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下来,纵使云容竭力闭口不谈,众人亦了然御殿之内当前形式:
皇帝去岁方过舞象之年,现下只一儿一女。登基翌日,太尉姚博伟嫡长女——姚曦景入主中宫,眼下已怀有龙胎一月。据传,姚太尉颇良善,曾出高价将卖身葬母之人买下作奴仆。
姚氏入主中宫后,并未居宁寿宫紫极殿的帝太后紧随颁下懿旨,择选十二位名门闺秀充盈御殿。
黄黛樱、魏璎、紫珏妩、侯清娥、殷羽云、权芷娘、窦绿珠、艾安娴、叶棠华、姜阑珊、陆飞晖、冷延绵,如今位居从二品的珩贵嫔、琽贵嫔、瑛贵嫔,正三品的昭媛、淑仪、淑媛、修仪,从三品的温贵姬,正四品的丽人、美人、良人,以及从四品的中才人。
不知为何,教授礼仪期间,我始终觉得云容看我的眼中含了深深刻意。
如此半月后,黄檀遣内御前来通报选秀时日。
是日清晨,和风吹进半开的桃花窗,分外清凉,连盥洗用的桃露水亦少了几分热意燥气,夹带出秋日的凉意,清神而抖擞。零散的细丝沿着鬓角垂下又拂上面颊,带来酥酥|痒痒的麻感,忍不住抓挠。
褪下寝衣,由莺月伺候着换上一件芽黄连缀银丝轻纱淑女装,我落座梳妆台前,长发直立,垂挂后背,似一件披风,扬起长长风毛,轻盈婀娜舞半腰。莺月手持琢三醉芙蓉镶银牛角梳,替我细细梳理着乌发。
此时,一把清凌凌女声自门外响起,脆耳鸣铃,“林淑女——”
闻言,莺月诧异停手,我亦转头疑惑望去。
一内御小步跨过门槛,掀开珠帘,轻声踱来行福身礼,低头恭敬道:“启禀林淑女,黄檀姑姑有命,所有淑女即刻前往慧容殿,有要事相告。”她的声腔清脆绵长,看似只比莺月大一点,却颇稳重。
几日前,同殿有一名淑女因作风不当被贬为宫人。换言之,吾等四人皆过关。
“好,我更衣后便去。”我含笑应道,笑容微妙。
莺月小心而仔细地为我绾好淑女唯一可梳的灵蛇髻——虽非正统,亦轻巧别致,寓意分明有别。待塞上一把红珊瑚雕合欢珠花,漫出一点银波红浪,如烟霞赤色,一把细碎米珠钉螺针簪扇形姿态埋没髻间,闪出一道白泽黎光,臂间挽一条水绿连缀银丝柳叶轻纱披帛,仿若春日绿水一道出涧,我方扶了莺月的手漫步而去。
慧容殿地处外宫中央,路虽不长,亦需半柱香左右可至。
提着裙摆的手上传来轻丝而柔软的冰冷缀银丝触感,只觉清风吹拂之下,格外舒心安逸。
扶着莺月的手静静走着,须臾便遥遥可见前头‘慧荣殿’三个赤金大字高高悬挂,分外醒目。
我双手提裙一迈入,黑压压一片青丝秀姝,斑斓五彩,绸绢绫罗,却个个安静如哑,只怕银针落地亦可清晰入耳。
慢悠悠扫视一眼,只见袅舞早已伫立殿内角落,默不吭声,身着一袭鸭卵青轻纱淑女装,淡妆朴素,臂间一条月牙白披帛,愈加衬出她气质高洁华姿、淡雅脱俗,非常人可比。
“姐姐来得好早。”提着裙摆轻悠漫步至她身侧,我亲密执过她手,摸到鸭卵青色的轻纱下,掌心生出几滴紧张的冷汗,黏腻湿润,洇湿了纱缎,带来微微的冰凉之感。
“不过比你早来一时半刻。倒是梳妆打扮,费了不少心思。”袅舞淡淡一笑,眉如秋娘庄度。
“受教礼节之时,你端敬之名早已传遍外宫,何须如此紧张?想必来日选秀之时,陛下定对你难以忘怀。”我抿嘴一笑,自信而轻声道。
手臂一挥,‘哗’的一声,宽大的轻纱宽袖飞扬而起,似一只谨慎的蝴蝶振翅而飞,轻盈灵活,袅舞闻言,急忙竖指唇前,‘嘘’一声,左右查探一番,见无人注视,方松一口气,压低嗓子,对我郑重其事道:“如今咱们处地严殊,哪怕少言寡语,亦不可叫人捉住把柄。若叫有心人听见,定显得咱们鲁莽自大,祸及自身。”语气分外紧张。
心下虽知此刻不会有淑女顾及二人,一切皆因袅舞过分小心,到底系好意,我温顺受教,眉眼依旧不以为意,“你向来小心谨慎、周全细腻。”言毕,吾等二人微笑静默,不动声色地仔细打量起四周来。
纵已位处淑女,即将被册嫔御,终究铁板未钉,身份地位不及有资历的教引姑姑,是而在场众人各个皆安分守己,唯恐被人挑出刺来,叫外宫姑姑知道了撂牌子。
我一壁打量,心下一壁思索着:
去岁,皇帝于四郊新建地坛、日坛、月坛,将天坛由敬万神改为只敬天神,令整个京都被放置于一幅八卦图之中——南侧为天属干卦,北侧为地属坤卦,东侧为日属离卦,西侧为月属坎卦。继而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东项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惹来万民爱戴,众人拍手敬仰。
我心下不由得好奇:该是何等一位男子,会有如此的魄力与贤明?
思绪倏尔转回那炎热的六月:秀女大典举行前,先由户部奏报。皇帝允准后,立即行文二十六州衙门,由二十六州各级官员逐层将适龄女子花名册呈报上来,至二十六州衙门汇总。最后户部上报,皇帝决定选阅日期。纵有因病、残、陋而不能入选者,亦须逐层具报、申明理由,由各级官员咨行户部,待户部奏明,获允准后方可免应选义务,自行婚嫁。
各州秀女以骡车送至京都。马车遥遥、颠沛一路,叫人难耐其苦。
因众多秀女家世不一,官宦人家尚有车辆,而兵丁之家只能雇车乘坐,故经中宫谏言,皇帝听允:“引看女子,无论大小官员、兵丁女子,皆以户部库银一两作赏银,为雇车之需。”
秀女抵达京都后,于入宫应选前日,乘骡车入外宫,并由内侍以极挑剔的目光,审视着每位秀女,观其容貌,听其嗓音,发、耳、额、眉、目、鼻、口、颔、肩、背、腿、脚,凡一处不顺眼耳,当即发送回家。
再论撂牌,若研习礼仪之时举止不当,教引姑姑可将其撂牌,此为首道撂牌。次道便系选秀之时,未被皇帝选中者,则撂牌。御殿中,除被抄家罪臣女眷、自愿入宫者,只余撂牌之女充作内御。若以内御之身得幸受宠,必经从九品‘御女’位方得晋升。来日晋封虽无限定,到底失了底气。毅帝朝虽有内御宠冠御殿,亦不过惨淡收场。
忽而叮咚一声,玉石类配饰掉落在地,于寂静无声的正殿之内,清晰回响,醒耳入脑。
何人竟如此莽撞?我微微蹙眉,甚是惊讶。
与袅舞对视一眼,循声望去,目光尽头系一身着玉色轻纱装的淑女:玉容淡扫嫦娥眉,舒徐绵渺,如微凉月色,颇具美态,身量高挑而纤细,窈窕似柳枝飞燕,亦有端庄之貌,雅姿清容,人中浅坦。
此刻,她低头不语,脸色万分紫涨,双手揪着宽大的玉色衣袖,举止涩缩躲隐,不敢轻举妄动。目光所及,此女脚边躺着一枚白玉佩,似一捧春雪流出溪涧,缓入心田。
“清歌,咱们千万别趟这浑水,若被教引姑姑知晓,只怕——”袅舞瞥我一眼,见我神色微动,忙握住手,小声叮咛道。
低眉思忖片刻,对袅舞盈然一笑,我不顾阻拦,挣脱开来,慭慭然携起芽黄色连缀银丝轻纱裙走去,施施然伏身捡起玉佩,触手颇温润,盈盈然呈到她面前,轻轻然微微一笑,“姐姐,你的玉佩掉了。”
手中玉佩雕以山茶样,白玉润腻,映射着自窗棂外投入的皎皎日光,哗哗流出银丝细线,分外晶雪泛波,做工巧致,若非富贵人家所有,亦出自尊华之族。
此女惊慌之下,原本早早低头、埋首胸前,此刻闻言,径直抬头,惊讶地瞅我一眼,随即怯怯低下长睫,颤颤伸手,小心接过,语气轻噫怯涩,听来分外娇羞,“多,多谢姐姐。”默默收下后,便挂在腰侧,双手微颤地拉着碧绿色银线绣山茶披帛轻绞,似一条纠结的线团,万般纠缠,面容胆怯。
我看着她唇形变化方明白些许意思。
“此物看似非同寻常,不知姐姐自何处得来?”我停驻不动,笑吟吟好奇道,欲打破僵局。
“玉佩乃入宫前,我娘亲赠。”她蚊噫道,如藕丝绵连,声线粘粘如春日黄莺,连带着玉色轻纱裙亦分外羞涩可人。
须臾,她想起什么似的,自腰间银线蜀绣山茶花淡蓝色荷包中取出随身的一枚小小璎珞,绯红着脸,埋首递上,细声道:“若姐姐不嫌弃,这枚璎珞便算是我赠予姐姐的谢礼,还望姐姐笑纳。”声喉依旧细小如溪涧流水,潺潺涓涓,惹来不尽春光惬意。
“怎会,姐姐好意,妹妹怎敢不收。”
微微一愣,我随即微笑,大方接下,凝神细瞧:璎珞银白,双璧照水之景下浮现曲折山茶影态,凝云之象中汇集幽然山茶之气,亦有‘松下轻烟晓日碧,竹边微雪佳月青’之幻华意境——此女必定出身不凡,家世显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