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那天是陈嘉喻的祭日。”
林安回忆着,目光定格在对面的墙壁上,现实中那里空无一物,他却好像能够看到那本已经撕掉小半的日历,用鲜红的字体表示出当天的日期,因为是周日。
那种老式日历,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家使用,但是那个时候,村子里家家户户都会挂上那么一本。
上面除了星期和日期这种常见的东西之外,还会附有当天的吉凶方位,婚丧嫁娶是否适宜,属相冲克,以及一则小小的周公解梦。
他曾经因为无聊,踩着板凳伸手过去,一页页地掀起那些薄薄的纸张。原本是想要对照解释一下自己的梦境,结果发现那上面记载了那么多的梦,自己竟然一个都没做过。因此很是扫兴。继而连同上头的其他内容一并怀疑了起来。
可是那一天,他盯着日历左下角的那两行小字看了许久,再三确定没有看到忌出行这一项,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那种不祥的预感还是萦绕在心头,久久不散。
总觉得,这一天不会这样轻易地过去。
厨房里传来食物的飘香,这属于人世间的烟火气息稍稍驱散了鬼神传说所附带的阴森之气。
……没关系的吧。
很快就会过去的,等到天空再度破晓,事情就会回归平静。
孙家外婆会发现那所谓的鬼魂索命只是无稽之谈,然后对自己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与惭愧,而孙渺——他的朋友,毫无疑问会重新回到学校,他们还可以像从前那样一起上学放学,一起去院子后面的樟木下休憩玩耍。
一定会是这样的。
他对自己说,看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汤饭,却始终没有动筷。
【是不合胃口吗?】对面的徐瞳有些迟疑地问道。
他对上女子关切的目光,立刻摇头夹起一筷子菜,又往嘴里扒了一大口米饭。
……老实讲,米饭好像确实有些生了。
但是多嚼几次其实也是差不多的。
徐瞳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个问题,颇为不好意思地张罗着让他多喝些汤。
暖黄色的灯光下,整个屋子的氛围显得无比温馨,让他产生了仿佛他们真的是一家人的错觉。
好像对方不是因为哥哥的有事外出,才被临时拜托过来照顾自己。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忍不住地去想,孙渺现在怎样了,是还被关在屋子里吗,而那位姓贺的叔叔是否已经收到消息再往这边赶来了?
这时候,客厅里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徐瞳接起电话,对着电话应了几声,忽然转过头来,看着饭桌前的他露出有些犹豫的的表情,最终还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地垂下眸子。
【这个……好的,我知道了,可以的话会尽快赶过去的。】徐瞳连声答应着,挂断了电话。
【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吗?】他不等对方开口,便主动问道。其实是有点担心,会不会跟孙家有关。
但徐瞳却回答说,是学校里的档案室进水,需要她带着钥匙赶回去一趟。
【钥匙在我这里,所以——】像是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徐瞳突然没了下文。
见状,他接过了话头:【没关系的,老师还是快去吧,我一个人在家完全没有问题。这雨看样子会越下越大,老师办完了校长交代的事情,也就不用特地赶回来了,我可以照顾好自己的。】
【那你……】
看出女子似乎还有些迟疑,他笑了笑:【哥哥那边我会解释清楚的,老师就放心吧。】
徐瞳闻言一顿,看着他的目光中似乎多了一丝的复杂,片刻后,女子低声道了一声谢谢。
临出门前,徐瞳看着他把药吃下去,并且叮嘱一定要关好门窗。
他也依言吃下药,然后站门口目送对方离开。
夜很黑,他看着徐瞳踩着脚踏车的身影在小路尽头一晃没了踪影,看着连天的雨幕,犹豫了一下,还是转身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他没有回房间,而是坐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注视着放在门口的黑色雨伞。
伞很大,同时躲下两个人也没有问题。
一个人的话,更是完全不用担心被雨淋湿。只要动作快一点,从这里到孙家走一个来回其实也不会花上很长时间……
这时,房间里突然响起两下轻微的敲门声。
林安愣了一下,发现贺雨宁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了门边。
小林正端着托盘站在门口,发现应门的人是贺雨宁,似乎是有些惊讶。不过很快反应过来,像之前那样唤了一声大少爷,这次倒是省去了夸张的鞠躬,大概是手里端着托盘的缘故。
林安看见那两个人在门口简短地交谈两句,贺雨宁从小林手中把托盘接了过来。后者则是朝床上的青年投来匆匆一瞥,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只是一言不发地轻轻将门带上。
“先吃点东西吧。”贺雨宁边说,边将托盘放在了床头柜上。又拿过一张折叠的小桌在青年面前展开,摆好。
林安默默注视着低头在眼前忙来忙去的贺雨宁,看了好一会儿。
直到听见贺雨宁问他,要往粥里加多少糖。
“……都可以。”
林安脑袋空空地回答,然后听见对方嗯了一声:“那就还是三勺吧。”
说着,不多不少往碗里搁了三勺赤砂糖。
白色的米粥很快浮起像是木头纹理般浅淡的褐色,被灯光照得晶莹透亮,再一次让他想起琥珀,他几乎是下意识地看向近前的贺雨宁。
然后撞见对方微微扬起眉毛,露出一个询问的表情。
他于是短促地笑了一下,垂下眼睛看着对方拿着碗勺的手,像是要转移话题一般地问道:“小贺同学,你不会还要喂我喝粥吧?”
看见贺雨宁点头,林安脸上的笑停顿了一瞬,既像是有些尴尬,又像是有些困惑。他按着额头想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般地喃喃出声:“忘了,现在应该是小贺医生才对。”
贺雨宁静静看着青年,默不作声地任由对方上下打量着自己。
过了一会儿,他听见林安小声道:“好像确实有些不一样了……”
贺雨宁刚想问什么不一样,就听青年接着说:“怎么能一下子老了这么多?”
然后忽然又用很感慨的神情望着贺雨宁,无比真诚道:“当医生一定很累吧,果然劝人学医打雷劈,此言非虚啊。”
林安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用笑缓解尴尬——玩笑,讪笑,自嘲的笑……无所不用。
贺雨宁此刻看在眼里,也依旧并不拆穿,只是幽幽道:“其实,比起在疗养院盯着你的那些日子,倒也还好。”
“这样啊。”林安打着哈哈低下了头,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可能就像你说的,我还是没有完全记起来,总感觉像做梦一样。”
青年盯着自己的手掌,盯着上面一些陌生的纹路和旧伤疤。
“能记得一点总是好的。”贺雨宁出声安慰。
林安闻言笑了,然后看着贺雨宁认真道:“你好像真的不一样了。”
贺雨宁还记得对方之前说的话,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舀了一勺糖粥就往青年的嘴边送,勺子碰到唇瓣,很自然地就进了嘴巴。
然后房间里就安静下来。
一个默默喝粥,一个默默投喂。直到盛粥的碗见了底。
贺雨宁问:“还吃吗?”
林安摇头:“饱了。”
其实他早两口就饱了,但是看在对方这么殷勤服侍的份上,实在是不忍心打断。当然这些话,他是不会当着贺雨宁的面讲出来的。
贺雨宁放下碗,又从旁边的盒子里抽了纸巾。
这次,青年眼疾手快一把接了过来,极其自律地擦了好几遍嘴,没留下一个死角。
贺雨宁见对方这副着急忙慌的样子,看着有些滑稽。但贺雨宁并没有笑,只是不作声地抿了一下唇。
他问青年,现在能记起多少。
“模模糊糊好像都记得一些。”林安回答,“又好像不是那么确切。”
既然他是林安,那么自然不可能真的拥有属于孙渺的记忆,但是偏偏他又能清晰地回忆起一些确实发生在这位旧日好友身上的事情。
像是那个下着瓢泼大雨的夜晚,疾驰而来的卡车重重撞上肉身的裂响。撕开漆黑深夜的雪亮车灯,还有车辆急刹发出的尖利啸声,血的味道混合着雨水扑打在他的脸上。他头脑空白地瘫软在路边,四肢麻木,唯有被死者拉扯过的地方还保留着鲜明的痛感……
“那种事情,光凭想象真的有可能吗?”青年低声喃喃,背脊止不住地窜上一股寒意,因为实在是太真实了。
然而更让他发寒的是贺雨宁接下来的一句话。
“如果那本来就是真的呢?”
“什么……”
闻言,他蓦地怔住了,心脏开始止不住地加速跳动,大脑中的记忆不断翻搅着,似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正呼之欲出。
那是困在记忆之匣中的,属于他自己的瓶中魔鬼……
“你说过,谎言那种东西,本来就是真假参半才更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