜色眼睛的姐姐惊蛰不同。拥有灿金色眼睛的阳生是条小黑龙。同惊蛰最开始想的一样，他们本质不同，并且某种方面，过于不同了。
阳生是早产，在俞青梧孕育之时差点因力量枯竭胎死腹中。
如果说惊蛰是偏“人”更多，那阳生就是完全相反，他更偏“龙”。脐带之间的连接告诉他，母亲不是纯种的龙。若要坚持孕育一条力量生来强大的龙，她自己也会有生命危险。
尚在腹中的阳生朦朦胧胧听到过很多人说过很多次，为了生命安全，母亲需要赶紧停止接下来的妊娠。那些语气里流露出的感觉，有严肃的，有理性的，有请求的，还有气急的。
他听得到，听得到母亲时而变得虚弱缓慢的心跳，听得到母亲血液汩汩流淌的声音。他也感受得到，感受得到来自母亲温暖如初春溪流的力量，感受得到隔着皮肉轻轻的抚摸。
力量枯竭带来的感觉就像是生生抽去骨血筋脉，让他对力量的渴望像沙漠中求水的旅人，甚至他有时会分不清，流淌在他身体里的力量是幻觉还是实际。就像他分不清他的降生是否得到母亲的期盼。
......
妈妈，得知我存在，你开心吗？
俞青梧在病床上，一边相谈一边握着空的手，本无任何波动的情绪，竟开始无缘无故扑簌簌往下掉眼泪。
似寒天冻泉噼啪破冰流淌，泪水涌出那一瞬她感觉到体内力量的阻塞与流失突然消失，可感觉却与当年怀着惊蛰时那由猛烈变得收敛截然不同，反而直接归零。
“别激动，阿俞，你才刚刚喝完药，慢慢说，手给我，不要扯。我在这里，阿俞，你说。”
“空...他！他...不对！不对！”
“是孩子吗？我知道了。深呼吸，别怕，阿俞，别怕。你的心率已经趋于过速了，我马上叫鹿蜀来，不会有事的。”
“呼...呼...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忽然感受不到他？难道是我刚刚喝的药？不，不对，那个补药我之前也喝过...是吃的吗？山药，虾，甜椒，牛肉...不对不对，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空，这不正常，他！他是不是...！”
“阿俞，别那么想。冷静下来，不会的，不会是那个结果，这几日你和他的各项检查数据都显示正常，是真的，相信我，我全都记得。”
妈妈，感受我存在，你开心吗？
“龙”给予了我异于常人的心，也给予了我异于常人的智慧。可这令我们彼此都疼痛的来源，我却不明白。
孕晚期胎儿突然停止发育，说得好听叫选择自我沉眠，说得难听点就是接近早夭。一根脐带连接的当真只有肉体吗，其中输送的，也仅有那些力量与营养没有一点感情吗。
被紧急推往产房，明明是她终可以与等待已久的第二个孩子见面，俞青梧的心却像被生生剐去一块般。她清楚，止不住的眼泪不是因疼痛而流，鹿蜀研制的麻药效果好到不行，她没有一点儿不适。
妈妈...
让我痛苦的究竟是什么呢？是因为我想要见你。想要睁开眼去看，想要张开嘴呼唤吗？
我的妈妈因我的痛苦而变得痛苦。又怎么会因此而开心呢。
所以...倘若不睁开眼，不张嘴，不与妈妈见面，这些痛苦会不会就此消失？
剖腹产手术进行的很顺利。
阳生的诞生，是安静，平静的。他于夜里来到这个世上，那时没有春雷，也没有雨，只有一轮月亮，和旁边俞青梧的呼吸声。
与惊蛰一样，这孩子也是惊蛰这一天出生。“惊蛰”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三个节气，“阳生”，也就是“冬至”则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二十二个。两两对称，时至惊蛰，气温回暖，春雷乍动万物生机盎然。时至冬至，昼短夜长，日行南至，往北复返进入数九寒天。
阳生在早产后，躺在保温箱内宛若块无动于衷的石头。无论是和俞青梧力量属同种的耀，还是作为亲生父亲的空，两人往内输送的力量尽数被无情退还。
——你妈妈脑袋转不过来弯，你也转不过来，一个个的气死我得了，等年纪差不多后你就和你晋爷一起上太行山历练去吧，看上去就是块当山石的好料。
——弟弟你快点醒过来啦，都坚持了这么久，你难道不想看看爸爸妈妈还有姐姐我吗？我们可是为数少的从始至终都支持你来到这个世界的家人哦。虽然你总是让妈妈身体变得糟糕，但是大家其实都很想见到你，那段时间连爸爸都忙到病倒了呢。
——冬至，阳生...知道吗，自冬至那一天起，我们往后在这里的日子白昼就会慢慢变长。我曾劝过你的妈妈，因为孕育你的风险实在太大了，爸爸是胆小鬼，实在难以接受你妈妈的逝去。抱歉呀，曾经说过些很过分的混账话，你妈妈已经狠狠骂过我了。对不起，阳生，爸爸向你道歉。
......
妈妈，得知我存在，你开心吗？
当第一次得知阳生的存在时我很惊喜哦。有小小生命愿意再次选择我，呼唤我一声妈妈，这种感觉就像是夜中意外瞥见一株盛放开来的昙花，可遇而不可求。
妈妈，感受我存在，你开心吗？
虽然你第一次力量波动造成的动静让妈妈的家人都提心吊胆，但阳生，即使我们中途存在分歧，大家也都很期待你的降生。做出这个选择，妈妈是愿意的，就像感受到你时，我从未觉得悲伤与后悔。
妈妈，见到我存在，你开心吗？
刚日出后的清晨，外面只有几只鸟雀的声音。经过各种检查后，俞青梧终于可以踏入安置阳生保温箱的房间。
没办法，在此之前她也是个需要被照顾的病患，这么久后才来看望，希望阳生不会怪她。
静悄悄的走廊里，她很紧张，也很害怕。在门前踌躇了很久，又深呼吸了好几次后，小心翼翼压下门把手。
这里的仪器都在正常运行中，发着规律的滴滴声。
生怕自己哪个举动磕碰到什么东西发出不和谐的声音，几步路的距离俞青梧硬生生走了有一分多钟。
无声靠近后，一个蜷缩着的身影瞬间令她心底泛起无限涟漪。乌色的龙角与龙尾，软趴趴的胎发。小家伙个头看上去还没她一臂长。
隔着玻璃，俞青梧的手不自觉抚上去轻轻摩挲，最初格外小心，紧张的眼神逐渐柔软下来。情不自禁弯下腰，在对应阳生脸颊的位置，于温暖的玻璃罩上落下一吻。
她的身体现如今已经得到了充分的恢复，被允许后，也可以和耀先生与空一样对其进行力量唤醒。
“小阳生，早上好，今天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见到你，妈妈好开心呀。”
俞青梧轻轻道。
初春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温柔地洒落在大地上，经过一夜细雨，绿意盎然的枝头上，嫩芽含着水珠闪闪发光。
微风拂过，未完全盛开的花瓣上，水滴折射出七彩的光，缓缓聚向边缘。
滴嗒。
保温箱内，阳生紧闭的眼睫微微颤抖了一下。
仿佛是太阳的眼泪，被万物最初的母亲——这片大地温柔地承接。
水珠不经意沿花瓣滑落，在下方的浅水坑中先是溅起了一串水珠链，而后荡起微小的涟漪。
待一圈圈波纹归于平静。
清澈而无一物的水中太阳，便与天上的太阳，彼此见了第一面。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日子。
阳生的名字，俞时晏，顺颂时宜，四海晏然。在被一波又一波的力量慢慢唤醒后，出院的那天，全家人便将这两个字确定下来。
比起姐姐俞书禾，俞时晏一开始的性子更为内敛，他最喜欢的事情就是拿尾巴绕亲近之人的手臂，或者接触水源。格外喜欢下雨天，在下雨的时候总能在窗边看到小家伙。不过说是性格内敛柔和，但只要是涉及原则问题态度简直一跃成家里最顽固的代表。
爱是常觉亏欠。
就像他的家人们都很爱他那样，爸爸会不厌其烦的次次替自己处理搞砸了的坏事，姐姐也会在每次外出后给他带爱吃的小蛋糕。阳生觉得是自己的出生，让妈妈的身体变得不似从前那般具有活力。
只要俞青梧处在视线范围内，阳生就会和雷达启动一样，目光一直追随着。这习惯改来改去完全改不动，都说父母在场孩子的学习效率会大大提高，奈何在俞青梧这儿，就完全掉了个儿。
随着年岁的增长，阳生早已不是什么都不懂的稚童了。并且，有不少人曾询问过他，也同他一起谈论过这个问题。但他自己也颇为苦恼。
这并不是所谓“取舍”问题。家人们是非常爱他的这一点毋庸置疑。在那种情况下，保大还是保小，对需要回答这个问题的人都是一种钝刀子式的折磨。
更何况，自己也早已分辨不清尚在母亲腹中时所听到的那些声音，他唯一记得的，只有那一阵一阵沉闷的心跳。
规律，持续。
就像他枕在妈妈膝上，侧耳听到雨后天晴，屋檐上的雨珠顺着瓦砾向水洼中下坠时的声音。
滴嗒，滴嗒...
“小小年纪怎么和你爸爸有一样的毛病。阳生，妈妈还活着呢。”
几洼浅浅的积水倒映着天空，它一尘不染，格外湛蓝。几朵淡淡的白云和临水树木的影子被飘下来的一片落叶打皱。空气中充满了清新的气息，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一半被屋檐遮挡，一半暖暖的覆在他的手臂上。
“渴求生是所有生命的本能，那也是一种欲望，欲望似泥潭，但你不必觉得它虚伪肮脏，因为草木花树皆在此上生长，你不深陷对生的欲望泥潭，又怎么开出美丽的花，亦或是参天大树呢？”
“阳生，闭上眼，你听，妈妈就在这里。睁开眼，即使此刻你视线里看不到妈妈，妈妈也一样在这里。”
爱是常觉亏欠。
阳生眨眨眼。
和自己几乎同色的灿金色眼睛，妈妈展现出她非人的部分。水晶质感的乌色龙角像鹿一样，繁复，精美。粉嫩的精灵耳朵，墨色的长发轻轻摇晃着。
妈妈，在第一次见到我时，你会感到开心吗？
他轻轻问着。
龙是聪慧的，但也是执拗的。
对于这个问题。
俞青梧垂眸低低笑出声，俯下身后与自己的孩子额头抵着额头：“阳生。在得知第二天可以去见你，我从夜晚的梦中便开始期待...”
......
提瓦特的月色里，被溅起来的小小水珠慢慢聚在了湖泊边上的草叶上。一点点变大，像一颗珍珠。
梧桐将阳生抱在怀里，笑着亲吻了对方和自己几乎一样的眼睛。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无时无刻不是开心的。”
——从见到你的第一面开始，我无时无刻不是开心的。
滴嗒。
晶莹剔透的水珠坠下。
起始，过程，结果都和万千个他曾见过的瞬间一样。无论是在过去，还是在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