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靖的动作僵住了。
眼前这一幕,他不是没有设想过。
也许杨开霁忘了“偕老”中的事,也许他忘了自己曾经作为莱西活过。
但在今天之前,他一直以为这种可能性很小,小到让他总是忽略不计。
等到真正面对一无所知的杨开霁时,他的表情掩盖不住的失落。
本以为从“偕老”之后,两人的关系会有所不同,却未曾想到,这只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记忆罢了。
池靖低下头,一时间没有说话。
杨开霁默然看着他,没有刨根问底。
两个人一站一坐,心中各自有不同的心思。
最后,火焰越来越小,暗红的光最终变成点点覆盖着灰土的红斑,焦黑的木炭中时不时爆起一簇火苗。
池靖用木柴在里面拨动,被烤的发黑的土豆冒着烟跳出来,滚落到杨开霁脚边。
杨开霁蹲下身,正要伸手去拿。
“小心烫。”
闻言,杨开霁抬头望他,却见后者并未看他,把土豆拨出来之后,依旧注视着燃尽的柴火。
暗红的余火明明灭灭,厨房中的光线很暗,他几乎看不清池靖的表情。
却听得那边传来悠悠的叹息,之后便是无边寂静。
杨开霁凭借记忆找到那颗滚落到脚边的土豆,单手抓住,之后手掌用力握紧,那滚烫的温度烙在他手心。
也许只有这样,才能压制住心中的火。
那熊熊燃烧的,时刻被压制在理性和清醒之下的,发自内心的最本真的烈火。
不一会儿,池靖动了动,拿起已经不再烫手的食物,在黑暗中默默吃了起来。
“你真的什么都不能告诉我吗?”池靖问道。
他这话说得含糊,但他笃定对方能听懂。
“你想知道什么?”
“很多。我本来不是一个好奇心重的人,你应该了解我,但最近,我实在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这很正常,我也一样。并不是所有问题都有答案,即使有,你也不可能全部知道。”
“别讲这些虚的。”池靖站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土,走到杨开霁面前,昏暗的光线中,他的眸子清亮,“现在我就想知道一件事。”
杨开霁微微后仰,对这样的距离感觉很不适应,似乎眼前的人攻击性太强,让他不得不暂避锋芒。
池靖嘴唇动了动,注意到他的躲避,眼神微闪,忽然没有勇气问出原本的问题。
更何况,他们两人之间,原本就隔着很多。
眼前的杨开霁,像是由无数个秘密组成的,他本以为来到天秤,可以揭开他神秘面纱的一角,却发现了更多没有答案的谜团。
最重要的是,眼前这个人,并没有向他敞开心扉的打算。
说到底,他只是杨开霁受托去照顾的人,也许本就没有存多少别的心思。
就连“偕老”中短暂的越界,也随着杨开霁的遗忘而消失殆尽。
池靖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经沉默了太久,低下头看向杨开霁的手,诚恳地问:“如果你不想吃,可以把这个土豆也给我吗?”
“……”杨开霁抬手递给他。
池靖接过,向前走了两步,两人错开身子,背对对方。
“其实,我也有问题想问你。”杨开霁说。
“什么问题?”
“你……”杨开霁停顿一下,视线望向窗外,院子中的枯叶被风带起,本应该带给人温暖的阳光却照不进这个房间。
他恍惚了一瞬,忽然坚定道,“你吃饱了吗?”
池靖一抹嘴巴,咬牙切齿:“吃饱了,多谢关心。”
院子里隐隐有骚动传来,结束了两人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
池靖拉开门,被外面的光晃了一下,下意识后退一步,正好退到身后人的怀中。
杨开霁伸出手扶了他一把,在他站稳之后,很快松开手。
适应了光线,池靖迅速走出去,忍住了说点什么的冲动。
院子大门已经打开,几个男人站在门口,完全堵死了大门,为首的男人披着长袍,手持权杖,面沉如水。
男人身侧是一个有些苍老的老者,众人对老者都不陌生,就是他昨天命人带走了杨开霁。
池靖微微眯着眼睛,伸手挡住了还要往前走的杨开霁。
院里的女人站在门边,满怀希冀地望着黑袍男人。
老者佝偻着腰,花白的胡子随着说话上下颤动:
“祭司大人,您请看,这些就是我们为河神大人准备的神使,不但年轻力壮,而且都很健康,没有被诅咒。”
被他称为祭司的黑袍男人,一一朝众人望去,从表情上,很难看出他对这些神使满意不满意。
老者自然也看不出来,见祭司没有说话,苍老的脸上神经质地抖了抖,也检查起自己的神使们。
年轻的、干净的、健康的……
看到杨开霁时,那张老脸上的表情有些难看,似乎很纳闷,为什么他还能活着回来?
祭司手中的权杖敲了敲地面。
“村长大人,您还是没有听懂高贵的河神大人的旨意。”
“什、什么?”
“我们的时间不多了,祭典每延期一日,河神大人的怒火便会升起千尺,真到了无可挽回的时候,即使全村人都献给河神大人,也无法阻止末日的到来。”
村长的手剧烈颤抖起来。
“您、您的意思是……”
“这些人都不符合条件,祭典延期。”
祭司从始至终没有多分给参与者一个眼神,说完这句话,单手一掀衣袍,转身朝门外走。
匍匐在地的女人如遭雷击,尖叫着追上去,扑倒在男人脚下。
“不!不!大人,求求您!再问一下河神大人吧,这里有那么多人,肯定有他喜欢的,别、别死盯着我的孩子啊!”
祭司站在原地未曾开口,村长阴沉着脸,一挥手,让后面跟着的青年拉起女人。
“别在这丢人现眼了,回家去!”
祭司并未对哭得撕心裂肺的女人心软,村里其他人似乎也见惯了这一幕,冷眼旁观。
只要抓的不是自己,只要自己没事,别人的死活又有什么关系?
院子大门敞开着,池靖看着青年把女人扔在路边,溅起一地尘埃。
而那个女人,也如同这遍地的尘埃一般,与周围的土地融为一体,眼泪从未停止,但除了发泄情感,全无作用。
自从祭司宣布他们不符合条件,村子里的人都诡异地躲了起来。
以往都在为祭典做准备的人,忽然变得内敛,闭门不出。
池靖和杨开霁在路上走了一圈,除了家家户户紧闭的大门,和时而响起的狗吠鸡鸣,这里就如同荒野,连随风飘荡的树叶都簌簌落了下来。
既然参与者们不符合神使的条件,村民们也就没了看守他们的理由。
和众人商量之后,池靖分别给几个人安排了任务,分头调查起这场域。
叶清和叶朗兄弟两人,去村外,找那个小男孩,争取打探出更多关于村子的消息出来。
赵成德和陈陈跟着那个女人,套取出隐藏在她身上的线索,结束之后,看时间再去一趟祭典现场。
分给这几个人的任务,池靖都认真思考过,两两一组,好有个照应,而且去的都是他们熟悉的地方,不会有额外的风险。
而池靖和杨开霁,则去往村外,目标是神女庙。
经过厨房的一番谈话,不知怎的,池靖忽然有些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杨开霁。
之前相处时的坦然也荡然无存了。
脑海中总是时不时想到李响说过的话。
【他什么都知道,但都瞒着你。】
现在一想,确实如此。
他甚至没有莱西坦诚。
“啧。”在不合时宜的地方想起莱西,池靖颇有些懊恼。
“怎么了?”
“没什……”话到嘴边,池靖忽然笑了,“你猜?”
“我猜你想起了讨厌的人。”
池靖赞许地点头,“很接近了。”
迎面走过来一个瘦高男人,池靖停下脚步,毫不掩饰地打量起来。
男人一身灰色粗衣,发间布满灰尘,双手粗糙指节宽大,似乎经常做重活,但一双眼睛却闪动着不符合常态的光。
他走得很慢,望向池靖的目光很直接,两人对视着错身,朝不同方向走去。
“不对劲。”池靖回头望去,那个男人的脚步突然加快很多,不多时就拐进了一条小路,消失在视线中。
池靖问:“你没觉得他很奇怪吗?他在跟踪我们。”
自始至终,杨开霁并未对那个男人投注太多注意力,却慢悠悠揭露了他的身份。
“他是维护者。”
池靖侧脸看他,后者神色淡然,似乎刚才的一句话只是在谈论天气,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怪不得……”
一瞬间,池靖想通了很多事。
这场域中,不止一个维护者。
除了守夜人之外,在无数个村民之中,不知藏着多少只属于系统的眼睛,一旦杨开霁任何异于平日的表现,必然会遭到无穷的诘问和惩罚。
所以他的行动,必然是处处受限的,对池靖也好,对其他人也好,不得不加上一层伪装。
杨开霁默然垂眸。
“我早就习惯了,也不怕这种程度的监视,”
他笑着,看似轻松,脚步向后退了一步,“但你不行,你不能和我一样经历那些。我们只是认识不久的同伴,我们并不熟悉,对对方而言也没什么特别的……你明白吗?”
望着他含笑的眼眸,池靖却向他走了一步,微微歪着头,眼睛直视他,“我听不懂。”
两人一退一进,又回到了原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