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葳情绪跌宕的关头,独孤怪的脸色忽然变得更难看了。
“你在这看着他,我出去一下。”
玄葳思维还有些乱,下意识点点头。
独孤怪走到门口,又忽地顿住,她第一次听到他语气如此严肃,“若我拦不住,你最好先躲起来。”
拦?
拦谁?
脑海里突然跳出两个字,玄葳蓦地警觉起来。
能让怪老头如临大敌的,也唯有那人。
果然,外面传来独孤怪毫不客气的嘲讽。
“魔尊大人日理万机,今日怎的有空上我这来了?”
一个邪气又有点阴柔的声音回道:“大哥还跟从前一样懒,从不来看我,那三弟只好亲自来看看您了。”
“哼,我怎么当得起魔尊大人一声哥?”
“自结拜那天起,你便永远是我大哥。”
独孤怪冷笑,“这会儿记性又好了?我还以为你早忘了当初是谁把你从蛮芜之境救回来的!”
“自然记得。”那声音低笑着,无端的诡异阴森,“大哥和二姐做的一切,三弟都永不敢忘。”
“所以今天除了来探望大哥,也顺便,看看二姐的孩子过得可好?”
……
后面的话玄葳都听不清了。
突如其来的头痛欲裂,让她明白自己的状态已经到了极限。
她无法再做任何有效的思考。
怪老头说什么?
哦,对,叫她躲起来。
不,不行。
玄葳脑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她不能就这样走,也不能坐以待毙,她得带阿无走。
可如今单凭她自己根本做不到,她得找人帮忙。
找谁呢?
迟钝混乱的脑子里竟然半天都蹦不出个答案。
恰在这时,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主人!】那声音很焦急,【出来!】
【听得见吗?小葳葳快出来!再不出来你就要彻底被困在里面了!】
是……是刺头。
刺头在通过他们之间的神契给她传音!
玄葳仿佛突然抓住了救命稻草。
“刺头!快!把他带出去,你快把阿无带出去!”
【谁?主人你说什么?】
“阿无!把阿无带走!”
【阿无是谁?】
“就是他啊……阿无就是他……”
玄葳一时竟语无伦次,她想解释,可尖锐的疼痛不断侵蚀神志,浓浓的无力感将她吞没。
外面的打斗声越来越近了。
床上少年似也在这打斗声中恢复了片刻清醒。
他费劲勾住她的手指,明明虚弱不已却用上了最后一丝力,像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开。
然而口中说的是:“走……你走,别被……发现。”
【主人你快出来啊!】
门外传来独孤怪警示的吼声:“快走!”
【小葳葳你还在犹豫什么!】
各种各样的声音在她大脑里像烧火棍一样残忍地搅动,催她离开。它们来自不同的人,还来自梦境和现实。
梦里的人怎么能带出去呢?是她入戏太深吗,是她错把梦当真了吗?
可这是梦吗?不,到底什么才是梦?
玄葳痛苦地捂住脑袋大口喘息。
阿无忽然松开了她的手指,唇角扯出惨淡的弧度。
“葳葳,走……他不会把我怎么样的……我不会死,相信我。”
“我也信你。”他重重咳了一声,唇边溢出一缕鲜红。
“我等你回来找我。”
……
我等你回来找我。
我等你回来。
我等你……
“啊——”玄葳崩溃地吼出声,无数遗失的画面如大厦倾颓,疯狂涌入脑海中,生生将她劈成了两半。
一半抽离在外被迫旁观。
一半沉浸其中毫无所觉。
她看见了十五岁的自己,年少轻狂、还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自己。
那年她被顷渊丢进某个秘境里历练,说七天后便来接她。七天过去,她迟迟不见人来,尝试自己找出口的时候,误入了一个时空裂缝。
她遇见了被吊在崖壁下的少年。
见惯神域的美男美女,却是第一次,有人一睁眼就惊艳到了她。
她勉强用障眼法躲过那些魔修的眼,发现他半神半魔的身份,一时热血就替他扛下一顿诛神鞭。
她在魔域无处可去,死缠烂打跟着少年回了家,又阴差阳错跟他进了独属于他的空间。
他越是冰冷疏离,她越是顽劣因子冒头,想看他变脸。
他噬魔诅发作,她手忙脚乱背他去找银眸怪老头,还大放厥词说如此手段卑劣之人不配当魔尊,该杀。
怪老头嘲笑她的天真,警告她别随便招惹少年。她第一次被人如此嫌弃,心中憋闷,回到空间,更变本加厉地撩拨少年。
他们就这样朝夕相处了一个月。
少年的话越来越多,看向她的目光也越来越温柔。
她却发觉自己的身体状态越来越差。这不奇怪,她是神,本不该在魔域久待。
她生出了将他带回神域的念头,问他愿不愿意跟她走。
少年没有回答,眼神却是悲喜交加。
于是她知道,他是愿意的,只是不愿连累自己。
可她怎么会怕。
本就是肆意妄为的年纪,自以为许下的承诺总能实现。
于是当魔尊来势汹汹,当情势迫不得已,当少年狠心催她离开,当脑海中传来顷渊急切的呼唤时,她维持着最后一分清醒握住他的手:
“等我,我找我师父来帮忙!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好。”他苍白地笑着,“我等你回来找我。”
她松开了他的手。
听从顷渊的指示掐诀,眨眼间回到秘境。穿越时空裂缝耗尽她仅剩的心神,有什么东西被硬生生剥离,剧痛令她昏倒在师父怀里。
而这头,少年被阴鸷的男人像尸体一样拖下床,狠狠踩住胸口。
“你跟你娘还真是如出一辙的愚蠢!倒是我高估了你,见过你爹那种无情无义的狗东西,居然还敢对神族那些虚伪的家伙痴心妄想,你说你是不是贱?”
他一用力,少年便呕出一口血,可他没有挣扎,被血污模糊的脸上,唯有唇角笑意极其扎眼。
“痴心妄想的是你,咳咳……就算没有莫开,姜漓也不会喜欢上你。”
“而她、她不是莫开。”他疼得不停抽气,还是坚持说道,“我也……不会是姜漓。”
“呵!我倒要看看,怎么个不是法!”
少年被发怒的魔尊重新吊在了崖壁下,日夜派人折磨,只堪堪吊着一口气,却怎么也不肯低头认输。
只是每次有人来,那双眼就会满怀希冀地睁开,再藏着失落闭上。
反反复复,次次如此。
直到,那眼里的光彻底熄灭。
……
抽离在外的玄葳犹如木头人一样看着这一切。
原来,这根本不是一场梦。
她不是入戏太深,她只是,在重蹈覆辙。
怪不得她会觉得魔域的景观似曾相识。
怪不得她入梦以后总觉得失了往日的冷静自持。
怪不得……她当初昏迷醒来,忘了魔域的一切,忘了那一个多月,忘了承诺忘了他,却独独没有忘记那种刻骨铭心的无力感,令她想要变得强大。
那是她第一次想要保护一个人。
却阴差阳错把他留在这炼狱,独自煎熬了近五百年。
“这是你第二次为我落泪。”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脸颊,眉目陌生又熟悉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她面前。
是他,又不是他。
五百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嘴硬心软,逗一逗就会害羞的少年。
他诱她入梦令她记起这一切。
他怨她。
“原来神的眼泪是没有温度的。”
他轻笑着,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早该知道。”
玄葳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浸湿的棉花堵住,沉重得发不出声。
“……对不起。”良久,她才嘶哑道。
他的眼神忽然深了一瞬,黑得看不见底,很快又恢复冷漠无波。
“呵,对不起……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不该随便许诺?”
“对不起一时兴起招惹我转眼便轻易将我抛在脑后?”
“还是对不起如今一次又一次,若无其事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每问一句,玄葳强撑的表情就被击碎一分。
“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
“第一个世界结束恢复记忆的时候。”他冷笑一声,“不愧是神,随意施舍一点善心,就能引得世人趋之若鹜,奉若珍宝。可笑他人的真心对你们来说只怕贱如草芥吧?”
“不。”玄葳喃喃道,“不是的。”
她很想说她没有这么想,却发现自己无从反驳。
无论有何缘由,确实是她失诺了。
也确实是她,屡屡救他于水火,又将他留在无边孤寂之中。
她真的……做错了吗?
短时间遭受剧烈冲击,加之心神动荡,玄葳的神魂越发不稳。
两股力量在她魂体里疯狂撕扯。
一股是刺头的,一股是……他的。
“不是?”他勾勾唇,声音温柔又惑人,带着魔族特有的邪肆,“不如,你留下来吧。”
“留在我的梦里,证明你不是那样的神,我就原谅你。”
“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在她耳边,似情人呢喃,触碰她耳垂的唇瓣冷得像冰。
【小葳葳…我真的,快撑不住了…你…快……】
刺头的声音越来越模糊,她与外界的关联正在被切断。
灵魂仿佛一点点脱离了掌控,属于她的意志在极速消散。
玄葳吃力地,缓缓地抬手,按在他心口。
“这就是,你怕我给不起的东西?”
“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她忽然微微笑起来,像奋力燃烧的最后一抹光芒照进他眼里,一如年少初见时,明媚,肆意,带着不计后果的莽撞决绝。
“若我愿意,没有什么是我玄葳不敢给的。”
“真心而已……”她声音虚弱到快听不见,却一字一句,有种执拗的认真。
“我赔你。”
她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抗,慢慢闭上了眼睛。
任由神魂被撕扯向他。
然而,就在她最后一点神志也将被黑洞般的陌生力量吞并前,却猝不及防被猛地推出了洞口!
刹那间,天光大亮,熟悉的归属感重新笼罩她,如在温暖的河流中徜徉,而玄葳骤然睁开眼,心中一空。
黑暗尽头,他仍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看不清他的神情,唯有那双眼,比他身后的黑洞更幽沉孤寂。
里面完完整整倒映着她。
令她想起,当初她心血来潮许诺要带他走时,他也是用这样的眼神,沉默地注视她。
连来之不易的窃喜,都刻着深入骨髓的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