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下众人正自饮酒闲话,唯待皇帝一句‘开宴’。
“陛下万福金安。”我款步上前,盈然拜倒,低头温驯。
眼角余光中,一旁正举杯欲饮的煍王不经意间瞥了我一脸,随即呆住了,仿佛魂魄离体,突兀出神,目色尤为惊诧,仔细凝视我的容颜,目不转睛,似一块寒冰凝结而成的冰凌,笔直无曲。
乍见此情此景,纵使我心有千疑万惑,亦遍体万分不自在。
“平身吧。”皇帝随意摆了手,淡然自在地啜饮一口侯昭媛递上的酒杯。
受此冷落,我心下一揪紧,暗暗决心:待得来日,我定要成为帝皇宠妃,将侯昭媛比过,立于顶点,成为诸妃瞩目的焦点,尽享富贵!
掩下心头万千思绪,轻然起身,莲步一旁,含笑行平礼,与婺藕她们一同落座后头。
婺藕一袭湘妃色百子海棠齐腰襦裙,臂间一条妃红绣葡萄披帛,衬得人甚是精神熠熠;敛敏一身深绿宫装,上绣蝶蕊山茶,间以碧叶曲折,挽豆青万草丛生披帛,愈加显得敛敏淡姿清逸。
一个眼错,煍王的目光依旧目光呆滞,怔怔又直溜溜地盯着我。剑眉星目之下,神彩熠熠之中,瞳仁漆黑如墨染一般,似夜空般深邃,星光无数点缀其中,灿烂夺目,震撼之下,仿若我系一件珍宝,稀世绝有,亦与我熟悉如同旧友,早早相识,此番不过远别重逢。
不知何时,一个眼错,炾王亦复如是,眼眸微含惊奇,不动声色地仔细端详着我,目光在我的面容之上仔细查探,企图寻找出什么来似的。
我心下甚是诧异,到底明白不能直白回看过去,径直问出,只好侧了身子,与袅舞等人闲话,权当浑然不知。
袅舞一袭缥色梨花曳地齐腰襦裙,梨花晶莹清白,外罩一层雪丝薄纱,愈加衬得面如羊脂白嫩,肤若蔷薇红润,活泼灵妙。
昨日午睡醒,袅舞笑盈盈入听风馆内,唬我一跳。
见她玉体康泰,我欢喜上前拉她入座,“姐姐身子可大好了?”
“大好了。病了这般久,可成了药罐。饮食忌口,日日躺着,真真儿叫我烦闷极了。”袅舞语似玩笑,脸色却依旧有几许苍白,宛如春寒料峭之下的一朵梨花摇曳寒风中,瑟瑟发抖。
我心下明白几分,又仔细打量着袅舞,瞧了瞧,一袭曳地艾绿齐腰襦裙,身披一层浅粉色绣千万金线蕊的梨花轻纱,格外娇艳欲滴,令人心生爱护疼惜之心,臂间一条玉色披帛,鲜活柔美;头上发髻乃是她最爱的流苏髻,华美顺利,额间一朵乳白色梨花钿,白玉兰翡翠顶簪,清淡高雅,两旁各一对珐琅彩茉莉簪,间以溜银珠花点缀,闪出一颗颗白波银星,显出神采奕奕,毫无病恹之态。
“所幸今日痊愈,赶得上中秋晚宴。”袅舞语气庆幸而欢喜,不经意间,瞧见桌上摆着的舞谱,不觉蹙眉道:“此舞衣当真眼熟得紧。”一壁费力思索起来。
我啜饮一口,淡笑解释道:“系娘亲当日曾穿过的。”
袅舞惊讶转头问道:“清歌,你打算中秋晚宴献舞?”
“正是。”我含笑颔首。
“不知是何舞?”袅舞问道。
“白纻舞。”简单解释一句,我端起一旁茶盏,呷一口。
长睫掩下,静默片刻,袅舞强自笑道:“你自幼秉承娘亲舞乐天赋,且聪颖过人,想来定能一举打动圣心。”语气微含自伤、苦涩。
“难道姐姐不通舞蹈么?”我赶忙握住她手,安慰道:“即便我现下有机会得宠,来日之事岂可预测?姐姐端庄大方,德行出众,亦可凭此承蒙圣宠,只怕届时会较我愈加受宠。”
细细瞧了我半晌,袅舞眼中泛起水波,将头转向一边,沙哑淡笑道:“借你吉言了。”
此刻,中秋宴席上,香熏罗幕,鲜蔬果品,美酒佳酿,华幄管弦,御殿之内一派妙贵尊丽之容、歌舞升平之景、荣华炫璨之象。
内御总管长御史籍现身,款步入殿行礼,轻声自皇帝耳畔回禀只言片语。
听罢,皇帝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对诸妃淡笑道:“中宫身子抱恙,就此开宴。”语气波澜不惊。
我此时方明了适才别扭源于凤座空荡,然心下疑惑:中宫有孕二月,八月十三日亦曾与皇帝商讨中秋晚宴一应事宜,宫人伺候亦万分稳妥,怎会轻易抱恙?何况,竟这般巧合,与素娙娥同一日病倒?
转念一深思,微微蹙眉,我只觉心底发凉,霜寒之气漫出胸腔,遍布四肢,徐徐饮一口九丹金液,后劲儿上来方遍体辣热。
歌姬献舞献曲:
其一:
当日,假凤傲然鸣朝阳;今日,虚凰率众引跌宕。
若为天意造化,岂敢阴虚报应?或道其心险恶,未必与生俱来。
世人皆赞貌绝伦,殊不知白玉为墙瓦泥地。诸女啧啧情柔婉,怎料得人前人后截迥然。
其二:
姿容敏敬带羞怯,秉性纯,却遭上天悼怀梦;举止媛姃含恋慕,用情深,自有补偿一缕风。
天暗暗,地昏昏,簌簌泪下,哀婉叹出声;日明明,月泠泠,灿灿出笑,来生盼福运。
其三:
星天室奥自然消雰埃,清素浓郁亦可落九台。
眼见那闭月淑媛临水,照见妃影晃荡,可叹惋黯;思量这彩凤丽仪迎风,拾起红绡细看,显悼遗憾。
哀叹世无情,夫妇断消息;惋惜父有梨,不见慈祥寄。
其四:
花钿回忆定情初,舞含敏性自来如;月下一舞晚玉姝,素有申眸素长舞。今朝臂钏搁地闪,日头七宝好模样。
人云,偏不见世道长相,厮守一生;我论,只眼瞅有缘无分,顽固一世。
时刻过目不忘那,神彩辉煌;心头一无所知这,艰难无双。
其五:
生女凤羽,绝代芳菲;家世渐微,冷落清醅。
但得一朝人下魂,绝地逢生;到底一日九族倾,众人同崩。
雪绽玉梅枝相遇,红雪连天;霞铺宫墙砖流连,步履绵延。
其六:
悲悯安和世罕有,高明下诞我为愁。
心自安,甘于平凡;言语不响,自古临淄出贤良。
终声淡,望闻平安,捻须不问,古今缇萦有良方;脉得今日,纵然膏肓叹无襄。
其七:
才情过人堪比江梅,恩宠稀薄不过连蕊。
盛宠昭昭明明无尽,结局下场哀因聪敏。
天仙子,回眸一笑,容易懒成檀;念奴娇,吟诵一首,轻易飞过往。
曲水殿内,一片歌舞升平,觥筹交错,欢歌载舞。
酒过三巡,“清歌——”趁众人说笑之际,敛敏悄声凑头,宫装上的蝶蕊山茶轻然飞过,“不知素娙娥现在何处?她不是与你同居一宫么,怎的至今没来?”
“她身子不适。”我言简意赅道。
“身子不适······”敛敏蹙起眉头,婉转似嫦娥,颇有离愁之意,不再提。
“陛下,”欢声笑语中,琽贵嫔柔声道,衬得一袭绛红织金七彩广绣明缂丝纬锦宫装分外温暖如春,宛如端庄国母,“妾妃宫中有一娙娥身子不适,一早回了妾妃,并托妾妃带来一件贺礼,以贺陛下中秋之喜。”
“哦?”正与炾王把酒言欢的皇帝闻言,饶有兴趣地转向琽贵嫔,明黄色织金祥云纹明缂丝锦缎龙袍在长信宫灯内的河阳花烛照耀下,光彩夺目,光辉四射,“何等贺礼能劳动琽贵嫔你亲口向朕回禀?”
“陛下移驾殿前空庭便可知究竟。”琽贵嫔泯然一笑,故作神秘。
皇帝洁白的神色微有疑惑,到底含笑放下赤色玛瑙水晶酒杯,起身离座,往外走去。
待众人困惑置身庭院,月光倾泻而下,唯美似一道瀑布,纷纷扬扬洒下无尽光辉,尽显银白之色,张扬含光之意,亦伴随着一道如痴歌声响起:
南薰播荡来舜琴,江村处处皆绿阴。
开花却喜值修景,托根况得依中林。
孤标挺挺同乔木,密叶幽丛蔼烟绿。
嫩蕊新装浅淡金,清肌莹贴温柔玉。
当知异品来仙府,凡草那能此清楚。
半开临砌复临池,乱吐宜晴更宜雨。
长嗟时菊太鲜妍,却笑疏梅颇寒苦。
兰蕙虽云抱国香,中含哀怨成千古。
丰姿炯然冰雪如,丽非妖艳清非癯。
莫言此色世间有,正恐异香天下无。
昔年梵宇聊相寄,却嫌云月多僧气。
黄金布地非所荣,幸有白莲同臭味。
朅来移植向书寮,灌溉栽培暮复朝。
芳心一点亦倾日,祗缘颜色不似茙葵娇。
从今永结林泉趣,尚赖骚人屡相顾。
岂无周子爱莲心,正乏逋仙咏梅句。
名园嘉草多艳红,繁华嗜好人皆同。
歌扇才抛海棠月,舞衫又卷蔷薇风。
兹晨清赏元非偶,作诗遗问情何厚。
吟边酒畔得从容,一种幽情为君剖。
不愿移栽向月宫,瑶室遍开丹桂丛。
不愿扬州比奇植,琼花亦是倾城色。
安得相携水仙共踏明月波,浮世尘氛奈尔何。
月色浪漫如天色,雪花飞舞生人间,伴着丝竹悠然婉转,众人仿若置身广寒宫,仿佛雪蟾白兔、胜过琼枝玉树,清晶亮明,素白无尘,似清波婉转,涟漪柔软,萦绕丹心。
恍惚间,一朵粉嫩莲苞飘来,立于庭院上,花瓣片片随笙歌依次绽开,里头飘出一名女子,冰清羊脂,身姿翩跹若雪花纷飞,轻盈无比,柔软无骨,堪比玉环婀娜,胜过飞燕天姿,风采神韵熠熠有辉。
其身所着曳地十二凤尾长裙遍绣银丝杏花,月华倾泻而下,白雪莹光,流彩银色,似杏花、如雨丝,洁白芬芳拖曳白石地上,融入月光之中,素雪清明,笼着粉白银线苏绣栀子鲛绡罩纱,亦遍绣银丝杏花,若丝柔无断、犹微扬飞云,过思春盘下、生天花七彩,极乐光芒。
长裙以雪锦制成,乃宫廷御用,洁白胜雪,柔软至极,百位纺纱女十年方得十寸,细腻如初生婴孩肌肤,披上轻若无物。最奇之处乃日照下可朦胧散发柔和如月光般的七彩光芒,如梦似幻。向来身着雪锦之人非富即贵,不知眼前系何方神圣,竟有如斯机缘。
朝月髻高扬,遍插十二支杏花玉簪,润温素白,散发芬芳,腰际纤细,身姿飘逸。朵云舞动间,周遭小巧晚玉簪瓣纷飞翩然,围绕盛绽杏花凸显华美,花瓣上的银线隐隐流出皎洁之色,且清晰可见,遍体月华柔和,光辉影珞。
此舞名唤月舞,顾名思义,需中秋夜或月朗时方可跳出美满润明之神韵,更需舞者身姿蹁跹,柔弱无骨,唯如此可柔和清波,夺人魂魄。更甚者,可令自身容颜光渺云华,肌肤莹丽娇嫩。
众人万分惊愕,亦如痴如醉。
皇帝愣愣看了半日,待此女子施施然借舞姿跪倒面前,似一孔雀绽开流光尾羽,羽色清丽银柔,似月华流云,妤娩盼睐,方对上琽贵嫔润黑眼眸,一笑置之,“这便是你所说的身子不适?”
“不错。”琽贵嫔微微一笑,软软拜倒,声调和缓,“妾妃见笙歌乐舞年年相仿,想来陛下早早厌烦了,便安排了此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