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虫母啊,你为何不曾怜悯我……”
天空澄澈一片,看不清的白雾散去,只有无数形态各异的身躯掠过云层。一节一节的硬骨拼凑,形成巨大的翅翼;一只又一只的虫族坠落,挡住阿米卡眼中所剩无几的光亮。
阿莱背着阳光站立,他身形瘦瘦小小的,整张面孔是灰暗一片,看不见任何表情,如漆黑的纸。
他像是在看阿米卡,也或者没有。
阿米卡手掌不甘心地握紧阿莱的脚踝,小小的骨头,外面只包裹着一层泛老的皮肉。
阿米卡一只手握上去,竟然还空了大块儿。
阿米卡蓦地笑了起来,他身体里的生命力在快速流失,硝烟混杂的寒风顺着他胸口的血洞窜入,冷意蔓延四肢五骸。
“虫母,你在哭啊……哈哈……”
阿莱与阿米卡之间的精神力链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像是又重新建立了起来,那些震痛随着精神力传入阿米卡脑海,一如既往地让他感到不适。
为什么要难过?为什么要为我难过?
我死了,你该笑啊。
阿米卡手掌的力气逐渐消失,他本是毫不在意,但在感知到虫母情绪的那一刻却突然爆发了极大的不甘。
虫母的情绪里混杂着多种说不清的东西,憎恶、厌恨、失望、讥讽……种种堆积,里面竟然还有一丝泣血和后悔。
它们最终混合成另一程度的悲伤。
阿米卡全身的知觉都在消失,他手掌无力地垂在地上,胸口的鲜血堆成了血坑。与阿莱相联系的精神力又在一瞬间断开,阿米卡张了张口,眼眸里的光彩暗了下去。
阿莱抬头望天,他金瞳平淡,未曾流露出他心底的丝毫情绪。阿米卡的尸体倒在他脚边,阿莱抽回自己的脚踝,一步步往山崖的另一边走。
“阿米卡,睡吧。睡着了,就不用害怕了。”
阿莱的身影倒映在阿米卡失焦的瞳孔当中,他金瞳看着阿莱离开的方向,四肢已然变得冰冷。
睡吧……
睡着了,就不要醒过来了。
阿米卡的灵魂漂浮在空中,他穿过自己透明虚无的身体低头看着底下尘嚣遍布的战场,竟然看见了好几个熟悉的面孔。
与远古时期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躯壳,里面却换了灵魂。
他们都不是从前了。
阿米卡嗤笑一声,无论生前如何高贵,死后他们都是残魂一缕。
他或许早该离开这个不属于他们的时代了,这里不属于他们,他们的辉煌只存在于远古时期。
阿米卡的灵魂散去,他闭上眼眸,任由脑海里的一切都随喧嚣消散,最终化为空白。
“阿米卡——快点走!要下暴雪了!”
“冷死了冷死了!我走不动了!契约那,你背我吧?”
“我把你踹飞。”
雪山上行走的几只虫崽身形萧瑟,寒风呼啸在空气之中,将整个虫族冰封。地面的厚雪堆了足有几十厘米,淹没了他们的膝盖,那几只虫崽互相依偎着前进,在漫天风雪中仿若找不到方向的孤舟。
阿米卡不知自己的灵魂怎么会回到远古,他几乎透明的灵魂飘在寒风里,眼眸愣愣地看着下方的几个小黑点。
他们在年幼之时,经常要爬过雪山去清剿异兽。虫母有意锻炼他们的意志,这类活动每年都要有上千场。
阿米卡面不改色地看着下方,他看到了走在风雪里尚且年幼的自己。穿着厚厚的长袄,脸庞鼻尖冻得通红,连自己的长尾勾上都冻了冰块。
他身体不好,一路上都在止不住的咳嗽。尽管如此,他也走在前面没有掉队。
阿米卡转移了视线,他看向了走在最末尾的那只虫。桑西亚嘴唇冻得青紫,他说话困难,鼻涕冻成两条落在嘴唇上方,看着滑稽又有几分可怜。
阿米卡眼中浮现嘲讽之意。桑西亚的精神力一直都不高,不仅如此,他连身体素质也比其余的虫要差很多。
就连患病的阿米卡,也要比桑西亚强壮。
桑西亚可真是废……
阿米卡还未嘲讽完,便见底下尚且年幼的自己在雪中犹豫了几秒,继而朝桑西亚走了过去。
“桑西亚,我背你吧,前面还有很远,我先背你走一段路。”
阿米卡与桑西亚俱是微愣,桑西亚擦去眼睫上的雪珠,他那时个子长得比阿米卡高一些,只嘟囔道:“我不用你背,我自己能走。”
阿米卡有些犹豫:“可是……”
“阿米卡,让他自己走。”泰拉拉转头看向他们,在凛凛寒风中他语调依旧平静没有起伏,“他又不是腿断了。”
桑西亚抿紧嘴唇,他把帽子拉得更低,硬是憋着口气继续往前走:“阿米卡,你到前面去吧,我没事。”
“……好。”
阿米卡在上空看着底下的情景,一时之间竟然有些恍惚。这些极为久远的事情里,还包含着他自认为早已没有的良善。
他曾经,竟然会主动去帮助桑西亚。
阿米卡站在原地没动,他看着那六只虫崽的身影走进风雪里,被卷上的冷空气慢慢掩埋踪迹。
阿米卡眨了下眼眸,他未再前进,而是选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方向离去。
他们曾经的关系是没有亲密过,但也不至于到达最后的极端。
为什么会变了……
阿米卡浑浑噩噩地走在路上,他走过暴雪,走出雪山,下意识顺着自己熟悉的道路继续往前。
神殿矗立在他眼前。不是倒塌的废墟,通天的石柱上虫纹密集,那上面雕刻着虫族每一只虫的名字。
阿米卡眼神从石柱表面一闪而过,他走进神殿里面,在门口处竟然有了迟疑和胆怯。
他在灵魂当中感受到了刺痛,仿若又体验了一遍被捅穿胸口捏破心脏的绝望。
阿米卡感到好笑,他虚无缥缈的灵魂穿过神殿大门,进入了里面的空间。
这是虫母所生存的地方。虫母自诞生之日便不能轻易离开神殿,他将自己的身体掩藏于其中,只依靠精神力链接来时不时感知外界的动向。
普通的虫族更是没有资格进入神殿,虫母只给了他们六只虫特殊的权利。
阿米卡走在里面,神殿的走廊漆黑一片,阴暗又无声透露威压。阿米卡漫无目的地走在其中,这条长廊像是没有终点,他在流逝而过的时间当中缓步前进。
他在尽头看到了亮光。
阿莱坐在神殿当中,他白净的神袍上不染灰尘,衣料边缘处勾勒黄金线条。那些柔顺金发垂到腰间,他盘膝坐下时便落到了地面。
阿米卡走到了他面前,阿莱像是有所感知,他浓密白睫往上掀起,金瞳定定地看向前方。
阿米卡顿时停住了脚步,万年过去,阿米卡早已记不清阿莱的模样,他与阿莱的最后一面,也只是他虫崽般稚嫩的面庞。
如今在他眼前的阿莱却是另一种模样,身量较高,眉眼温和,脸颊处的几道红泥印记描绘得恰到好处,将他面容中的凌厉尽数掩去,营造出最初的亲切。
阿米卡心脏颤栗,他知阿莱的目光看不到他,却还是忍不住往他身边走了几步,直直地站在了他身前。
他该是恨阿莱的。恨了这么多年,就算是现在他死后只剩灵魂,看到阿莱,阿米卡依旧心中能难藏怒意和怨气。
阿莱还是按照平常的语调说话,他感知到外界的动静,抬眸看了过去。
桑西亚从外面走了进来,他不知遭遇了什么,进来时衣衫上破了半边,上面满是脏泥。他捂紧自己的衣袖,只是垂着头站在阿莱面前。
阿莱像是早已习惯,他开口道:“坐吧。”
桑西亚这才坐到阿莱面前,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把自己的衣袖掀开,露出底下被撕咬啃食得只剩下一半血肉的右臂。森森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看得阿米卡都不禁皱起眉头。
阿莱拉过桑西亚的手臂,他将自己的精神力笼盖在上面,为桑西亚恢复治疗。
“桑西亚,何至于此?”阿莱帮助他恢复时免不了疼痛,桑西亚眉头紧拧,只狠狠咬住自己的唇舌,将唇角溢出血迹。
他白骨上的血肉缓慢生长,两三个小时才恢复如初。桑西亚嘴唇惨白,结束时额角遍布密密麻麻的冷汗。
“他们都能清缴异兽,凭什么我不能?”桑西亚收回手臂,新生的血肉与旁边的肌肤终究不同,上面残留一层网状血丝。
阿莱不置可否,“桑西亚,他们能的你当然也能,但前提是你能保全自己。这才是最重要的。”
桑西亚低头不语,他隔了许久,才闷声道:“真的只有五个首领位置吗?”
阿米卡闻言一怔,他目光停在桑西亚低垂的头颅上,心中的情绪堆积澎湃。
“对,只有五个。”阿莱并未解释缘由,他看过桑西亚的手臂,叹气道,“你们的实力,决定虫族的层次。”
桑西亚当然知道自己精神力不及其余的雄虫,可首领的选拔又不只是包括精神力。谋略与作战实力,占据了两个重要部分。
“我也要当首领。”桑西亚抬起头,他金瞳看着虫母,将他眼中的野心尽数暴露在虫母面前,“我不比他们差。”
阿莱笑了起来,桑西亚在虫族的处境不好,他到如今的境地还能说出这种话,倒是让阿莱颇为意外,“没错,桑西亚,你不比任何虫差。”
“去争吧。”阿莱揉了揉他的脑袋,他开口道,“但别让自己无路可退。”
桑西亚点头,他吸了下鼻子,拉下自己的衣袖便向虫母告别。他接下来还有更多的训练,没有时间再在神殿逗留。
阿米卡站在原地,桑西亚的脚步声逐渐消失在空气当中,连带着他们之前交谈的话语也失去了踪迹。
“阿米卡,你也是虫族的宝贝。只要你努力,你不比他们差。”
“桑西亚,你不比任何虫差……去争吧。”
虫母原来都是用一套话术对付他们。
阿米卡咽喉干涩,他不知虫母这样对不对,但至少他们都听了虫母的话。
阿米卡自认为自己够努力,是虫母说敷衍的话骗了他,才让他最终落选时难以接受。
但桑西亚呢?在阿米卡修炼精神力之时,他是否又是一直都无所事事?
桑西亚也在做着同样的训练与斗争。
他们六只虫都是如此。
阿米卡尚且记得选拔的情景,桑西亚一改往日作风主动出击,在精神力交战中满身瘀血,被打得鼻青脸肿也不认输。
他硬生生把契约那的精神力拖到消耗殆尽,最后挤进了前三。
阿米卡或许少了他那股不要命的劲儿,也失去了唯一一次去决定自己命运的机会。
桑西亚这只宝贝虫都能如此,他为何当时怯懦自卑不再往前?
为了一个首领的位置没有必要把自己逼到那个地步。阿米卡曾自我催眠,但后来无数次的深夜懊悔,阿米卡又怨恨自己当初为何不能像桑西亚那样去拼一把。
那样一切都会不同。
阿米卡找了神殿的一处空位坐下,他面对面看着阿莱雕刻虫文,这么多年来难得平静地观察他的面容。
阿莱面对他们几个鲜少发怒,他面色平和,眼眸垂下更显温柔神采。阿米卡幼时便很少见他,长大之后更是如此,阿莱更多的时间都是独自在神殿处理事务。
但他后来却是变得越来越歇斯底里。
阿米卡不自觉地仰起头,他在这偌大的神殿当中,感受到了难以言说的孤寂和阴冷。
阿米卡在落选后便很少再与虫母接触,他特意避开了阿莱的活动范围,希望将自己的生活脱离虫母的掌控。
阿莱偏爱那几位首领,自然不需要他陪伴左右。
可阿米卡如今再停留在阿莱身边,才发觉阿莱也是长时间的形单影只。神殿地理位置偏僻,首领位置确定后那几只雄虫便要回到自己的部落当值。
阿莱只能用精神力感知他们的活动,其余的时间都是在神殿里面无聊地观察外界动态。
他出不去神殿,便常常抬头看向上空的天空。白云总是和他不一样,能自在地去往许多他去不了的地方。
当虫族社会真正成型之后,虫族不需要信奉某一只虫为虫神。
虫母也知他该退居幕后,他将是虫族最后一层保障。阿莱余生的职责,便是用自己的精神力为虫族创造神石,以备不时之需。
而阿米卡与他的隔阂渐深,阿莱即使用精神力与他联系,也是长时间的没有回应。
阿米卡现在留在神殿当中,他见证了阿莱和曾经的自己进行争吵,在阿米卡离去后阿莱又是如何的一副表情。
像是难以置信,又像是后悔懊恼。
阿米卡饮用异兽鲜血对自己进行改造,阿莱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他这番举动。
阿米卡与阿莱的关系降到了冰点。
起初阿莱还会询问前来汇报情况的首领,他不愿意低头,每次只生硬开口道:“你见到阿米卡了吗?见到他让他来见我。”
可阿米卡没有再进入过神殿。
阿莱最终自己找来了几只四翼鸟,他花费了一段时间学习与它们交流,让它们能够明白自己的意思,为自己和阿米卡传递信息。
阿米卡能够操纵异兽,他拒绝与阿莱接触,但这些四翼鸟他不会拒之门外。
阿莱在树叶上用精神力刻了许多虫文,他刻完读了读觉得语气不好,便又撕掉重新雕刻。
几句话,刻了几百片树叶,也用了好几天的时间。
“希望你知错就改……”
“倘若你想好了,可以回来……”
“我并无羞辱你的意思,你是虫族,不可……”
阿莱刻来刻去都认为不好,他将这些树叶全都烧毁,面庞在燃烧的火焰映衬下显得阴晴不定。
他最终放走了四翼鸟,也还是没有将自己要说的话送出去。
阿米卡在一旁看着他烧毁树叶,那些密密麻麻的虫文从他眼前一片一片划过,蓦然触碰到了他心底难以言说的地方。
阿莱总是不想失了自己虫母的威严,可他写这么多树叶,早已有了让步的意思。
阿米卡不知虫母曾为他如此,他与阿莱的距离越来越远,更是不想了解阿莱的想法和动机。
可如果当初阿莱将这片树叶送出,阿米卡又会去看吗?阿米卡回想曾经,已经知道了答案。
他怎么会去看呢?他会把树叶扔掉。
阿米卡在时隔一年之后才再次回到虫母生活的区域,阿莱感知到了他的精神力波动,特意在神殿等待他过来。
阿米卡当年没有去神殿,他只是回来执行有关翼族的任务,回来后就去了雪族。
他与虫母的再一次见面,便是在神殿的地下暗室——阿米卡捅穿了他的胸口。
阿米卡头脑刺痛,他蹲在阿莱身边,见他端正地坐在椅子前,目光虚无地落在前方。
那一日无虫到访。阿莱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他面前的水热了又热,到了半夜还是冷的。
阿莱眼眸垂下,他看着面前的冷水,那里面倒映出他平淡未显情绪的面容。
“算了……”
阿米卡心脏一颤,他蓦地站起身,见阿莱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一天已经过去了,他不想再等阿米卡了。
也没有必要再去等了。
阿米卡见他要将杯中的水倒掉,突然出声道:“虫母……”
杯子里盛的似乎不是那些冷水,它更像是他们之间所剩无几的情谊。冷了,倒了,最终便是全都完全消失。
阿莱竟然在阿米卡出声后看到了他,他见阿米卡站在他面前,眼中的诧异和欣喜交织,“阿米卡?你是什么时候到的这里?”
阿米卡咽喉苦涩说不出话,他在阿莱面前总感到无地自容,只是紧紧蹙起眉头道:“……我刚刚到。”
阿莱看出了他的窘迫,他以为阿米卡还在为之前的事情耿耿于怀,便开口道:“阿米卡,之前事情我不该那样,但你的身体承受不了……”
“之前的事情是我不对。”阿米卡低下头,他沉默良久,才继续道,“……我会改的。”
阿莱没想到阿米卡会突然转变态度,他不由得又仔细看了阿米卡。阿米卡形容憔悴,胸口大片血迹,像是受了重创。
“阿米卡,你怎么了?给我看看。”
阿莱想让阿米卡坐到座位上休息,阿米卡眼眶微热,他走了几步突然拉住阿莱的衣袖,晦涩道:“虫母,我做错了事情,很严重的事情。”
阿莱看向他,他安慰阿米卡道:“你后面能改,总归是好的。”
“改不了了。”阿米卡声音哽咽,他低下头,不让阿莱看到他狼狈的样子,“我永远也改不了了……”
阿莱还未见过阿米卡这样崩溃的样子,他安抚他的情绪,静默片刻后开口道:“没有什么永远的事情,我陪着你,你无需担心。”
阿米卡紧紧抓住阿莱的手腕,他手腕还不像之后那么瘦小,是成年虫的模样。阿米卡更加难过,他泪珠落到阿莱皮肤上,里面都是只有他知道的悔恨与自责。
“虫母,对不起……对不起……”
他像是有数不清的话要说,但在最后也只剩下了这一句。
阿莱捂住他的脸颊,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仍旧安慰道:“没事的阿米卡,没事,我们都在这里,你不用怕……”
阿米卡闭紧眼眸,他呜咽着嗯了一声,灵魂在阿莱手中慢慢化为碎片。
他最终彻底消散在了空气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