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陷入了一片朦胧的黑暗之中。
被全然的寂静所包裹。
不知又过了多久……
他在半梦半醒间,听到了咚咚的巨响,声音很清晰,但是并不刺耳。
四肢百骸突然变得无比温暖,像是浑身被浸泡在暖洋洋的水中……他从前最害怕水,现在只感到无比的安心,就像是终于回到了久违的家中。
——可是,他真的有家吗?
这个念头令他从心脏深处生出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一直到达蜷缩的四肢与紧紧依偎在一起的头颅。
回应他的依旧清晰且安稳的咚咚声,像是远山祭祀的擂鼓。
为了乞求安宁而举行的祭典,他曾经远远看过的——浩浩荡荡的游行队伍簇拥着精挑细选的花车,花车上端坐着扮做观音的美丽少女,金色的纱幔飘起,如梦似幻,美不胜收。
他看得入了迷,冷不防对上莲座上白衣少女半垂的眼眸,浅色的瞳子闪动着不可思议的光彩,仿佛可以穿透人心。
他的心脏一恸,立刻自惭形秽般地低下了头,等到再抬起眼时,那热闹的队伍早就走远开去。他其实也知道,那人并不是在看自己。不过是刚好碰上,他看那少女高高在上如神明,自己在对方的眼中却是泯然众生的那一个,如何分得清,也不会有人想要去分清。
可是那一眼,还是久久留在了他的心底,宛如一场白日幻梦。
可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现在又是何时……
自己又是谁……
无法思考,越是思考大脑就越是昏沉,他渐渐放弃了思考的能力,让思绪融化在周身融融的暖意之中
咚咚、咚咚……
令人心安的声响持续不断地响彻耳底,然后零星混入有人说话的声音,无法分辨,无处搜寻,在那些声音里,他好像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缈缈。
是谁?
他疲乏地翻过身,竟然有光从眼皮透了进来,浮起暗红色的光影。
——缈缈。
那人又叫了一遍,声音轻柔,似乎近在耳边。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睛,屋子里的窗帘被拉开了,一丝暗淡的天光照进来,落在床边的人影上。
他又眨了两次眼睛,发现自己真的醒了过来。
面前是满脸写着担忧的青年,戴着眼镜的脸孔似乎与梦中的某个场景彼此重叠,那是……
他昏昏沉沉地想要坐起来,只感到脑袋一片晕眩。梦中的暖意并非错觉。即使醒了过来,他还是能够感到一波波汹涌的热意不断冲刷大脑与四肢。
他发烧了。似乎是拜前一天晚上站在窗前吹得那点凉风所致。
他从前就知道自己的身体虚弱,但是没想到竟会弱到这种地步。也许昨天晚上就应该吃药的。这么一点侥幸心理让他直接在睡梦中烧到了38度。
原本要出门去辅导班上班的哥哥不得不向那边请了假,留在家里照顾他。
这让他感到愈发惭愧。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屋子里的他依偎在哥哥的身旁,吃了药,喝了热汤,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不过没有再做梦,倒是半梦半醒间,听见有外人到访的动静。
睁开眼睛就看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是个脸膛红红的小老头,以前也给他看过几次。
看见他睁开眼睛,大夫露出了哄小孩儿时惯用的表情:【不怕啊,打上一针就退烧了。不会很疼的,就跟蚊子叮了一下差不多。】
听到打针,他又清醒了一些,求助似的扭头去找哥哥,却发现自己原来已经躺在了哥哥的怀抱中。
【哥……】他叫了一声,声音打颤,是发自心底的害怕。
哥哥默默将他搂紧了一些,轻声说着,我在。又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嘴里说着,怕的话我们就不看了。
他知道避无可避,认命地埋下头,像只受惊吓的鸵鸟般一头扎进了哥哥的怀里。
酒精的味道弥散在空气中,擦拭在滚烫的皮肤表面,有种渗透肌理的凉。
好在大夫虽然上了年纪,但是经验老道,扎针的手又稳又快,药液很快被推进了肌肉,升起一阵麻痹的酸胀。
他听见大夫笑着和哥哥打招呼离开的声音。
哥哥起身送大夫出门,不多时又回到了房间。
【睡吧。】哥哥掖了掖他的被角,【一觉睡醒都会好的。】
他还想说些什么,关于那只猫,关于高热引发的古怪梦境。可是他太困了,使不上一点力气,几乎是毫无抵抗地昏睡了过去。
他睡了整整一天,再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
房间里没有人,但是外间好像有什么声音,他脚步虚浮地从床上爬起来,打开门,看见有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是哥哥。
电视机的声音不大,大概是听见动静,那人也同时转过头,文静的脸上露出一个温婉的笑。
年轻女子随即起身,笑吟吟招呼道:【你醒了呀。要吃点东西吗?】
他站在卧室门口愣愣地看着对方,还有些发懵:【徐老师……您怎么会?】
【听林老师说你病了,刚好我今天有空,就想着过来搭把手。】徐瞳大大方方地解释道。
看着眼前的女子,想起和哥哥一个办公室的杨大姐撺掇他撮合哥哥和面前女子的那些话,他顿了顿:【我哥他……】
【你哥他去镇上有事要办。好像要挺长时间的,晚上不一定回不回得来。】
徐瞳说着,打量一眼窗外的天色,回过头来见到他脸上的神情,又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有什么跟我说也是一样的。在学校我是老师,出了校门我还是你哥哥的朋友,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一声姐姐。】
听徐瞳这么一说,他也隐约想起是有这么一回事,只是哥哥出门的时候确实有跟自己说过。不过,他那时候还迷糊着,一转眼就忘了。
说话间,徐瞳已经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
他的身体有些紧绷,不知道是不是还没好透的缘故,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徐瞳拉着他坐,他就坐下。徐瞳给他倒茶,他想也没想就直接接过水杯,全然没有意识到开水还是滚烫的,手一抖差点把杯子摔出去。
还好徐瞳眼疾手快,把杯子又从他的手里抽了出来,稳稳地放好。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紧张,徐瞳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起了家常。聊着聊着就扯到了他哥的身上。
【说起来我和你哥,我们以前还是校友呢。不过,我低你哥两届,应该是不知道我的。他高考那会儿,我刚念高一。学校里大考,他的成绩总排在年级前几,每次全校通报表扬都有的名字。我本来以为,以他的成绩一定会考外省的重点大学。】
徐瞳状似无意地提起学生时代的事情。
他稍微打起了一些精神,他之前并不知道,徐瞳和他哥的这层关系。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相比较其他人,他们似乎走的更近一些。
【结果没想到,你哥最后会选择一所本地的学校。怎么说呢,也不是不好,就是挺惊讶的。】徐瞳笑了笑,轻轻柔柔,像是个温柔的邻家大姐姐。
他怔怔看着,然后嗯了一声,低下头的瞬间竟然觉得徐瞳给人的感觉和哥哥很有几分的相似。
【后来,我也考了同一所学校,他还是高我两届。我磨蹭了一年,犹豫了一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想要跟他告白的时候,他毕业了,早早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
电视机一直没关,从里面发出的低低喧哗,却丝毫没有遮盖掉女子慢条斯理的讲述。
【我那时候就想,这也太不巧了。】徐瞳摊开两手故作无奈,有些俏皮地说道,【我都快死心了,结果,没想到就分到了同一所学校。都说事不过三,我就觉得这是上天安排的缘分,也是老天爷给我的一次机会,所以……】
——所以?
他的心脏微颤,仿佛已经预料到了话题的走向。那个他知道早晚要面对,却还止不住想要回避的问题。
出乎意料的是,徐瞳并没有直接抛出答案,而是含笑问道:【缈缈,你觉得我应该抓住这次机会吗?】
缈缈……难得有外人这样叫他。
他心情复杂地抬起头,尽量表现出一副茫然不解的样子:【老师,为什么要问我呢?这种事情……】
【因为,你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吧。】徐瞳理所当然地回答,顿了顿又像是有些不好意思道,【老实讲,其实我也不是很有把握,所以,想要找你来提前透透题。平时你哥闷声不响的,也不知道他喜欢些什么。】
【那……老师又喜欢哥哥什么呢?】
没有父母帮衬,还带着自己这样一个拖油瓶的笨蛋弟弟。客观上来说,条件并不十分理想。
闻言,徐瞳啊了一声,脸上浮起一丝羞赧:【这个呀。一开始只是觉得很厉害,是头脑聪明的人,实际接触下来会感觉很有礼貌,比同龄的男生都要来得可靠,相处久了又会觉得温柔细致,是会想共度一辈子的人。而且我觉得结婚本来就是两个人的事情,彼此扶持共同进步就够了,就算没有老一辈的关照,照样也可以把日子过好。】
顿了顿,徐瞳又向他投来一瞥,莞尔道:【而且,也不是只有两个人呀。】
不得不说,这一番话下来,他确实有些动摇了。
他不可能真的因为自己的私心,一而再再而三地耽误了哥哥的未来。既然哥哥迟早都是要结婚的,既然他也确实挑不出眼前之人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呀,都这点了,该去做饭了。】徐瞳说着,从沙发上果断站起身,一边往厨房走一边自我揶揄,【本来还想在维持一下老师的全能形象的,这下可全都要露馅儿了。】
【没关系的。】他忽然开口,抬眼与闻声回过头来的女子四目相对,补充道,【因为哥哥他……很会做饭。】
徐瞳先是眨了眨眼睛,然后很快地扬起一个心领神会的笑容,点头答应一声,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进了厨房。
而他坐在沙发里,盯着挂在电视旁的日历出了神。
今天,正是陈嘉喻的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