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政十七年十二月十五日。
北风呼啸,冰寒如刀。
十二月中旬的临乐虽然还没落雪,河水也尚未结冰,但最低温度已降至零度以下,阵阵刺骨的寒风将脸颊刮的生疼,还要得寸进尺的顺着袖口领口往人身上蹭,铜盔甲片都没了平日里的光滑,与皮肤接触时好似表面抹了一层浆糊般黏连缠绵。
火焰在盆中跳跃,在释放出妖娆烟气和有毒气体的同时,也为军帐内提供了聊胜于无的热量。
嬴成蟜的手心却渗出了一层薄汗,肃声追问:“代武安君果真身在阴山西麓?”
姚贾点头道:“不错。”
“本卿原本也以为本卿见不到代武安君,想了诸多试探代武安君是否在军中的法子。”
“却未曾想,代武安君竟然亲自见了本卿!”
“本卿方才笃定,代武安君确实仍在阴山西麓。”
嬴成蟜的眉头皱的更紧了,肃声追问:“姚上卿确定看到的是代武安君本人乎?”
“而非是旁人穿上了代武安君的甲胄、戴上了代武安君的爵冠,以代武安君的身份蒙蔽姚上卿?!”
姚贾震惊了:“大丈夫当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天下间还能有令他人冒名顶替自己的无耻鼠辈乎?”
姚贾压根就没往这方面去想。
因为顶替别人的姓名和让别人顶替自己的姓名,在这个时代不只是超出道德底线的行为,更是很多人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举动。
在姚贾看来,但凡是个要脸的人都不能做出如此行为吧!
某曹姓丞相:操怀疑你在骂操,而且操有证据!
嬴成蟜理所当然的说:“大丈夫当能屈能伸。”
“为得胜利,冒名顶替又算什么?”
姚贾当即穷搜脑海细细回忆,半晌过后姚贾沉声道:“本卿彼时不曾想到过这个可能,故而未曾仔细观察。”
“但本卿数年前便曾见过代武安君,本卿以为本卿此次见到的就是代武安君本人!”
在确定了李牧的位置之后,莫说是嬴成蟜了,就连苏角等将领都无法理解。
秦军先头部队已经抵达督亢地北侧,代、匈奴、东胡等七国兵马也都在向南调动。
但凡有脑子的人都能明白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序幕。
结果代国最高军事主官李牧竟然还在战场两千余里之外?!
这话说出去谁信啊?
嬴成蟜甚至产生了严重的自我怀疑,看向众将诚恳发问:“诸位袍泽以为,代王会轻视本将乎?”
“亦或是说,代王以为代武安君面对本将连战连败乃是因代武安君能力不足。”
“此战代王意欲另选将领与本将对决沙场?”
不怪嬴成蟜有此问,嬴成蟜向来在战争一道没什么自信心。
而且君王对将领有着一套别人理解不了的评价标准。
就如嬴成蟜无法理解原历史上的赵王迁胆敢换下李牧,让赵葱去对战王翦一样,嬴成蟜觉得没准代王嘉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呢?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那可就太好了!
但无论姚贾还是众将都对嬴成蟜投去了震惊的目光:“主帅何以生出如此妄想!”
希冀于敌方轻敌?
主帅您是觉得代王嘉、匈奴单于、燕王喜和赵王迁全都是记吃不记打的蠢货吗?
主帅,您做什么美梦呢!
嬴成蟜遗憾摇头:“倒是本将贪想了。”
已从奶娃娃成长为青葱少年的张良认真的说:“主帅所言,并非贪想。”
“若此战我大秦之敌仅只代国一国,则敌军主帅必是武安君无疑。”
“但此战我大秦之敌却有八国!”
“如此一来,此战主帅之位便确实可能会出现变故。”
燕王喜和匈奴诸部都曾被李牧按头爆锤,不可能不明白李牧之勇,赵王迁因临阵罢黜李牧导致亡国,再来一次机会他绝对会死死抓住,代王嘉倒是可能有心换掉李牧,但代王嘉目前在朝中尚未对李牧形成压倒性优势,这个主帅不是代王嘉想不点就不点的。
但现任东胡王巴特尔可没和李牧交过手,自诩天之骄子的巴特尔也不会轻易屈居于李牧身下,这方势力的存在让敌军主帅之位变得不确定了起来,也让嬴成蟜的猜想有了成为事实的可能。
张良手指坤舆图上的大秦太原郡之北沉声道:“但卑下以为,即便代武安君并非此战主帅,也定是偏师主将!”
“代武安君不会不知道兵贵神速,更不会不明白传达将令的速度直接关乎战争的胜败。”
“卑下以为代武安君既然在大战将启之际依旧居于阴山西麓,只有一个理由!”
“代武安君所领乃是偏师,且这支偏师已经屯于太原郡北部!”
嬴成蟜看着坤舆图若有所思道:“张伍长莫非以为代武安君欲趁我大秦主力尽出之际,攻我大秦腹心乎?”
张良拱手一礼:“正是如此!”
“众所周知,太原郡之西、上郡之北乃是匈奴腹心所在,拥兵众多。”
“匈奴诸部曾被代武安君一战斩首十余万,不敢弯弓南顾,定愿听从代武安君指挥。”
“是故,卑下认为,代武安君此战或是以代军为精锐、以匈奴军为主力,欲趁大战已启、我军不备之际由代地西北方向率偏师绕过长城,而后一路南下,由太原方向直插我大秦咸阳城!”
张良声音加重:“一旦代武安君所部威逼咸阳城,无论我部战况如何都会自乱阵脚。”
“一旦代武安君所部攻破咸阳城,无论我部胜败,大秦皆已大败!”
张良的猜想有可能出现吗?
很有可能,而且还是非常利于敌军的可能!
就算是嬴成蟜在收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仅率小股精锐急行回援,也至少需要一个月的时间才能抵达咸阳城,而若是想要这支部队在回到咸阳城时还能保存一定程度的战斗力,回援时间更是要拉长到一个半月至两个月。
想象一下,嬴成蟜率领大秦几乎所有青壮在督亢以北与敌国死战不休,结果李牧却率领精锐骑士部队闪击咸阳城执行斩首行动,嬴成蟜无力回援只能坐视嬴政战死于咸阳城。
那场面……
帐内所有将领竟是在寒风的吹拂下渗出一后背冷汗!
姚贾发自内心的不愿接受这个可能:“昔代武安君还是赵武安君时,亦曾试图速攻咸阳城,却险些令得赵国亡国,赵武安君不得不引兵回撤。”
“今代武安君若是故技重施,则代国必亡无疑!”
“代武安君难道会心无此忧乎?!”
张良摇了摇头道:“代武安君若是故技重施,则蓟城必破、上谷郡必落于我大秦之手!”
“然!”
张良反问:“蓟城对于代王而言重要吗?”
“代王先居于邯郸,又居于蔚,后居于蓟。”
“无论是蔚县还是蓟城对于代王而言都是不得已之选,都是陌生的疆域。”
“若卑下是代王,卑下便会将蓟城当做饵料,诱使主帅集结部队攻打蓟城。”
“而卑下则是会在代武安君速攻咸阳城的第一时间率重臣家眷急行向西,与代武安君汇合,夺秦关中之地,而后以函谷关、太行山之险抵御主帅援军。”
“最终定国于关中地!”
没有任何人比代王嘉更适合换家战术!
因为代王嘉无论是对代地还是对蓟城都没有哪怕半点感情可言。
如果让代王嘉在咸阳城和蓟城之间二选一,代王嘉绝对会当天卷起铺盖卷,屁颠屁颠的跑来咸阳城。
姚贾挣扎着反驳:“代武安君也可能只是仍在北上夺粮。”
“本卿见到代武安君时,代武安君所部剑刃染血,远处堆满尸首。”
“显然是刚刚爆发过一场战争!”
“若是代武安君愿率匈奴胡贼,代武安君怎会在阴山西麓开战?!”
这一次,是李牧的长子李泊摇头道:“姚上卿所言,是代武安君能做出来的事。”
“但代都尉弘、代都尉鲜能看的清朝中事,他们不会不知道代武安君若是于此时依旧为代地私事而违抗王令、拒不还朝会面临怎样的后果。”
“只有一个字:死!”
“代都尉弘、代都尉鲜均非是愚忠于代王之辈,他们不会坐视代武安君被代王所害。”
“即便代都尉弘、代都尉鲜劝不动代武安君,他们也定会传讯本将,请本将思虑救援代武安君之事。”
“然而迄今为止,本将仍未收到任何书信。”
李泊并不确定李弘和李鲜能不能看得清朝中局势。
但那并不重要,李泊早已将他的分析(嬴成蟜定调、张让定策、张良参谋、李左车补漏、韩夫人纠错)原原本本的书信两封发给了这两个弟弟。
李泊相信,李弘和李鲜绝对不会坐视李牧赴死而无动于衷!
姚贾还想挣扎:“那亦或是……”
但,就连能言善辩的姚贾也想不出其他的理由了。
李牧:有没有一种可能,本君现在被绑的像祭豕一样,已经失去了决定权?
姚贾:就连羌槐、冯毋择一流的将领都能驾驭麾下如臂使指,更遑论是能阵斩我大秦上将军桓齮的武安君呢?说正事呢,不要开这种不带脑子的玩笑!
嬴成蟜深深吐出一口浊气,目光无比严肃的看着坤舆图道:“张伍长此言,有理。”
“除张伍长所谏之策外,本将也着实想不到代武安君现在依旧盘桓于阴山西麓的其他理由。”
苏角心情格外沉重的看向嬴成蟜:“主帅,我军是否要先转进阴山方向,灭代武安君所部,以解咸阳之危?”
虽然即便嬴政驾崩嬴成蟜也能无缝衔接王位,咸阳城的沦陷不至于让大秦社稷崩塌。
但苏角很清楚嬴成蟜究竟有多在意嬴政。
此战可以败,嬴政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