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趁势将尤源校呈上的名册扔到他面前,嗤笑一声,细细盯着他那双不停地游离着的眼眸,慢悠悠地娓娓道来,“本宫当日曾与昭敬敏长贵妃一同居住在枎榕殿中,对于她的本性不甚了解。但是,为着她那份舞乐才情,却是好奇得很,亦思忖着来日她的地位绝不逊色于本宫。故而本宫曾吩咐凌合、梁琦私底下细细监视着昭敬敏长贵妃。倘若来日她一时鬼迷心窍,与本宫作对,只怕会叫本宫措手不及。那几日,凌合呈上来的名册与你面前这一本有几分类似,却少了一个人的名字——你。”
尤源校当即下跪,咬着牙,沉默不语良久,才硬着嘴皮子,死不承认,“卑职不知娘娘此言何意。”
我细细瞧着他,不出一声,任由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在正殿之中,仿佛一根针落地的声音亦能清晰入耳。随着铜漏一声声的水滴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令我的心绪起了一丝波澜。
而尤源校,额头上更是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硕大的汗珠,纵使他竭力用衣袖去擦拭,终究擦不干净,仿佛无休无止。
末了,眼见我冷着脸,一味地看着他,不出一字半句,目光如同天雷怒火一般打压在他的身上,他终于熬不住,咬咬牙,连连磕头道:“卑职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还望娘娘能够网开一面,将此事尽数隐瞒到底。”声音中夹带了无奈而绝望的悲痛与哀伤。
他这一句话,安定了我的心,亦叫我明了了恭谦的来历。我与素欢如素无恩怨,她半生留下的不过恭谦这一个血脉,我如何忍心非要拆穿这一切的真相?素欢如她自己亦不过一介苦命人,与我一般,我如何忍心令她死后、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宁?
我的胸腔内波涛汹涌、千变万化,然则脑海中不过一个念头:一定要保住恭谦这个孩子的性命。如若不然,可对不起我与素欢如的这一份惺惺相惜之情了。
我语调柔和地安慰道:“你放心。本宫若意欲揭穿这件事,早早便可上报陛下。今日,本宫既然亲口问你,不过想看看你的诚意而已。你既然对本宫坦白了这一切,本宫也给你一个承诺:本宫有生之年,定会好生保管这个秘密。”
尤源校感激涕零道:“卑职多谢娘娘。”
“不过本宫还有一件事需要你去办。”我转口一提。
“还请娘娘吩咐,卑职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尤源校严肃认真道,眸光中尽是正色。
说着,我细细暗示倚华将一样物件交与尤源校,认真吩咐道:“这几日,你且带着长乐宫的腰牌出宫,仔细打听秋紫与朱襄的家世背景与一应事宜。至于那些该拿到手的证据,你亦要搜集完全。”
尤源校系一介有心人,听闻此事之后,他随机叩头行礼,干脆利落地拿着腰牌出去办事了。
眼见着他的身影一点点消失在我的脑海中,我心里头对于真凶的猜想亦渐渐正视起来。若非为着她与我交情匪浅,只怕我亦不会特地算计尤源校,继而打探真相与证据。数月后,我随即得到了我想要的证据与真相,并因此而揭穿了婺藕的真面目。然则,我的心里头却是愈加寒凉。
尤源校不过为着把柄握在我的手上,这才尽忠职守地听我的命令。若非如此,只怕他绝不会心甘情愿为我效劳。
而婺藕,若非此事事发,只怕我尚不得知原来身处御殿多年,婺藕竟早已转变了性子,黑了心肠。此刻,她对我而言,形同路人,再不复当日的姐妹情谊。
自入宫以来,我便知晓御殿之内波谲云诡之事数不胜数,来日所经历的绝非今日可以想象出来的。然则,我从未料到我亦会有今日,亦会有变得这般面目可憎的一日:一来,利用卑劣下作的手段,要挟别人,逼得人不得不听从我的号令;二来,眼见与敛敏生生断绝消息,与婺藕再无携手和睦之日,与心如死灰的袅舞再无见面之日,四位姐妹之间面临着生离死别。
一时之间,悲从心头涌来,令我一时压抑起来,不由得感叹:今岁的变化如此之大,真想一死了之。
正兀自出神,内殿里头传出了孩童的哭闹之声,莺月领着两个保姆一同出来,欢喜地解释道:“恭容殿下与嘉昭帝姬方才湿了尿布,吵了娘娘了。”
听得两个孩子的琐事,我不由得换了心态,随即笑道:“你且待两个孩子换了尿布之后,叫保姆带出来给本宫看看。”
莺月如仪行礼,又入内了。
随着莺月的身影入内,见我一味出神,侍立一旁的倚华忽而问道:“娘娘,您这脸色不对啊。”
“怎么不对了?”我心里头疑惑不解起来,转向倚华,细细问道:“本宫的脸色有何不对?”十指纤纤不由得抚摸上了脸颊。
倚华踌躇了许久,磨磨蹭蹭起来,小心翼翼道:“方才奴婢见您的脸色,仿佛心事重重,心思格外沉重。”
听罢,我不由得失笑起来,解释一句道:“可能是一时哀伤涌上来,难以自制。”眼神流露出一丝失落与沮丧。
“御殿之内,其它毛病不会有,这心病亦断断不能有的。娘娘若有心结,不若讲出来,也好叫奴婢为您开解开解。不然,淤积在心,只怕有损娘娘的玉体。”倚华神色关切,继续道:“服侍娘娘多年,方才那神情奴婢当真头一回见到。奴婢实在担心娘娘您。”
眼见她如此关心我,我心里头不由得涌出几分感动,然则依旧觉得自己心里头,没什么一般,拍了拍她的手背,只一味摆手道:“本宫当真无碍。”
倚华瞧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却为着我此话而戛然而止,顺手自出来的莺月手上接过恭容,仔细地哄着。
我抱过嘉昭,在怀里头细细照看着。
莺月在旁殷勤道:“谁不知道这一对龙凤双生一出世便有天枢星的吉兆,自然惹得陛下与众位主子娘娘眼馋心热了。”一壁细细打量着嘉昭甜美而白皙的面颊,眼神中流露出来的关怀与我当日从娘亲那里得到的一般无二。
“只怕成也萧何败萧何。来日,或许正因此事而叫娘娘遇上大麻烦。”倚华看着恭容的神色微微暗淡。
莺月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倚华,随即问道:“怎会?娘娘如此功劳如何会因诞下皇嗣而遭殃?难不成——”仿佛一下子明了倚华的意思,忽然停住了。
我头也不抬地看着嘉昭甘甜酣眠的面庞,细细说道:“既然是难得一遇的吉兆,自然有无数人盯着。只怕来日一个不小心,这一对孩子便会如同定诚淑妃的穆懿文太子那般轻易夭折。”说着,一丝恨意涌上了我的心头,对她们仔细吩咐道:“孩子现在还小,你们必得仔细照看着。如若不然,叫歹人得了手,咱们所有人都得死。”面色凝聚在一起,犹如九天腊月的暴风雪降临之前的昏暗天际,万般寒凉彻骨,狂风几欲将人的躯体尽数吹到无边无际的九天上。
倚华、莺月当即神色一凝,行礼答应道:“谨记娘娘吩咐。”
逗弄了一会儿孩子,我随即吩咐莺月带着保姆与乳母带着两个孩子入内殿歇息。
眼见着我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倚华到底不敢多提。然则到了黄昏掌灯时分,我依旧一个人呆愣愣地坐在那儿,梁琦又见倚华一味地阻挠,愈加不敢多问,只一味疑惑起来。
待到月上柳梢头的夜幕时分,凌合风尘仆仆地自宫外赶来,仿佛不曾瞧出我的蹊跷一般,径直行礼,回道:“奴才参见娘娘。”
我呆愣的思绪被他略带响亮的声音打断,随即看向下首的他,问道:“你有何事?”
“回禀娘娘,奴才已然打探清楚并拿到证据可证明霜序与墨府中人私底下有所往来。”当着梁琦、倚华古怪的面,凌合似乎看不出异样,只是咬咬牙,仿佛万般艰难,一字一句缓缓道出。
“哦?”我不禁起了兴致,坐直了身子,正儿八经地诧异问道:“你可查出来墨府何人与霜序来往最为密切?”
“正系当日的墨府管家。”
倚华一听,当即诧异起来,疑惑叫道:“自从墨府倒台之后,墨府管家与其他人等不是一应被遣散,卖予他人了么?怎的还会与霜序有所往来?”
“此事说来实在叫人惊叹:墨府管家生来聪慧。如此死中求生的计谋对于他而言不过小事一桩。若非当日兰妃生父对他有恩,只怕他绝不会心甘情愿屈居墨府小小一介管家之位。”言及此处,凌合的面容不由得啧啧惊叹起来,难以掩饰其欣赏之色。
“哦?当真系如此能人?”我愈加好奇:凌合身处御殿多年,见过的人事物自然数不胜数,能叫他今日如此惊叹夸赞,只怕此人确有能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