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皆为苦命之人,若不互相取暖,只怕人情冷淡,愈加叫人寒透了心。”权德妃沉默良久,方勉强笑着说了这么一句,打破了平静。
“姐姐说的是。”我应承下来,转念想起袅舞,不由得摇头惋惜道:“自失去安定之后,袅舞姐姐从此一蹶不振,想来也是她的命了。”
“妍贵嫔生性钟情。她将自己一生的寄托皆投注在穆安定公主身上,如今失去十月怀胎生下的女儿,自然一时断肠心碎。想来过些时日,待心头的哀伤少去几分,咱们再好生劝劝她,只怕她便可振作。”权德妃见我如此伤感,一壁取帕为我拭泪,一壁温然安慰道。
我慢慢地收了心头的悲伤,点点头,“姐姐说的是。只是袅舞姐姐一日沉溺其中,一日不肯振奋,只怕我肩上的担子愈重。今日倒台的不过系朱修媛。来日难保会是我。此番我固然能护得住她,到底来日如何尚不可知。我只怕一个不小心——”语气愈加担忧,面容愈加不安。
“妹妹这可就杞人忧天了。你如今身处长贵妃之位并保留封号,此等恩宠当属咱们大楚开国以来的头一份尊贵。只要你不出差错,凭着这皇后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何人敢算计到你的头上?何况还有我与贤妃、巽妃与你联手,想来咱们一力合作,自然立于不败之地。”说着,权德妃嘴角泛起一抹柔和的微笑,目光转向了寝殿内,指了指里头,“再不济,你还有嘉敏帝姬呢。有她在一日,便可保你一生的平安无忧。妹妹实在多虑了。”
我止住了内心的悲凉,点点头,受教道:“姐姐说的是。”
我转念一想,忽而起疑,抬头对上了权德妃的双眼,问道:“姐姐,你当真不知生父的姓氏?”
低眉深思片刻,权德妃摇摇头,无奈道:“年幼时,我曾在门外偷听我外祖父母的话,只听到一句欢喜的话:薄情之人自然命薄,他如此抛妻弃子,理当早亡。”顿了顿,继续道:“想来彼时我外祖父母是收到了我父亲的消息,这才如此欢喜。”
“难道你母亲当真从未提及有关你生父的事迹?”我愈加好奇,疑惑不解地问道:“若权伯母对伯父当真如此仇视,当日又为何选择与他在一起?”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那年,我母亲撒手人寰之际,我伏在她床边痛哭,她神智错乱之际喊出一句‘易公子,你等等我’随即咽气。我彼时与我外祖父母正自伤心,一时听不清,故而不曾放在心上。想来便是如此。”费力思索半刻,权德妃道出这么一句。
“易公子?”我诧异问道:“哪个‘易’?”
“正是容易的易。”权德妃回答道,随即愣了愣,摇摇头否定道:“或许并非如此······我亦记不清了。”
“林源自子姓,系商朝末年名臣比干后裔,属王侯赐姓为氏。姐姐你亦晓得:商末之时,纣王无道,比干犯颜直谏被杀。比干正妻夫人陈氏带着四名侍女逃到牧野避难。于长林山中生下一子取名坚,字长思。周灭商后,因长思生于长林山,其父比干坚贞不屈,被周武王赐姓林。我自幼便闻得母亲日日念叨着,叫我与袅舞姐姐不可忘却祖先直言之为,定要坚守道义,不可松懈一二。”我细细解释道,介绍祖先的过往,面色微带几分自豪与骄傲。
“大楚之内,权亦出自子姓。可见咱们有缘。如此看来,只怕你与妍贵嫔的真性情由此而来,系埋在骨髓子里头的血脉。”权德妃嘴角一抹柔和的笑意,甚是温暖。
我颔首接受,随即念及一事,不由道:“说来,若当时姐姐听到的系伊人之伊,抑或依赖之依,只怕此事会有不同的解释了。”瞧着权德妃,深深思量一番后才道出。
“伊人之伊?依赖之依?”权德妃顺着我的话重复了一句,不由得疑惑起来。
“妹妹早先遇见一名掌衣,姓伊人之伊,如今已为司衣。再者,依贵嫔便是此姓。”我不由得笑起来,颇有兴致地打趣道:“说不定姐姐你与依姐姐还是同父异母的亲姐妹呢。”
权德妃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你真是越来越会取笑人了。我哪里及得上依贵嫔这般正义凛然。”顿了顿,似想起什么似的,不由道:“当日,害得婳贵妃入乐善堂,而后毅然决然不顾自身利益坦言事实——如此行径我可做不到。倒难为了她如此品性,理当居贵嫔位。”言毕,吐出一口气,面容深深叹服。
“依姐姐的品格我曾听慧妃说起,仿佛——”我犹豫起来,不曾继续往下讲。
权德妃疑惑地看着我,问道:“慧妃说了什么话,竟叫你如此犹豫?”
“姐姐,你可知晓缪希雍?”我念及当日情状,思及缪希雍,随即问道。
权德妃点点头,讲述起来,“我知晓。他十七岁时仅凭查阅药书,便治愈了自己所患疟疾,乃一代医学大家。”
“当日慧妃提及此人,我亦如此道。孰料慧妃姐姐告知我依家与缪家素来不睦。而她当日顺产诞下穆文淑公主与缪御医有莫大的关系,便对他感激涕零。正为此故,慧妃姐姐不顾依、缪两家的恩怨,为其谏言讨封。”
“此事我亦知晓。当日,皇长女穆文淑公主出生,到底系大事一桩,故而慧妃声名鹊起,恩宠无限。自然,立下大功的缪御医自然成为众矢之的。”
“既如此,姐姐亦该知晓后来依姐姐谏言由缪御医照看穆温怀后凤体一事。”我深深看了权德妃一眼。
“正是。彼时穆温怀后身居太皇太后之位,身份使然,自然尊贵无极。”权德妃点点头,应和着说道。
“然则正为此事,叫陛下知晓了窦大人曾进献各种奇珍药材给慧妃姐姐。”我的语气沉了下来,连带着眼皮上亦多了几分阴翳。
“如此有何不可?”权德妃不解起来,疑惑道:“据我所知,慧妃乃家中嫡长女,深受窦大人疼爱亦无不可。我当日亦是家中唯一的外孙女,可谓享尽恩宠。”
“可偏偏慧妃一时口误,中了依姐姐的计,叫陛下得知窦大人知晓的前朝事,她亦知晓十之六、七。”我压低了声音说道。
权德妃双眼瞬间明亮,登时明了,眼底闪过一丝惊讶,随机了然,若有所思起来,细细喃喃道:“陛下最计较前朝与御殿相勾结。想来便是如此,慧妃就此失宠。我当日还疑惑,她生下了皇长女,如何一夜之间受尽冷落。原来如此啊。”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与同情。
未几,权德妃想起什么似的,反问一句道:“你刚才说慧妃中了依贵嫔的计?”
“正是。”我点点头,“若非依姐姐一时算计,慧妃姐姐一时不设防,随口道出,只怕亦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依贵嫔——”权德妃若有所思道,不再多言,过了良久,唏嘘一声,“我在御殿之中的年岁不比依贵嫔。她系内御出身,固然身份使然不及吾等,到底资历深一些。我素日看来,只觉她性格寡淡,不善争宠,一如昭贵姬。孰料她竟有如此心计。若慧妃所言属实,只怕依贵嫔亦有不可触及的底线。只不知她为何与缪希雍如此深仇大恨。”
“想来自是为了家族情仇。”我接了下来。
“只是可惜了穆文淑公主。若非被生母连累,只怕她亦不会如此早逝。”权德妃不由得惋惜起来。
“说来说去,各人还不都有个人的命。”我应和一句,转而神色低落,掀开茶盖,细细浮着宁红茶的浓色茶面,一字一句仔细道:“譬如昭敬敏长贵妃,当日为着依贵嫔的九鸾钗一事,一朝小产。我原以为此生她再无诞育子嗣之时,孰料最后竟又有了恭谦。可见世上人说起命途,终究多舛。”
“可不是么。当日那枚九鸾钗象征着依贵姬在穆温怀后面前的恩宠,终究是独一份。如今穆温怀后撒手人寰,依贵姬成了依贵嫔,可见世间事无绝对。”仿佛一时想起什么似的,权德妃感慨道:“提及九鸾钗,当日于月室殿内掉落、破碎一角之后,穆温怀后心痛之余下令陆司珍亲手修补。多亏了陆司珍手艺精湛,这才叫九鸾钗恢复如初,不见一丝破绽。”
我点点头,“此事我亦有听闻。据传九鸾钗系穆温怀后最为喜爱之物。若非为着看重依贵嫔,只怕此物亦轮不到她获赠。纵使破碎,依旧有修复的可能。想来穆温怀后当真怜惜如此珍宝,正因如此方下令陆司珍亲手修补。”
“九鸾钗原出自南齐潘淑妃,后落入同昌公主之手。据传正因同昌公主曾梦见潘淑妃前来索要,故而早早仙逝。”权德妃低下睫毛,微微颤动,似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