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处六尚二十四司东北方位的御殿朱漆红墙廊腰缦回、檐梁高啄,金堆玉砌之下,明丽辉煌不可方物,尽显恢宏庞大之态,逼近富贵冲霄之势。睁眼遥望面前琥亭、玳台、玉轩、金阁,碧彩绘凰绕心绪,幻璧赤凤迷双眼。
眼见如此,我微微蹙眉,绞着素白绫帕,一双手不禁颤动如筛抖,思绪抖擞落嗦,飞至二十五日前的伊仕殿。
伊侍殿乃天守城外宫至高殿,但非主殿。彼时,伊侍殿内,内侍拿着尺子量淑女的手、臂、腰、腿、脚,再令诸人灵活四肢。凡尺寸不合、四肢不搭、风度仪态不佳者,一律剔去,毫不留情。
秀女择选三岁一举,户部主之,于分宫柘梨台内举行,自二十六州秀女中择五十名聪慧淑女,充实御殿或赐婚诸王、皇子——归根结底只为繁衍子息。然是年新帝登基,御殿空荡,兼二次月象异变,故大典即刻举行。
随后,各方面皆佳的五十淑女汇集至外宫主殿——慧容殿受训。慧容殿虽无伊侍殿高挺,然则细美精丽、栋梁勾彩非常。
闻得殿外梧桐树叶互相摩挲的‘唦唦’声,清晰入耳,无休无止,无止无尽,淅淅沥沥似天色泣泪,令殿内氛围窒息紧张。
教引姑姑立于众人面前,绷着拉紧面容,似一张绷得紧紧的雪色绣棚,针线一穿,便发出‘噗嗤’一声,格外醒耳,难瞧喜怒而严肃郑重,福身行礼,高声庄严道,语气恭敬自恃,“奴婢黄檀,参见诸位主子。近几日,诸位主子的膳食起居皆由奴婢负责。若有丝毫错漏,可遣贴身内御前来报知。诸位能入得外宫正殿,已是人中龙凤。若无差错,登位嫔御指日可待。教引嬷嬷已安排妥当,只等诸位歇息一夜,明日便可传授宫廷礼仪。”
我心下暗服:不愧系御殿中人,三言两语道全大小事例。
人群当即躁动,舒懈欢欣之气遽然弥漫殿内。我心底亦淌出喜悦,心跳逐时澎湃,迷醉恍惚间,嘴角扬起一抹雀跃,似暖风拂面微波荡,春柳盈丰显昭阳。
待黄檀轻咳一声,宛如吹来一阵肃穆冷风,众人方微微压抑着欢喜兴奋的心绪行礼,“谨遵姑姑教诲!”
“住所与内御已安排妥当,请淑女随奴婢前往。”言论间,黄檀端然领众人往朱漆描金浮云天地隔扇门走去。
新帝有命:所有秀女无论出身贵贱,不得带任一婢女。
方出门槛,一年轻内侍早已恭候多时,身躯消瘦似一趿拉红绸挂于枝头随风摇摆,喜庆无力,面容仿佛弥勒佛,天生一张哈哈笑脸,对黄檀恭敬行礼,领了队列顺石子甬路往外走去,口中絮絮,“奴才侯宇,请诸位淑女随奴才前往居所。”
不过前行几步,心头蓦然生出蹊跷古怪,我偶然回首,正瞧见黄檀于后头目送众人远去,目光幽深莫测、黯暝玄壑,却只徘徊在我身旁的几位淑女身上······
一时不解,眼见着目光逡巡至我身上,忙回了头,故作不知,继续前行,暂且压下心头疑惑不提,我只闻得前头娓娓介绍道:“咱们外宫只十殿,五人共居一殿,分居四侧殿并中侧殿。”
日头光灿如流金撒地,凡尘满目皆芒辉光曜,七彩绫罗长裙流利地拂过平整白洁的大理石方砖甬路,引出‘嗦嗦’的声响,飞扬出无数人对来日恩宠的希冀与憧憬。
众人缓缓而来,面前掠过一扇扇坦然开敞的朱漆兽头仪门。一路瞧来,门上皆嵌九纵八列的鎏金黄铜浮沤钉,日光下闪着金黄灿色,光亮明洁,黄铜兽头威猛雄霸,衬得衔口青铜环似乾坤大圈,古意昂然。殿名以正楷赤金大字嵌于朱漆前檐陡匾上,漆色新亮,红润圆满,可见系吾等入宫前新上的漆。
走了几步路,入栎桦殿前,袅舞深看我一眼。待我报之安然一笑,她方安心携裙入朱漆狻猊殿门。
继续前行三射之地,入了朱漆嘲风仪门,便是枎榕殿,殿内格局与其它九殿相差无几。
其余三位挨个入住后,顺‘土’字形甬路右拐至东内侧里屋,侯宇自朱漆雕莲年有余桃花窗纸槅扇门前止步,对我颔首淡笑,“林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笑意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有劳内侍领路。”我依礼含笑致谢,面上恭谨客气。
“哪里,哪里,林主子客气了。”侯宇微微鞠躬,语气恭敬,转身领着另一淑女入住隔壁。
‘嘎吱’一声推开门,方一迈入门槛,恍然察觉森森阴影之内有一内御静静垂首,侍立门旁,倒唬了我一跳。
缓下心绪,我深刻打量此女几眼:淡红色内御服松垮,体形瘦小,弱不禁风,似轻软鸿毛,细纤微毫,头梳奉圣髻,左右各六支,髻后亦如此,共六支银簪,只雕祥云纹,于窗外透入的浮光日彩下闪出一波旧陈银光,等候训示。
宫廷规矩:内御只可梳奉圣髻,戴六对祥云银簪,以示六六大顺。
“奴婢莺月,参见主子。”莺月恭敬行礼,浑身微抖,看似胆怯万分,约莫只小我三、四岁,稚气未脱。
门外传来侯宇不紧不慢的声腔,“素主子,这儿是您的住所。”声腔音调并无不同。
“有劳内侍。”这位素淑女声喉婉转动听,隔着门板听来,似冬雪鸣翠,清波出岸。
我适才稍留意,面容微带熟悉亲近,当真仙姝一般人物。
“哪里,哪里,素主子客气了。”笑语不卑不亢,并无增减分毫。
言毕,脚步声渐行渐远。
论及自身,我只仔细打量着面前人,盯得她浑身僵直,飞觑一眼,低头蚊声道:“主子,奴婢扶您坐下吧?”声调颤抖,脑袋只不敢抬起,显见新入宫,胆小怯怯。
眼下她虽一介小小内御,但若不及早制服,只怕来日欺压我之上,便为时已晚。此刻不立威,更待何时?
我面上冷冷淡淡地‘嗯’一声,由她搀扶着入了屋。
屋内,四只朱漆描芙蓉三色木凳样式寻常但小巧舒适,圈绕一张朱漆描池岸临水圆木桌,圆润光洁,木质古朴;桌上摆了一只茶叶罐并四茶盏;罐旁一把茶壶正徐徐冒出白雾,云蒸雾绕。
方落座,莺月即抓一小把茶叶泡上,约莫待七分热方上盖递来,低眉顺眼地恭敬道:“主子请用。”
我随即敛袖,接过茶盏。
她退后几步,垂首侍立一侧。
轻轻掀盖,悠悠浮沫,缓缓啜饮,淡淡合盖放下后,我静|坐着,冷眼瞧了她足足半柱香功夫。
身处伊侍殿时,便有人将各淑女品行暗中摸得透彻,精细如喜好亦清楚明了。此番莺月所冲,正是我素日喜爱的祁门茶。
悠悠啜饮一口,放下茶盏,我左右环顾,细细打量四下:当前居所一分为二,鲜明而整洁。里头乃次间,充为寝屋,供梳妆安眠之用;现下所处系外间,用以日常歇息、待客。明、次二间以陈旧珍珠帘相隔,珠色新亮而洁净无垢。
缓下心思,定下心绪,沉下心境,我肃着脸对莺月道,语气寒冷如九天霜冻,弥漫威仪,“如今咱们互为主仆,我自不会亏待你。但你若有二心,可别怪我不讲情面。”一壁死盯着她的眼眸,一壁捏起茶盖,语调缓慢而生冷刻骨,似冬日刺骨的临风,微不作声,却足以吹入人的骨髓。
言毕,我即刻松手,茶盖掉落,碰撞之下,‘叮咚’之声清脆醒目,听来格外尖锐。
“奴婢一定誓死效忠主子。”莺月惊得遍体一番震抖,忙收敛正容,下跪伏首,缩成一团,胆怯至极。
几日后,我只觉莺月活泼单纯,一心只安分伺候。虽干活时手笨脚拙,时常受伤,常需我费心帮忙包扎,亦可信赖,倒生出几分姐妹情愫。
余下时日,我只与同殿其她淑女听教引嬷嬷讲解宫廷礼仪,练习嫔御起、坐、站、立、衣、食、住、行等各种规矩礼节,繁复郑重,不胜枚举。
记得入住翌日,曜头温暖、微风和煦,枎榕殿庭院内深深飞进几缕难得的春光柔意。枎榕殿内五淑女一排而站,听候教引嬷嬷指点训示。
“参见众位主子,奴婢名唤云容,这几日负责教授诸位礼节规矩。”教引嬷嬷福身含笑,和蔼和气,身材丰淳,然则语气尤为凛人,“五位主子皆重重选拔而来,若因言行举止而不受陛下待见,非但面子上过不去,更有可能被打入冷宫。奴婢纵然管教无方,不过扣数月的俸禄罢了。因此,这段时日还望众位主子尽心听教。”
云容纵然言简意赅,我心下亦明了当今皇帝不喜嫔御言行不当。
吾等当即一肃,一齐行礼,“谨遵嬷嬷教诲。”
云容依次漫步,瞧来皆无恙,独独到我面前时,微微变色几许,眼神微带诧异与惊慌。
若论容颜姿貌,枎榕殿众人固然不逊色,但在我看来,独素欢如容颜格外姣好如百花嫩蕊,分外潋清,可谓以兰为骨,以冰为神,以雪为肤,以玉为体。风影袭裾,萧曼外逼,啼露眠待,秋雁回空,秋江停波,尽显含章贞澈、清姿之貌,倒配得上‘欢如垂柳花,花飞向春时’一句。
礼节之道,众人一点即通,每日只花两个时辰即可。闲暇时,众人皆明里暗里央求云容透露皇帝些微好恶,以免来日承宠时因无知而触怒龙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