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三月,杏花满枝时节,敛敏时不时上报玉体违和、肠胃积聚,御医沈元化便得了皇太太后之令,时时搭脉照料,汤药亦由檀香日日熬煮、往送,兰池宫内日日药香不断。我诧异敛敏为何久病不愈,故而是日一大早,正梳妆之时,便吩咐梁琦唤来俞板。一问之下,才得知俞板近几日于宫道上偶遇汤司药,闻出往兰池宫所送之药皆含有巴戟。
“巴戟系何物?”我困惑不解道。
俞板面色慎重,解释道:“回禀娘娘,巴戟可治妇女宫冷不孕之症。当日琅贵妃便是日日服用巴戟,这才有了皇嗣。”
“什么?”我惊呼一声,随即压下,心中猜测敛敏入宫承宠许久而无所诞乃宫冷之故。
“那你可寻了机会瞧见那张药方了?”我紧接着问道。
“回娘娘,微臣瞧见了。”俞板颔首回道:“确是治宫冷不孕的药方。”
“除了你,还有何人瞧见?”我唯一思忖,细细查问道。
“除了微臣,再无他人。其实,微臣得见此药方实乃梁内侍相助,偷偷溜进汤司药的房间,抄录下来之故。”说着,俞板瞥向侍立门外的梁琦。
我这才知晓他们二人暗地里竟早已将此事查证得妥妥帖帖,幸而如此能人服侍己身,如若不然,定系一大祸害。
“说来此事皆乃凌内侍之功。若非凌内侍及早查知钱美人久病不愈,皇太太后安排汤司药亲自熬煮、秘密护送,微臣等亦无从得知此事。”
“有皇太太后庇护,敛敏的病症自然会好得事半功倍。”我不禁感叹。
此时,门外传来一句叫喊声,“陛下驾到,林良人到。”
我赶忙收拾衣裙,出门迎接,“妾妃参见陛下。”
“昨夜朕召嬛嫔侍寝,听闻她在你这儿被你照料得很好,一时想起许久未见你一面,故而今日特来见上一见。”皇帝说着,握了我的手,落座上首。
“谁知半路上遇见了我,便与我一同往妹妹这儿来。陛下还说了,近几日敏姐姐身子不适,陛下碍于皇太太后颜面,心思尽在她那儿,免不了冷落了后宫诸位姐妹,这不,特来雨露均沾。”袅舞笑道,语调轻松自然。
“说来说去,林良人倒忘了自己的,可是存心的?”皇帝笑眯眯地拉了袅舞的手,在我诧异而惊奇的目光下,对我解释道:“方才朕往彤华宫来,恰好遇见林良人往这边赶,面色喜笑颜开。一问之下,才知她有了两个月的身孕。你道巧不巧?”一壁面色温柔和悦地回头看了袅舞一眼。
“什么?当真?”我赶忙起身离座,行至袅舞身边,执起她手,惊喜万分地看着她。
身着一袭明丽的藕荷色五彩金线绣梨花春景锦缎齐胸襦裙,腰间系着一条黛绿色丝绦,挂着一块纯净如牛乳的安定四岁羊脂白玉佩,垂下一条金线穿黑色米珠流苏,外头披上一件薄纱朦胧的雪青色梨花披帛,依稀可见梨花带雨的图案系镂空刺绣而成,在明媚的日光照射下,愈加衬得袅舞娇羞默默,面色圆满而不知该如何倾诉。
“真是天佑大楚!”我转身对皇帝笑逐颜开,“早先送子观音破碎,柔贵姬好不容易的龙胎七个月小产,妾妃还当此乃异事。原来,陛下福祸双至,祸福相依啊。”
皇帝点头微笑,似完全忘却了柔贵姬之子一事。
“想必嬛嫔妹妹知晓此事,亦会高兴。咱们不若一同去瞧瞧?”我挽起袅舞的手,拉她一道往外走,一壁调皮侧首,对皇帝说道。
“此言甚是!”皇帝嘴角含笑,起身离座,向我走来,拉着吾等二人的手,往落梅居走去。
尚未入门,便远远瞧见嬛嫔躺卧殿檐下。我忙吩咐戍守宫门的侍卫别作声,免得吵醒了嬛嫔。
走近一瞧,暖阁之内,只见嬛嫔一身胭脂红梅花曲水纹织金连烟千水裙,流苏髻上一支金累丝菱花岁寒三友步摇,吹下细细的白玉珠流苏,梅落额上,成五瓣,甚是姿丽瑰华,有几分我当日的形状。
待三日后,此梅依旧拂之不去,三日方落,宫人皆谓落梅妆。皇帝因此大赞嬛嫔乃‘梅仙’,特晋中才人,提诗文:
柳花飞处莺声急,晴街春色香车立。
玉钗风动春幡急,交枝红杏笼烟泣。
画屏重叠巫阳翠,楚神尚有行云意。
风帘燕舞莺啼柳,妆台约鬓低纤手。
绿云鬓上飞金雀,愁眉敛翠春烟薄。
玉炉冰簟鸳鸯锦,粉融香汗流山枕。
诸如此类便是后话了。
然而彼时,玩心大起的我一个不当心,脚踩断折下来的梅枝,于金砖地上发出一声‘咔嚓’的声响,吵醒了嬛嫔,近乎吓着了袅舞,幸而有皇帝在旁扶住她。
“谁?”嬛嫔慌张忙乱地醒来,面色绯红一片,衬着她甚是娇嫩动人。
“这可是本宫的不是了。”我赶紧走上前,安抚道:“本想与陛下一同来探视妹妹的,孰料踩断了梅枝,还望妹妹见谅。”一壁落座朱漆描金镂刻紫梅黑檀木贵妃榻之上,好生安慰。
“哪里。”嬛嫔依旧带着初醒的惺忪模样,闻得我道尽缘由,赶忙起身向皇帝行礼道歉,“妾妃一时梦魇,惊扰了陛下与林中才人,还望陛下与林中才人恕罪。”
“该改口称呼良人了。”说着,皇帝落座一旁的小凳上,注视着密织紫色梅花的缀米珠轻纱细帐,将浓浓白色的逼人寒气挡在外头,对嬛嫔笑意盈盈地纠正道。
此细帐乃元懿贵妃生前最爱,既可冬日里阻挡寒气,亦可酷暑之时隔开燥炎,分外神奇,乃愍帝亲自吩咐将人打造,下赐元懿贵妃。上头所缀米珠乃西域贡品,至今无人知晓其名字称呼。嬛嫔殊荣可见一斑。
“良人?”许是方醒来,脸上仍旧带着几分惺忪的神情,额上的那朵梅花显出几分娇丽来,过了半晌方醒悟过来,喜悦重重,嬛嫔对袅舞行礼恭贺道:“恭喜林良人,贺喜昭仪姐姐。”
“哪儿的话,本宫何喜之有。倒是嬛嫔可知晓为何姐姐被晋封为良人?”我特地卖了个关子,指了指袅舞尚未隆起的小腹,待嬛嫔脸上浮现出一副疑惑得释的神态,这才笑道:“姐姐已有两个月的身孕,你说算不算得上是喜事一桩?”
“昭仪姐姐所言甚是。”嬛嫔忙笑道:“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再得皇嗣。但愿——”话未言毕,便住了口。
“怎么,连贺喜的话都高兴地说不出、想不到了?”皇帝亲昵地捏了捏嬛嫔玲珑小巧的鼻子,动作举止分外亲密,“你这额上落了一朵梅花,真正显出你气质凛冽来。”
皇帝从未与我这般亲近。纵有几分亲昵,亦在人后,而非人前。如此看来,嬛嫔来日的威胁不小。若她与我仍旧交好便罢,若不然,我在这宫中可谓又多一个劲敌。
“并非如此,而是——”嬛嫔难以启齿,起身让位,自己个儿落座梳妆台前,取眉笔画眉,一壁试图抹去额上的梅花,一壁缓缓道:“妾妃不过想着林良人初次有孕,理所应当该小心谨慎些。”说着,起身落座皇帝身旁,对坐在一起的吾等二人语重心长道:“可万勿如柔贵姬那般。”言毕,哀叹一声,面色担忧。
柔贵姬自产下死胎之后,闭门不出,只一心修补霓裳羽衣舞曲,甚是投入,连对皇帝亦爱搭不理,近几日来隐隐有失宠迹象。想来她系对这御殿生活去了盼头,这才过着如隐士一般的日子。
果然,皇帝神态微微落寞,道:“如儿她近几日可谓意志消沉,朕也试过许多法子逗她开心,到底没办法。”转头瞥见我在旁,倒笑将起来,道:“袅舞精乐器,娥皇通舞蹈,你们若时常去,恐怕如儿会高兴些。”
“陛下可别忘了林良人现如今身怀有孕,柔贵姬到底未生出皇嗣,系不祥之人。”嬛嫔拉拉皇帝正黄色的明缂丝衣袖,语气娇弱,甚是教人怜惜,“昭仪姐姐现如今亦有嘉敏帝姬需得好生照看,哪里来的功夫日日与柔贵姬为伴。倒不若留给柔贵姬一些时日,多少能抚平心头感伤,再为陛下怀上龙裔。”
“如此说来,这段时日让她好生修补舞谱倒是好时机。”皇帝抚着下巴,若有所思道。
我心下却甚是寒凉:柔贵姬失子,此刻心中更是苦恼之际,皇帝却只一心挂念着霓裳羽衣舞曲,到底叫人心寒。嬛嫔亦如此。此刻竟能说出如此令人心底发寒的话来。柔贵姬平日里虽未与她要好,到底有点头之交,如何这般冷漠无情?
“哎呀,额上这梅花怎么洗不去啊。”几番尝试之后,嬛嫔娇滴滴、脆生生的声音一时间响彻殿宇。
“抹不去便抹不去吧。朕倒觉得此花落于你额间,愈加衬托出你的瑰丽无双。”皇帝说着,走向嬛嫔,温柔抚摸着她美丽光洁如白玉一般的额头。
我此时方意识到嬛嫔何等受宠,故而愈加担忧:若它日我与她势成水火,胜败之举,到底花落谁家?如今看来,依我与她近几日的相处,她乃坦然诚心之人。我亦吩咐承文仔细打探她的底细,却意外得知她与我乃同一届秀女。如此一来愈加教我百思不得其解,依她如此相貌,当日泽媛殿内怎会落选?难不成系有人暗中使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