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商讨许久,神秘协助者的身份也没有具体的结果。
没有结果,就是没有结果。
再怎么猜测也不过惘然。
但真正重要的,并不在伸出援手的人是谁,而是这个行为的本身。
吴廖抬起靠在木桌边缘的黄铜长矛,用尾杆轻轻敲了敲地面。
砰砰砰。
沉闷的黄铜嗡鸣如同一把锋利的刀,刹那间切断了所有的声音。
“今日叫各位战士来,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至于到底是谁在那日帮助我度过危机,这件事情待排除忧患之后,怎么考虑都行。”
“祭司大人。”狼头族长扭动一下坚如磐石的身躯,顺带正了正神色,“关于您计划训练战士们的事情,我已经告诉了在坐的所有人。我们都同意配合祭司大人的计划,但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有很多不理解的地方......”
忽然,狼头的话语顿住,因为坐在木桌上的吴廖已经竖起了手掌。
“族长,今天我召集诸位,不是为了这件事情。”
“不是吗......那是为了什么?”
高空一团阴云飘过,遮挡住了蓝色穹顶上高高悬挂的白日,直射大地的光如同潮水逐渐退去,在地面上分割出一道阴阳两隔的地线。
地线掠过草原,扫过树林,滑过圆屋的门口奔向山脉的另一侧直至在视野中彻底消失不见。很快,泛着灰白的青蓝笼罩了八人围聚的会议。
吴廖握紧了右手中的黄铜长矛,长矛随着手腕的摆动微微旋转,矛尾所杵的地面渐渐钻出一个浅浅的坑。
“我打算在大雨封山之间,突袭胡狼族。”
圆屋刹那间沉寂。
沉寂得针落可闻。
只剩下隐隐约约扑通扑通的心跳,谨小慎微但又难掩粗重的呼吸,以及黄铜长矛在泥土地上转动摩擦的发出的沙沙声。
这些与灼热潮湿的空气交织在一起,如同玻璃杯中灌满了非牛顿流体。
粘稠。
凝重。
似乎在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流淌。
“祭司大人...你是...认真的?”
委蛇斟酌着语气望向坐在木桌上的上首,充满魅力的瞳孔中光芒流转,似有凝重的寒流在冰面下崩腾。
“我在大事上从不开玩笑。”吴廖不苟言笑,表情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祭司大人,恕我直言。”狼头族长坐在靠近门扉的位置。
他背对着门外的光,微微颔首,面庞和表情都藏在模模糊糊的阴影之中,如山的身躯似彻底变成一块巍然不动的岩石,僵硬地钉在原地。
“屋里现在坐着的......是嚎狼族全部。”
吴廖的目光郑重德扫过一周,双眸的焦点挨个停留在每张面对着自己的面庞。
七个人。
七名觉醒血脉的战士。
这些人就是嚎狼族部落全部的底牌。
“我知道。”他点头。
只点了一下。
“祭司大人,我们对胡狼族恨之入骨,不止是我们,部落里很多族人的亲人都惨死在胡狼族的手下。”羊叔不再捋下巴那撮微微勾起的山羊胡,双手紧紧贴在了双膝上,五指的关节惨白。“没有谁比我们更想拎着长矛杀回去,但我们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们是嚎狼族最后的依仗。”
“但是这份依仗,已经不够用了,不是吗?”
吴廖闭上眼睛,记忆的备份徐徐打开,面对黑狼那日的情形化为一张张清晰的画片在脑海中一字铺开。
“为了抓我一个人。从半个月之前,他们就已经开始布局,时刻监视我们的黑鸟,三十多位觉醒血脉的战士,清一色的黄铜武器。”
“那日我本应该死去,但是胡狼族却撤退了,没有留下尸体,只留下了满地的武器。你们觉得,这是一件好事吗?”
吴廖抛出的问题,砸在每个人的心头。
是啊,这是一件好事吗?
“咱们换位思考一下,如果我们嚎狼族从未没落,正如多年以前坐在群狼的首座,身旁有两大部落共为联盟,而敌人胡狼族被赶出群山,本快被消灭,结果突然冒出一个非常强大的人,逼得狼头族长和你们手下三十多位觉醒血脉的战士尽数丢弃武器仓皇而逃。狼头族长,你告诉我,你会怎么想?”
嘎嘣嘎嘣。
如同金属摩擦的声音响彻圆屋。
视野之中,狼头族长已经握紧了拳头,腮帮的肌肉鼓动,像是有一条扭动的小蛇游动在皮肤之下,刺耳声响,愕然出自那张紧闭的双唇之后。
“我会怀疑......他们会不会请到了别的部落援助,他们会不会......卷土重来,他们是一群疯狗,我的族人和亲人都会再一次暴露在危险之中。”
“就是这样。”
这就是这件事情的本质。
这就是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共鸣。
“当谨慎的长尾虎被角牛顶伤......”
委蛇的曲肘,用手背上的指节抵住下巴,平展的眉心渐渐低垂,瞳孔中的冷冽凝作在桃花雨中舞动的剑芒。
“睚眦必报的长尾虎就不再独自行动,它将会带上所有的同伴,围猎那只顶伤它的角牛......”
......
“这次召集你们来,就一件事。”
巨狼族族地。
那座伫立在半山腰高台上的石屋里。
一男一女两道身影列坐内门两侧。
透过门洞的光在昏黑的地面上抠出长方形白斑,如同一扇开在地上的门。
而白斑的上缘,明亮无法触及的黑暗中,一道漆黑如墨的人影拱起坚实的后背,形如夜幕下隆起的山丘对门而坐。
“什么事。”
披散的头发、裸露的肌肤、掩体的衣物。
全身皆是雪白的女子头偏向门外淡淡地回一句,眸光似随心所欲地追寻着阳光下的美景,可若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她的瞳孔中正源源不断地汇聚着愤怒和抵触的火焰。
“黑狼大人请说。”
面庞温润,发色黑黄的男子勾起祥和的笑容,侧过面庞,视线对上黑暗中那对悬浮在空中的阴绿。
就在两团鬼火般的阴绿开始浮动的时候,他忽然似吃惊般叫了一声。
“啊!”
男子微笑的面容顿时僵住,嘴角依旧挂着丝毫不变的弧度,整个人就像瞬间变作了木偶,直愣良久。
女子眼带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暗自嘁了一声,继续盘腿拖着腮帮眺望门外。
半晌,他脸上的肌肉才重新蠕动起来,眼帘下掩,只留一道看不清眸子的缝隙。
两片单薄的嘴唇嗡动,懒洋洋的语调从细小的齿缝中溢出。
“其他的事情都好说,但是交出传承和族地这种事,我可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哦。”
猝然!磅礴的煞气从昏暗中喷涌而出!如同势不可挡的洪水,顷刻间塞满石厅的每个角落!
轰隆!
仿若雷霆在大厅中降临!
一块块泥砖平铺的地面,一道漆黑的裂缝赫然从黑暗中向光笼罩的方向蔓延!
两团熊熊燃烧的鬼火徒然攀升,迅速升高,直悬至两米多高的位置!
紧接着,一条青筋暴起的粗壮小腿迈出,赫然越过那条明暗分界的实线!
“你们不要搞错了......”
平直的光线点点上移。
水桶粗的小腿,紧接着是如黑色磐石雕琢的大腿......
再是五彩斑斓的腰布......
镶嵌红色宝石的金带......
骤然,一抹黄金般的光芒从他身体右侧乍现!
一直面带微笑的男子眼眸不自禁扫过,刹那间,笑容在脸上彻底凝固!
浑身雪白的女子略感厌烦地回首侧目,瞬时间,眼底汇聚的怒火被震惊击溃!
“千万千万不要搞错了,我并不是在请求你们办事。”
黑狼张开雄鹰展翅般巨大的双臂,狠狠搂住左右两人。
一只黄铜铸造的右拳赫然跨过女子的后颈,搭在她的右肩上!
女子顷刻蹙起眉头。
她奋力扭动,想要甩掉那只搭在自己肩头,又沉又重,还隐隐散发着腥臭血腥的胳膊。
黑狼对此毫不在意。
他只是微微抬起黄铜右手,再轻轻落下,点在肩窝,就像是朋友之间亲昵地爱抚。
下一瞬!
尖锐凄厉的惨叫声便回荡在石壁之间!
“啊!!!唔......唔...你...你砸断了我的骨头!”
女子柔美的面庞顷刻间扭曲抽搐!
冷汗似细密的大雨,从发从中尽数洒落。
眼白所见,尽数眦裂,布满线虫般通红的血丝!
她左手捂住右肩,没有流淌的鲜血,没有刺出的白骨,五指之下,只有逐渐变成酱红的淤青,淤青之下,已然化作一滩烂肉!
“这次,我要你们和我一起,去灭了嚎狼族。”
黑狼两只手依旧搭在一男一女的肩膀上。
女子的脊背如同塌软的青草,无力的弯曲下来,口中大口喘息着,雪白的碎发黏连着汗液低垂,遮住半拉面庞。
纤细的轮廓不住地颤抖着,她已然再无多余的力气多说做一个动作,多说一句话。
面挂僵硬微笑的男子怔怔偏过脑袋,缝隙下的瞳孔牢牢锁在那只黄铜右手上,拉长的眼角微不可查地抽动了一下。
“你找到他们了?”他依旧笑着,浅浅的笑着。
“在草原。”
青绿的鬼火转动,对向了缝隙中射出的视线。
“传承不要了?”
“杀光他们是唯一的目的。”
“什么时候?”
“大雨封山前。”
“最后一个问题......”男子的笑容忽然盛放,如洋洋夏日里一枝独秀的花朵。
他不加掩饰地睁开眼睛,海水般湛蓝的瞳孔从静静燃烧的绿火上缓缓挪到那只黄金般闪耀的握拳右手上。
“你的右手......”
刚发出声,如溺水般的气息便从左肩涌上了脖子!
闭塞!
窒息!
像是有一圈无形的绳套勒住了咽喉,只要他发出下一个声音,无形的绳套就会迅速收紧!勒入皮肉!绞断皮骨!
“......是怎么铸造得?我只想知道这个。”
霎时,如沉入深海的呛水感瞬间消失。
“哦?”
黑狼瞳孔微微颤动。
“你们的武器,我记得有一步是制作范模吧?而你右手的这把栩栩如生的‘武器’,也是范模浇铸的吗?”
“当然。”黑狼平静道。
“怎么做的范模?”
弹指间,一抹灿烂的弧度露出两排交错的利齿:“当然是......就地取材啊。”
......
“......他们一定会这么做。”
吴廖转了转手中的黄铜长矛。
“联合剩下两族在大雨封山之前剿灭我们嚎狼族?!”
柳蛛腾然站起,大声道。
“嗯...祭司大人说的不错,可能性很大。”委蛇食指和拇指捏着光秃秃的下巴,垂头沉思道,“起码...如果我是黑狼,我就会这么做。”
“大雨封山,对于生活在草原上的我们来说,影响不大,但是对居住在群山中的胡狼族来说,不利于他们翻山越岭地战斗,所以,他们要是真的打算攻打我们,那一定会赶在独月日之前。”狼头沉声。
伏虎依旧操着憨厚的声音隆声问道:“独月日还有多久?”
“还有不到一个月。”狼羊扭头,望向屋外灰蒙蒙的天空,“如果这云走得再快一些,留给我们的时间最多只有十五天。”
十五天。
十五天。
这个数字如空旷廊道的落水声,回荡在八个人的心中。
“所以,这十五天......你打算怎么做。”寡言少语的鹰叔突兀开口,一对与淋漓着鲜血的双眸转向上首,与吴廖的目光交错。
吴廖注意到鹰叔投来的注视,他转了转手中的黄铜长矛,矛杆所杵的土地早已钻出了一个不浅的圆坑。
“胡狼族最大的优势本就是人多。”
他扫过众人,目光最终落在了鲜少言语的狐小姐身上。
“光是抓我一个人,胡狼族就舍得出动三十多位觉醒血脉的战士,可想而知他们的人手就像除不尽的苍蝇一样多。胡狼族的背后有金狮,他的脚下还有率先倒戈的鬃狼族和半残的雪狼族。”
“金狮不太会可能会为了我们小小一百多人的部落从永不落日的平原派来战士,就算他们有意出手,时间上也来不及。但即便胡狼族只联合了另外两家狼族,我们的战力与他们来相比依旧是遥不可及。”
“所幸,胡狼族、鬃狼族和雪狼族也并非铁板一块......”
吴廖抬起脚尖,侧踢矛杆,鞋底搓起些许尘土。
黄铜矛杆在他的掌中顺势翻转,变为矛尖朝地,矛尾朝天。
他以黄铜长矛为笔,在平整的泥土地上勾画出三个呈金字塔状的圆圈。
最上面的大圈代表胡狼族,左下角稍小的圈代表鬃狼族,右下角最小的圈代表雪狼族。
那彻夜难眠的一夜,老祭司在他耳朵边灌输的东西不需揭开记忆备份,也自然而然掠过眼前。
“雪狼族已经式微,当年白狼一脉被灭,现在只剩下雪狼祭司一脉勉强维持着残局......我说的没错吧?狼头族长。”
狼头点点头,表示肯定。
吴廖轻嗯一声,继续道:“如果黑狼的目的真的是收集群山狼族所有的传承,那雪狼族一定是第一个被吞掉的瘦肉。就算他的目的并不在此,半个灭族之仇也绝对不会让雪狼族和胡狼族心连心。”
转而,他拇指用力,抬动矛尖,黄铜矛尖微微偏转,点在了代表鬃狼族的圆圈上。
“而鬃狼族当年最先倒戈,在巨狼族被灭,雪狼族遭难的时候,他率先投靠胡狼族,并加入了围杀我们嚎狼族的行动。他们本就是群山五大狼族之一,人数相比繁盛时期的嚎狼族也只多不少,加上后来群山局面动荡,他们却当墙头草,腥风血雨之中没有受到半点损失。”
忽然,一道道强烈的情绪从四面八方涌入吴廖的心中。
突如其来,毫无防备。
顷刻间,吴廖也差点没控制住情绪,脏话从胃底迅速涌上喉咙,几乎脱口而出。
由于经历了多次狐小姐魅惑秘术的磨砺,早就习惯了这种激烈情绪的冲击,他快速重掌理智,将淤到嘴边的脏话压了回去,正了正神色,继续道:
“所以,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把他们——鬃狼族,也变成仇视胡狼族的‘盟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