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心疼地看着我,温热的手掌覆上了我的柔荑,带来一股暖心的柔和,“朕自然知晓你不欲朕为你担心,到底一些事宜连皇后尚且不曾亲自操办,你又何必亲力亲为呢?只管交给淑妃、贤妃她们亦无不可,无人敢说三道四。”
“话虽如此说,到底妾妃身居高位,自当给御殿诸妃做一个好榜样才是。”我谦和地说道,轻轻用另一只手覆盖上皇帝的手掌,只觉皇帝近几日格外消瘦,连手背上的青筋亦暴露出来。
皇帝看来格外赞赏,目光流转到一旁的焦尾琴上,目光随即带上了几分无穷尽的眷恋,淡淡一笑道:“你多日不曾为朕抚琴了。玉婓,今日你可一定得为朕抚上一曲——满庭芳即可。”
再次听闻此名,我心中不由得一时震撼起来:只怕这支‘满庭芳’在皇帝心中意义非凡,这才叫他当日与我初见之时钦点一回,今日又特意挑选,命我弹奏。
掩下心头无尽的疑惑与惊奇、诧异与感叹,我素手微调,随即自指间流转出婉转的琴声,借着深夜的静谧,愈加显出一分安宁与祥和。
然而,忽然一声,我一个不小心,手肘一弯,致使焦尾琴跌落在地,发出清脆的碰撞声,琴弦干脆利落地断了三根,琴身从中间裂为两块,如同一块丝帛被人从中央撕成两半。
皇帝正沉醉其中,忽而闻得如此声响,察觉到不对头之处,当即睁开眼。待他亲眼见到焦尾琴弦断体裂之状,一时瞪大了眼睛,愣在了那里,面不改色分毫。
然则认真计较起来,我只觉他此刻眼神里头的意味多了几分复杂,叫人难以看透,似一滩浑水,更如一口深渊,不见其底,直叫人摸不出其意味。我的心头更增添了一重不明所以而忐忑不已的惴惴不安,一如不知自己来日下场如何。
一如在经历了拔舌地狱、剪刀地狱、铁树地狱、孽镜地狱、蒸笼地狱、铜柱地狱、刀山地狱、冰山地狱、油锅地狱、牛坑地狱、石压地狱、舂臼地狱、血池地狱、枉死地狱、磔刑地狱、火山地狱、石磨地狱、刀锯地狱等共十八层地狱之后,无人知晓自己会变为何等面庞,会否依旧有一丝人样。
第一层拔舌地狱凡在世之人,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油嘴滑舌,巧言相辩,说谎骗人,死后即打入拔舌地狱。论起具体,则有小鬼掰开嘴,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非一下拔下,而是拉长,慢拽......后入剪刀地狱,铁树地狱。
第二层剪刀地狱身处阳间之时,若唆使一守寡妇人再嫁,或为之牵线搭桥,则死后打入剪刀地狱,剪断十指。
第三层铁树地狱凡在世时离间骨肉、挑唆父子、兄弟、姐妹夫妻不和之人,死后入铁树地狱。树上皆利刃,自来人后背皮下挑入,吊于铁树之上。待此过后,还要入孽镜地狱,蒸笼地狱。
第四层孽镜地狱若在阳世犯了罪,不吐真情,或是走通门路、上下打点瞒天过海而逃过惩罚或犯罪在逃之人,死后打入孽镜地狱,照孽镜而显现罪状。然后打入不同地狱受罪。
第五层蒸笼地狱凡平日里家长里短、以讹传讹、陷害、诽谤、辱骂,死后入蒸笼地狱,被投入蒸笼里蒸。蒸过之后,冷风吹过,重塑人身,带入拔舌地狱。
第六层铜柱地狱凡故意纵火或为毁灭罪证、报复、放火害命者,死后打入铜柱地狱,被小鬼扒光衣物,赤身抱铜柱筒。其筒内燃烧炭火,铜柱筒通红。
第七层刀山地狱凡杀、骂之人,死后被打入刀山地狱,脱光衣物,赤身赤身爬上刀山。
第八层冰山地狱如有谋害亲夫亲妻、与人通奸、堕胎之流、赌博成性、不孝敬父母、不仁不义之流,赤身上冰山,受酷刑。
第九层油锅地狱为娼嫖娼、盗贼抢劫、欺善凌弱、诬告诽谤、杀生、谋占他人财产与妻室者,死后打入油锅地狱,赤身入热油锅内翻炸
此为上九层,即东地狱,可见地狱何其多也,并非董某手误。而《水陆全图》中的下九层的西地狱,则更为残酷……
第十层牛坑地狱此地狱为牲畜申冤。凡在世之人随意虐待牲畜,死后即打入牛坑地狱。坑中有无数牛袭来,以牛角顶、牛蹄踩、牛身燃火,触之即焚成灰烬。
第十一层石压地狱若在世之人产下一婴儿,此婴天生呆傻,残疾;或将婴孩溺死、抛弃,死后即打入石压地狱。此中为一方形大石槽,上以绳索吊一大小相同的巨石,将人放入池中,用斧砍断绳索......
第十二层舂臼地狱凡在世时,若浪费粮食、糟踏五谷,死后入臼内被舂杀。
第十三层血池地狱凡不敬他人、不孝敬父母、歪门邪道之人,死后入血池地狱,投入血池中受苦。
第十四层枉死地狱自尽者死后打入枉死牢狱。
第十五层磔刑地狱凡挖坟掘墓,死后入磔刑地狱,处凌迟。
第十六层火山地狱凡损公肥私、行贿受贿、偷鸡摸狗、抢劫钱财、放火之人,死后入火山地狱,于火山中活烧而不死。另有犯戒之方外之人,亦入此中。
第十七层石磨地狱凡糟踏五谷、贼人小偷、贪官污吏、欺压百姓之人,死后入石磨地狱,被磨为肉酱后,重塑人身再磨。
第十八层刀锯地狱:凡偷工减料、欺上瞒下、买卖不公之人,死后入刀锯地狱。赤身呈“大”字形,捆绑于四根木桩之上,由裆部至头部,以锯锯毙。
我从未见过皇帝有如此古怪的一面,当即意识到不对劲儿,即刻起身行礼,深深请罪道:“妾妃一时不当心,惊扰了陛下的闲情逸致,还望陛下恕罪。”心跳之声如同雷轰九天之外,震耳欲聋,惊天动地。
皇帝却只是一味地静默着,死盯着断了的三根弦,不出一声。
我从未见过皇帝如此神情,一时心里头惴惴不安,甚是恐惧此刻这一片祥和到令人深感诡异的宁静,随即下跪行礼道:“妾妃失仪,一时怠慢了御赐之物,还望陛下恕罪。”说话期间,我隐约能够听到自己胸前心跳的剧烈之声,如同五雷轰顶,叫人脑中一片震惊。
皇帝仿佛一时没听见我所说的话,只是一味地愣在那里,唇齿颤抖着,遍体可见微微的发抖,似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连说话的本领亦失去了。
伴随着冬夜里头的寂静,殿内的铜漏发出了一滴又一滴的水声,叫人听来如雷贯耳,间隔之间,我听不出皇帝的呼吸之声,乃至于我自己的呼吸之声亦听不到。
我心知自己这一回祸闯大了,再者漫无边际的沉默之中,我呆呆跪在地上,一味地看着地上这块地毯鲜红色的部分,只觉系从我身躯之中流出的鲜血。请罪的语调逐渐颤抖起来,连同我的上半身亦微微抖擞起来,如同冬夜的寒意在我的身躯里头肆虐咆哮着。
过了良久,仿佛皇帝自己亦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回过神来,不曾看我一眼,只一味吩咐道:“秦敛,入内将焦尾琴收拾妥当,送去司乐房嘱托雷司乐好生修补。”一壁说着,一壁往外走,再无眷念留恋之意,独余怅然若失之色。
秦敛一入内,听罢,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随即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我。待到瞥见断了弦的焦尾琴,随即诧异地面色一凛,手脚利落地吩咐几个小内侍入内,一同收拾了送去司乐房。
碍于皇帝并未吩咐我起身,我一直惶惶无措地跪到了一日午时,一味思量着自己来日会如何。
此刻,我固然系皇后一人之下而万人之上的婉长贵妃,到底不曾深知皇帝的心思,将其尽数拿捏在自己的手中。当日婺藕一时不慎,纵使身怀六甲亦遭受禁足,今日只怕我亦会落得如此下场。为着皇帝素来不甚容易拿捏的心思,我明日又会是如何一番下场?
念着如此思绪,身子终于熬不住,昏了过去。
待到我恢复神智,彻底醒来的那一日,已然是正月四日的破晓之时,天色尚未开亮,不过一丝半缕的日光透过云层穿过桃花窗纸,软软地照射下来,应着外头地上的雪色光面,带来一道泛着些微希望的亮光。
眼见我费力地睁开眼睛,面前景物逐渐清晰起来,就看到倚华与凌合两张焦急的面庞出现在我的眼前,喜极而泣。
“本宫怎么了?”甫一出口,我随即感受到自己的喉咙何等沙哑,堪比黄牛哞叫的声音。
“娘娘且无需说话。俞御医说了,娘娘这几日因着夜间受了寒气,跪在地上的时辰太久,故而一时着了严重的风寒,需得好生调养着。娘娘且先喝一口姜汤,祛祛体内的寒气。”说着,端来一碗泛着热气的姜汤。
凌合趁机在我的背后塞了一个枕头,扶着我坐起来。
倚华亲自喂着我一口口饮下姜汤,又见我面色疑惑,一壁絮絮不止,解释道:“自从正月初一的元旦宫宴那晚之后,娘娘一直在殿内,跪到了一日午时才昏倒。奴婢一直都小心看着娘娘。一见到娘娘昏倒,随即去找了俞御医。俞御医说娘娘心志受损,颇受打击,只怕信赖亦会有神志不清的症状。奴婢唯恐娘娘哪一刻醒来需要奴婢伺候,便日夜与凌合、莺月一同守在娘娘身边。俞御医方才为娘娘号了号脉,只说依着不出所料,娘娘今日便会醒来,亦吩咐了奴婢先叫娘娘饮下一碗浓浓的红糖姜汤,再为娘娘进食一碗牛乳燕窝。莺月眼见娘娘醒来,赶紧送来了这碗姜汤。娘娘早些用了,歇息一会儿,只怕小厨房里头的牛乳燕窝自然就好了。”
絮絮解释毕,我已然饮下了一整碗浓郁的红糖姜汤,只觉遍体温暖,却依旧化不去我心头的忐忑不安。
此时,莺月端着一碗牛乳燕窝进来了。眼见倚华手中空空如也的胭脂红缠枝莲花粉彩瓷碗,她愈加欢喜,连忙挤上来要喂我进食,一壁口中絮絮道:“千盼万盼,可算是盼得娘娘醒来了。娘娘不知道,这几日为着娘娘如此病体,奴婢好几日休息不好。每日每夜皆梦见娘娘出意外。如今可好,可算是见着娘娘苏醒了。”一壁小心仔细地用调羹将牛乳燕窝送入我口中。
倚华小心地在我身后扶着我,细心地为我擦着嘴角流下的牛乳。
我原本不甚饥饿的肠胃在服用了一碗姜汤之后,又闻到牛乳燕窝的香气,不由得饥肠辘辘,进食得很快。不一会儿,我已然吃完了一碗牛乳燕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