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周抚抵达绵竹之后迟迟未动,显然是在观望风向,等待杜英和蜀中世家之间一较高下。
若是杜英雷厉风行,直接突破梓潼、把世家打得落花流水,那周抚肯定会跟上来痛打落水狗,然而现在的杜英好像真的被蜀中世家缠住了手脚,这就让周抚也开始犹豫。..
说不定能够从杜英的慌乱和世家的挣扎中找到可以给予致命一击的破绽呢!
谁又能够抵挡得住一下子击败自己的宿敌以及从天而降的境外强敌的机会呢?说不定凭借这次机会,周抚就能够功成名就,彻底让自己这个由于各方的平衡和妥协才得到的刺史变成真正力挽狂澜、带着大晋朝重新走向强盛的人。
周抚的动向不明,随时有可能转过来对付王师,所以王师这边也不敢大意,集中了一些兵马在南侧布防,这就进一步分散了用于进攻梓潼城池的兵力。
再加上之前杜英通过多种手段,想方设法的把各个世家都困在了城中,现在自然也要承担相应的代价,比如城中世家的部曲还有很多,并且本家和旁支中信念坚定的死硬分子也有很多。
就在昨日的工程之中,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城上守军直接连拉带拽,带着两个攀上城头的王师将士从城上摔落的事迹,让准备登城进攻的王师将士们也是大吃一惊,不得不在心中感慨一声,这小小的梓潼城里一样有忠勇之辈。
不过军中的主簿很快就给出了解释,所谓忠勇,也要看忠诚于谁、对谁勇敢。
这些人不过是忠诚于世家而已,而世家给他们钱粮、让他们生存,他们为此感恩戴德,愿意为之付出生命,却从来没有思考过,如果没有世家的话,他们所获得有可能更多。
换而言之,世家施舍给他们的,很有可能本来就应该属于他们,但是现在却被他们当做是一种恩赐,甚至愿意付出生命去报答这种恩赐,因此他们的这种行为,与其说是忠勇,倒不如说是愚忠。
而他们本来应该忠诚于的是谁呢?
按照一位主簿的说法: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其生长在这片山水之间,所吃所得,是自己通过汗水浇灌土地获得的,而平时的生老病死、喜怒哀乐,也都和自己的亲眷、邻里、朋友等等息息相关。
因此他们应该忠诚于的是这片沃土、这片河山以及这里所有真正帮助了他们的人。”
“什么是真正的帮助?”有士卒问道。
主簿不慌不忙的回答:“给予或者交换其所需却本不应有。”
士卒们恍然,土地田产、财富钱粮,这些本来就是他们挣来的,但是被世家收上去,又勉强施舍给他们一点儿,结果他们认为这是恩赐,却不知这是其所需且本应有的。
只有那些给予了需要、却没有办法通过努力获得的东西的人,才能够称之为帮助了他们的人。
“那为什么交换也算在其中呢?”又有士卒问。
主簿笑着说道:
“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心人,一直想要做亏本的买卖,一时的赠予可能是发了好心,但是一直的赠予,总要有其余地方作为补偿吧,若是其这也不在乎、那也不想要的话,那倒是应该提高警惕了,说不定他们已经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就如同那世家一样。”
世家的赠予,看上去是那样的大公无私,让不少人愿意用生命去报答这样的恩情,但是他们并没有意识到,世家这样的无私只是因为世家早就已经收割走了大部分的成果,留下一点儿汤汤水水的,看着佃户们大快朵颐,世家心里不知道如何嘲讽这些愚忠之人呢。
“难道天下就真的没有发自内心、不求回报的善事么?”又有士卒问道。
“那自然是有的,只不过很少。”主簿摇头晃脑的说道,“所以余也没有单单说一切都是依靠交换。人间自有真情在嘛,总是能够遇到不求回报的好人。”
说罢,主簿似乎想到了什么,转过头,向着远处的群山看去。
群山连绵、没入层云。
而主簿似乎想要在这群山之中,寻找到一个人的踪迹。
那个人来到这一片久经战乱、饥饿和荒芜所摧折的土地上,带来了很多,但是他所想要的似乎并不多。
甚至大家心悦诚服的想要把他推到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将他的话都奉为圭臬,他都诚惶诚恐的表示推拒,表示自己所说的不一定是对的,真理也不一定掌握在他的手中。
这并不是一场平等的交换,因而主簿愿意把这看做是一个好心人的赠予,哪怕是这个好心人也并非一点儿私心都没有,但是相比于他所赠予的,他所获得的那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当然,主簿并不知道,如果他刚刚所说的这些话让杜英听去了,杜英只会笑着表示,自己和那些世家们别无二致,也不过是在做假慈善罢了,他给予这个时代百姓的,本来就是百姓的智慧、时代的经验和历史的教训。
千百年的积淀所得到的一切,终究都是属于民众们的。
无数代的人寻寻觅觅、无畏牺牲所获得的一切,也终究是属于民众们的。
杜英不过是把先贤和后人,无数代的流血牺牲所得到的经验和智慧,拿给了这个时代的民众而已。
他算不得做了什么善事。
只不过主簿是听不到杜英的回答的,那是杜英会永远藏在心里的秘密。
而主簿此时忍不住思考的其实是另一个问题:
真理又掌握在谁的手中?
天下那么大,总是人掌握真理,又有人总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理,也因此认为别人高攀不起。
只不过这问题,主簿现在并不打算深究,他也不需要让眼前的将士们明白这些。
他只需要告诉将士们,此时在走一条怎样的路就可以。
是非善恶,他会引导着将士们学习和判断,但这条路最终是对是错,当看出端倪的时候,他或许已经不在人世,又或许已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了。
他只希望,现在身前这些一张张稚嫩的面孔,在听过自己的讲述之后,能够有所收获,并且在需要的时候做出他们自己的判断。
就像是都督曾经教导他们的一样,关中新政的大方向摆在这里,而具体如何因材施教,那是主簿们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