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凡刚想推门出去寻陆表叔,陆才明却也正欲敲门进来找谢凡。两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谢凡正欲作揖致歉,陆才明却是抢先一步,告罪讨饶。谢凡自然连连摆手推辞,连声说:“不打紧。”
本来中举之后,谢凡出门在外都被人尊称一声“举人老爷”。谢凡虚荣心获得极大满足之余,内心难免有几分尴尬。
毕竟他这副身体才十七八岁,按照前世观念还是高中学生。
虽然谢凡与同时代人相比,身高体型看得过去。可与前世相比,由于时代原因,营养水平十分有限。谢凡自觉身体发育着实不如前世,甚至不如前世发育良好的初中生。
不过考中进士之前,陆家父子、张世贤、王举人、唐监生对着谢凡都会说些玩笑话,甚至打趣一二。
可自打谢凡中进士以来,周遭一应人等对他越发客气恭敬起来。
在谢凡童年与少年时期,因为他心理年龄与同龄人差距过大,实在交不到什么朋友。好不容谢凡生理年龄成年,也渐渐能与同龄人有共同语言,能无障碍沟通了。
结果他又火速中了进士。进士身份又在谢凡与原先周遭朋友之间划出一道无形沟壑来。倒叫谢凡在欢喜鼓舞之余,又隐隐有些莫名失落。
万幸谢凡宅男属性十分稳定,对于社交的需求一如既往,低到尘埃。
谢凡将陆表叔请到屋内上坐,陆才明却不摆长辈身份,坚决不肯入上座。谢凡只得作罢,片刻顾三郎端上茶水,两人相对而坐。
两人找对方都有事情,陆才明又请谢凡先讲。
谢凡便将自己即将观政,和如今所住四合院房租到期,需要另寻住处。昨日自己找了牙人,看了几处宅子。奈何囊中羞涩,想请陆表叔先拆借一二,等等都细细说了。
陆才明正喝着茶水,越听谢凡讲述,面上越是忍俊不禁。他一直憋着笑,喝茶水都差些呛到。
终于等到谢凡说完,陆才明方才开口:“贤侄是被这北京牙人当作南京大萝卜了。”
南京所产出大萝卜“硕大坚实,一颗七八两重”,含着一种“蠢然一物”的意思。用来形容人,其中寓意不言而喻。
谢凡这辈子做了十多年应天府人,自然明白南京大萝卜所谓何意。只是不明白为何陆表叔要如此说。
陆才明见谢凡果然似懂非懂,便继续解释起来。
历来牙人最懂人情世故,最善拿捏人心。每每有人寻租房屋,牙人便先问主顾能付多少租金,要寻什么房子。
然后一律说这个租金太低,租不到。
之后有意带着主顾去看一定不入眼的房子。牙人见主顾果然不满意,再带主顾看好一些,又贵一些的房屋。
如此一来,不待牙人开口,主顾便会自愿多付租子。最后,牙人再估摸着主顾荷包深浅,将之一网打尽,赚个盆满钵满。
这牙人见谢凡乃是外地新科进士,想当然就知道谢凡着急租赁房子。而读书人能够出头,最终中进士的,多多少少都有些家底。因此牙人最后又问谢凡,家中可能资助一二。
就算谢凡当场说家境贫困,资助不了。那牙人也还有后招,能牵线搭桥,为谢凡这位新科进士介绍个“拉京债”的。
这京债是专门针对在京候选官员或者即将上任京官,端的是十分厉害。出手便俱是六折,六两算十两,每月十五利。不消一年,只六十两,连本就该三百两。
《大明律》明文规定利息却只有“每月取利不得过三分”。
至于房租,谢凡所说五两一月,虽然勉强了些,却也不至于要每月十两。东城西城房租是比南城房租贵,但是一年大几十两也就够了。按照此时行情价,一年房租大概是房屋总价一至两成。
正所谓“车、船、店、脚、牙,无罪也该杀”。这北京牙人见谢凡年轻面浅,涉世未深,又是初来乍到,便将谢凡当作肥羊来宰呢。
谢凡听完陆才明一番讲解,顿时惊得目瞪口呆。
又不免想起前世大城市租房市场的黑中介,最喜欢宰的便是刚刚步入社会的应届毕业生。不光房租宰人,还能给介绍不良贷款公司,把年轻学生吃干抹尽。
谢凡心中顿感五味陈杂,一时无言以对。
陆才明见谢凡呆愣愣神情,不免觉得好笑。心中暗暗觉得自己这呆侄子,果然是随了楞姑父谢老秀才。祖孙俩会读书,有学问,却不通庶务,果真是南京大萝卜。
一时间气氛有些尴尬。
片刻过后,陆才明轻轻咳嗽一声,打破僵局。对谢凡说起,自己是因何来寻谢凡,可为谢凡解了当下租房困境。
陆才明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是谢老秀才夫妇从家乡溧水所寄来的。
谢凡双手接过,展开阅读。
信件照例为祖父谢老秀才手笔,先是一番嘘寒问暖,又洋洋洒洒祝贺谢凡高中二甲进士,光耀门楣。再感谢一番谢家列祖列宗保佑。接着勉励谢凡须得勤勉为官,报效朝廷,不负皇恩。
直到最后两行字,方才说自己与陆氏一切安好,让谢凡不要担心家里。又托了陆才明送来三百两银子给谢凡,让谢凡用于在京城置业买房。将来也好在北京城里成亲安家。
谢凡读完全文,不禁愣住了:“家里哪有这么多银子?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家里这么有钱。”
谢家发家致富却是另有缘由。
原来应天府去年乡试横空出世一个天纵奇才,常解元,有望连中三元。应天府学政齐大人养老划水多年,也不免动了心思押宝,期待着政绩上会浓墨重彩添上一笔。
所以在齐大人高度重视下,开春会试时候,应天府便早早派了快手去北京城,等着放榜好将喜信送回应天。
可惜出了会试舞弊大案,常解元落第。但快手倒也不曾疏忽职守。还是一五一十将本府中式进士名单快马加鞭传回了应天府。
应天府历来在科举上实力雄厚,才子辈出,朝中高官也有许多乡贯便是应天府。可是溧水县位列应天府八县之一,在科举方面成绩却是不太能拿得出手。
论历年科举成绩,举人进士数量,溧水县不仅不如上元县、江宁县,连南京卫所和溧阳县也是比不上的。
虽然也有溧水籍贯读书人中式进士,却从来不曾有考中一甲的。而此时,甚至都未有溧水籍贯的进士尚在人世。
当谢凡中式二甲第十七名这一消息传回溧水县,可谓是县中头等喜事。
谢老秀才夫妇亦是不曾料想谢凡能一帆风顺,连过三关,年纪轻轻便中式二甲,喜出望外。陆氏听闻喜讯险些激动晕倒,谢老秀才则连连感谢祖宗保佑。
谢凡乃是汪大人履新首场县试中亲自取中的童生,汪大人登时觉得下次朝觐考核,自己升迁有望。
汪大人因为这从天而降的突出政绩,简直喜不自禁。那一张白净圆脸,笑得开花开朵。亲自带着县丞、推官,以及衙门一众胥吏,到谢家道喜祝贺。
常解元陷入会试舞弊案中,功名尽失,齐大人大失所望。失望之余,更是有些后怕,怕被牵连其中。
他为官多年北京城中总还有些关系故旧,知道会试舞弊一案其中颇有名堂。否则怎会皇上在殿试中钦定题目,亲阅试卷,拟定名次。
但是居然杀出谢凡这匹黑马,年仅十八岁,便高中二甲第十七名。谢凡为齐大人亲自取中的秀才,齐大人也是与有荣焉。又想起自己在国丧后也曾夸奖过谢凡纯孝,也能搭得上一句“知遇之恩”。因此也遣人去谢家送贺仪礼物。
谢凡岳父周老爷更是深深惋惜女儿倩娘福薄,让自家失去一位金龟婿。若是谢凡将来能与自家两个儿子在官场守望相助,岂不美哉。趁着谢凡还未再娶,忙不迭也去谢家送礼,把亲戚关系走动起来。
又有许多本地姓谢的人家,带上厚礼前来谢家连宗。哪怕谢家祖上清清楚楚是从北平迁来的外地户,实在不算本地人。
更有过不下日子的逃户流民,投靠到谢家,自愿为奴为婢,为佃户。只求挂名在官老爷名下,免于赋税徭役。
谢家老宅连日里皆是宾客盈门,简直踏破了门槛。谢老秀才夫妇每日应对往来宾客,身体简直有些吃不消。还好二老心情实在非常愉快,能够打起精神。
因为一旦会试中式,便是妥妥当当新进士,而未仕进士优免田最高可达三千三百五十亩。
所以陆才明在得知谢凡会试中式后,便连夜传信回溧水。经过陆有富牵线搭桥,又安排了几千亩田地投献到谢凡名下。因为陆家是谢家实在亲戚,陆有富中介费只收了原来土地主人行情价的五成。
因此在谢凡会试中式,到荣获进士出身这短短几日里。溧水县谢家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连升三级,从小地主之家,成为溧水县首屈一指的富户。
陆才明自然并未将种种情况,一五一十告知谢凡。只是简要说溧水家中,有许多宾客道喜,家中收了礼物。再加上去年新收上来了田赋地租。
谢凡听了不免半信半疑,可是一时间也难辨真伪。信件也实在为自家祖父亲笔,只好姑且相信陆表叔,收下这三百两银子。
“总是得回溧水家中看看才好放下心。”谢凡登时有些忧愁担忧。
若是按照往年规矩,朝廷往往会准假,让新科进士中式后回乡一趟。正是所谓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偏偏嘉历天子求贤若渴,让众位新科进士只休息几日,便要尽早往各个衙门观政。
连选庶吉士也不须如往年一般,有选拔、甚至有考试。径直由年轻天子圣心独裁。只在正式观政前公布名单,何人前往何处衙门观政。
除了一甲三人皆是翰林官,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与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甲前十七名便一股脑做庶吉士,去往翰林院、承敕监、中书署等近侍衙门观政。余下二甲、三甲进士便被打发去了六部、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等衙门。
谢凡刚好位列二甲第十七名,荣幸成为庶吉士,须得往近侍衙门观政。
庶吉士一般为期三年,三年后下次会试前又有考核,是为“散馆”。成绩优异者可留任翰林,授予翰林院检讨,是为“留馆”。其他人等则被派往六部任主事、御史、各地方任官。
皇帝前番亲自出题,亲自批阅试卷,昼夜不休,宵衣旰食。这样凶猛操作,旺盛精力,事必躬亲,实在太有太祖洪武爷遗风。
朝臣们许是联想到洪武年间为官之艰难与危险,为之所震慑,便终于向年轻天子让步妥协。
于是谢凡和同科一众进士,都失去了一次风光回乡的大好机会。
不过有了这三百两银子,谢凡便可以不必在北京城租房居住。直接一步到位,在北京城买房置业。
于是还是由陆才明帮忙操办,另外寻了一位可靠牙人。这位牙人领着谢凡在东城西城大街小巷一连看了好几日。谢凡方才寻到一处小小四合院,位于东城明时坊孝顺胡同。
宅子是个老四合小院,砖瓦墙面都有些陈旧。面积也不大,只有两间房能住人,一间朝北上房谢凡住,另一间福顺与顾三郎住。胡同外间是泡子河,也算不上十分安静,有些吵闹。
唯二优点便是距离各大衙门路途较近,以后谢凡观政来往回家方便。
以及价格合适。因为牙人姓张,是陆家在北京城中熟人,所以帮着谢凡向房东砍了些价钱。谢凡只花了三百五十两银子便买了下了。
接着谢凡、福顺和顾三郎便张罗着搬家和收拾新买下的小小四合院。
注释:
历史上京债主要流行于明代中后期,除了买房租房,更多是用于行贿,参考《中国古代的京债》。
房价和地点则参考《京师五城坊巷胡同集》和陆容《菽园杂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