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自己心里头亦清楚明白:当日为着专宠姒贵嫔一事,皇后曾多次苦口婆心地劝谏过他——哪怕为姒贵嫔的来日着想,切勿如此隆盛地一昧专宠姒贵嫔,免得步了当日湘贵妃的后路。可惜彼时的皇帝一心记挂着姒贵嫔,再不顾其她。碍于皇帝君王的威严,纵使诸妃面上不曾流露些许,忒多年来,终究有昭示着嫉恨的流言蜚语传播开来。谣言一时沸沸扬扬,如此热烈,纵使皇帝亲自下令追究源头,任凭永巷令竭力追查,终究一无所获。今日,姒贵嫔面临的恩宠嫉恨远胜于当日得赐焦尾琴的我,故而谣言传播的同时,亦有几句话散播开来,叫诸妃眼见与我有关的几分好处。
当日,纵使我恩宠无人可比,远胜一支月舞获宠的昭敬敏长贵妃,依旧懂得雨露均沾的道理,时不时劝得皇帝往其她嫔御处走动走动。而今,姒贵嫔并无身孕之时便已占据了多数君恩雨露。如今有了身孕,更是霸占着皇帝不放,叫其她嫔御再无得幸之时。眼见此情此景与当日湘贵妃得幸之时如此类似,纵然冷静如皇后,与吾等交谈之时,亦不免流露出几丝惴惴不安来。
倘若皇帝心下明了该如何避免姒贵嫔步上湘贵妃的后尘,理当做到雨露均沾才是。他如此大张旗鼓地宠爱姒贵嫔,更为她破例改封号,如此恩宠丝毫不亚于我晋为婉长贵妃当年。
然则我当年晋封婉长贵妃有数年的瑶华宫祈福之由,更兼识大体、通明理,从不独占君恩,亦有几分资历,方为诸妃认可,这才凭着不曾出生便逝去的一对皇嗣而得到皇帝怜惜,脚踏瑛妃紫氏的性命,顺利登临长贵妃之位。
如今,姒贵嫔资历浅薄,不过为着身怀六甲便登临贵嫔之位,到底叫御殿诸妃难以心服口服。遑论前朝夕氏一族固然家族地位因着先人的积攒而声名显赫,数年来终究坐吃山空,并无一人出色,建立功勋,为皇帝效犬马之劳。倘若一味由着皇帝对姒贵嫔的恩宠而对夕氏一族大行封赏,只怕会致使众臣不服,朝野动荡,牵连到天下的安定。
若此事传到它国,只怕例如东项等国亦会对皇帝侧目,认定皇帝不复当日圣明,不再是当初那个严革贪赃枉法、勘查皇庄和勋戚庄园、还地于民、鼓励耕织、重新整顿赋役、赈济灾荒、减轻租银、体恤民情、治理水灾、汰除军校匠役十万余人并整顿军队团营、守兵东南、征剿东项倭寇、清除外患、整顿边防的明智之君。
如此大逆不道之话终究无人说出口,然则眼见前朝大臣与御殿嫔御隐约而隐晦的谏言,皇帝到底明了其中关节,不为心意所动,打消了重用夕氏一族的念头,转而任用前朝贤能有为的文臣武将。御殿之内,亦不复往日专宠姒贵嫔的举动,开始变为原先的雨露均沾。此举迎来了朝臣一众叫好,更安定了御殿诸妃的心。
皇帝如此举动,令原本议论纷纷的天下百姓万民归一,赞不绝口。
我不知晓因此而逐日落寞的姒贵嫔是否能够明白皇帝对她的这片心意,只觉她脸上的神采逐日消退,愈加闷闷不乐。固然我与婺藕时不时陪着皇后一同去探视她,终究化解不了她心头的烦闷。
晨昏定省之时,说起姒贵嫔日渐衰弱的玉体,更多日不见她前来徽音殿请安,只一味借着玉体不适作为借口推却觐见皇后之礼,看不顺眼的诸妃愈加嘈杂,纷传姒贵嫔恃宠生娇,借着身孕卖弄架子,连皇后亦不曾放在眼里。
皇后素来仁善,自然不会如此苛责。何况,她私底下曾传召一力照看姒贵嫔的御医程据,暗中询问姒贵嫔身孕如何。
程御医身居太医令之职,资历深厚,医术高明,自前朝起曾看护过湘贵妃的身孕,算来医术了得,此番到底还是颤抖着声腔回禀道:“姒贵嫔自有孕以来,便一直心有忧思,始终放心不下,日日提心吊胆,故腹中胎儿不甚康健。纵然饮食上微臣已然按照陛下的吩咐,嘱托庖丁每日以药膳精心进补,到底不如姒贵嫔母体释然。若再继续下去,只怕姒贵嫔腹中胎儿难以存活到生产那日。至于死胎更是会损及姒贵嫔母体,只怕届时一尸两命亦未可知。”
程御医的话令我与皇后登时冒出了一额头的冷汗。
皇后心神大动,好不容易才稳了稳精气,继续问道:“程御医,你可知晓姒贵嫔为何事所困扰?”
“回禀皇后娘娘,微臣乃一介医者,医得了身医不了心。何况,姒贵嫔心事如何会与微臣说起。”程御医面色为难,语气隐晦道。
皇后若有所思,挥挥手示意程据离去。
此时唯独我与皇后、婳贵妃、折淑妃、权德妃五人在徽音殿寝殿内,一同商议着看护姒贵嫔身孕之事。
昨日,眼见得皇帝如此看重姒贵嫔此胎,我入增成殿内探访之时,纵使婺藕亦不免惴惴不安起来,担忧起恭修的太子之位来日会否被姒贵嫔之子夺走——不知从何时起,婺藕亦沾上了御殿之内诸妃皆会有的私心。
“皇后娘娘,据此番程御医回禀,只怕姒贵嫔来日难以顺利生产。”权德妃惴惴不安地觑着皇后的脸色,磕磕绊绊道。
皇后只顾着自己一味思索,不顾其它。
折淑妃见状,亦不敢多加打搅,只一味觑着我的眼色。
我气定安神地等着,眼见皇后回过神来,才温然开口问道:“姒贵嫔如此心结只怕来日难以顺利诞下皇嗣。不知娘娘打算如何宽慰姒贵嫔的心思?若心结不解,只怕亦会损及腹中皇嗣的康健。”
“婉长贵妃所言甚是。”婳贵妃颔首赞同道:“陛下如此喜爱姒贵嫔,更为她一再打破改封号的例子,可见陛下何等看重姒贵嫔此胎。若一着不慎,有个好歹,只怕届时雷霆大怒,无一幸免。”
权德妃点点头,赞同道:“贵妃所言甚是。妾妃亦担忧陛下心思。论陛下今日情状,唯有当日婉长贵妃五个月的双生子身孕遭瑛妃陷害打下可相提并论。彼时陛下何等龙颜大怒,咱们姐妹自然是见过的。若再来一次,只怕纵使陛下系男儿,亦会因心神受损而伤及龙体。”
此言一出,自然叫皇后愈加重视此事:皇后素来受皇帝礼遇,固然恩宠不深,诸妃看来确是对皇帝用情极深。正为如此,她方刚正不阿地为皇帝安稳御殿诸妃之心,叫皇帝前朝御殿之间并无过多烦恼。
“依着陛下的心思,只怕咱们能够顺利消解姒贵嫔心头的忧虑,固然好。不然,只怕神仙亦回天乏术。至于令姒贵嫔忧心之事,她如此深受陛下宠爱,想来绝非君恩玉露之流。”
婳贵妃若有所思道:“认真论起来,只需要顺利诞下皇嗣,无论帝姬抑或皇子,皆会叫她登临尊位,她只需好生养胎即可。届时,她亦会有一个孩儿亲口唤她母妃,得享天伦。唯独家世一块,固然夕氏一族曾经尊贵,到底已然坐吃山空。若非为着借她之力振奋夕氏一族,只怕她亦不会被族人送入御殿,可见前朝牵连了御殿。”
权德妃听罢,面色微微失神,悠悠吐出一口气,甚是遗憾道:“待她诞下皇嗣,夕氏一族自然水涨船高。她何必急于一时呢。”语气中满是惋惜。
“德妃姐姐所言甚是。”折淑妃对权德妃点点头,转而对皇后道:“妾妃瞧着姒贵嫔素日如此伶俐,如何看不破此事。只怕贵妃姐姐所言并无道理。”
“如此一来,能教她如此忧心伤神之事可当真无迹可寻。”皇后深深叹一口气,甚是疲惫。
眼见得皇后疲乏,吾等四人识趣地行礼告退。
念及多日不曾打听袅舞的消息,回宫之后,我随即招来梁琦,问道:“近几日,袅舞姐姐如何?”
“回娘娘的话,妍贵嫔这几日与往常并无大变,只一味地潜心研究佛法,为生母、穆安定公主与娘娘您专心祈福。”
我不由地哀叹一声,“难为了她如此心如死灰。若她能有娘亲半分坚定,只怕亦不会沦落至此。”说着,我忽而想起钱夫人——敛敏的生母。
依着当日敛敏所言:钱夫人与其屈居侧室之位的生母一般温婉。正因如此,她们在家中地位卑微篱下,受尽家仆欺辱。然则正是为着此等缘故,钱夫人母女并无半分颓丧之色,反而尽心竭力活得精彩。固然满府的针线活皆落到了她们母女的身上,到底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抱怨,只是专心做着自己的本分之事。若非如此,只怕敛敏亦无这般刺绣的天赋。想来如此精湛的技巧,固然不及琅贵妃与兰妃,到底算得上首屈一指了。若袅舞有钱夫人母女一般的心志,只怕亦不会沦落至此。
心底里哀叹一声,我忽而转念一想,庆幸起来:到底我如今已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非如此,只怕还护不住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