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啧,他这不讲道理的老父亲。

慕修宁拍着臀上被人踹出来的大鞋印,一面不疾不徐地朝着寒泽使臣下榻的方向走。

他虽不大愿意与那位异国圣女产生过多的交集,但他心中清楚自家老爹的话并没有错。

白日里的那一场的确是激烈了点,似他们这等在边疆战场上混惯了的人,自是不会觉得有什么,可那自小金枝玉叶、没见过这般阵仗的姑娘家,却不一定能受得了。

他想着,今儿若是乐绾在场,那小妮子指定要被那满地的赤流吓得原地吐上半晌。

再有,来者是客,就算那北疆圣女是代表寒泽来此议和的也不该例外。

他们乾平怎么也算是此间一方大国,总要拿出大国的气度来。

——是以,于情于理,他都该上前,好好问候人家一下。

少年挠着脑袋胡思乱想,不多时便走到了那扇木门之前。

室内微暖的烛光透过层窗纸打在他身上,屋中人不曾就寝,慕修宁却忽然觉得有些尴尬。

天地良心,他慕小爷活了十九年,还真是头一次干这等半夜敲人家姑娘大门的事。

关键,还必须得敲。

慕修宁惆怅不已地清了清喉咙,继而拘谨又小心地轻轻叩响了房门。

少顷后屋内传来小侍女满是犹疑的声调:“谁呀?”

“阿洛姑娘,是慕某。”红袍少年的声线微抬,干脆利落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今儿林子里的那事多少有些骇人,父亲命我过来问问,圣女殿下可还好?”

“若是受到了什么惊吓,要不要慕某请个郎中来看上一二?”

这……

阿洛闻此不由一怔,她倒没想过乾平的人会对她们如此和善,下意识便转头看向了自家殿下。

叶知风见状略一摇头,嗓音是惯来的干净清冷:“我无碍,你去回慕小公爷一句罢。”

“是,殿下。”阿洛应声,裙摆一提,放下内间的软质纱帘,随即小步跑去了门边。

她将那门推出个不大不小的缝隙,这缝隙刚好能露出她的身子,既不失礼,也不会不慎漏了室内的光景。

“慕小公爷,我家殿下无碍。”阿洛学着乾平的礼节,冲着慕修宁生疏地福了福身,“劳您与慕国公费心挂碍了。”

“无妨。”少年后退半步,轻轻晃头,“按理,慕某在下午抵达驿站时便该来此的,只此番……实在是抽不开身,还望圣女莫要见怪。”

“奴婢明白。”阿洛细声细气,再福身时那动作显然流畅了不少,“慕小公爷不必担心,我家殿下并非那等不明事理之人。”

“何况,这一路上,我等本就多有受国公照顾,岂会计较这等微末之事?还请小公爷宽心。”

“如此便好。”慕修宁颔首,对着阿洛及屋内那道人影微一拱手,说了两句客套话,“月夜已深,慕某不便叨扰,先行告辞了,圣女也请早些安置罢。”

“恭送慕小公爷。”阿洛垂头立在门边,直到少年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游廊的另一侧,这才轻轻吐出口气来。

她轻手轻脚地关门落锁,而后飞快地跑回内间,一张小脸跑得有些泛红。

“神女在上,殿下,方才可吓死奴婢了!”阿洛气喘吁吁地拍了胸口,“奴婢长这么大,头一回跟慕小公爷这样的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

“奴婢刚刚都没敢抬头!”

“怕什么,那慕小公爷的脾气应当不错。”叶知风神情淡漠,慢慢收回了那会被她投远了的目光,“人家也不会为难你一个小丫鬟。”

“小公爷的脾气的确不错。”阿洛点头,眼中隐隐带了点兴奋,“殿下,应该说,乾平这几位大人的脾气都不错。”

“很友好,也很和善,这让奴婢也不怎么害怕,过两日要去的乾平京城了。”

“本就毋需害怕。”冷清圣女的唇边勾起道几不可察的清浅弧度,“我们是来议和的使臣,又不是被押运来的战俘。”

“使臣和战俘,也没什么太大的差别嘛。”阿洛偷偷吐了吐舌头——就算是使臣,一旦议和不成,两国谈崩,他们也能瞬间变成他国手中的战俘。

“还是不一样的。”叶知风敛眸,漫不经心地抬手一点小丫鬟的脑门,“好了,阿洛,你下去歇息罢。”

“我也要就寝了。”

“好的,殿下。”阿洛下颌一点,轻声应着,自家殿下睡觉时不喜有他人在侧,她早就习惯了在她上榻安眠时悄声退去,“可要给您留盏灯?”

“不必,都熄了吧。”叶知风淡声吩咐,待屋内的灯烛被人尽数熄灭,她才慢慢起身,褪下外裙,缓缓躺上了拔步床。

细软的青丝水草般散了一榻,少女澄澈的琥珀色眼瞳之内,浑然不见丁点睡意,她盯着床顶那道垂落而下的纱帐,若有所思地眨了长睫。

阿洛推开房门的时候,她曾隔着纱帘,自门缝中望了那位慕小公爷一眼。

而这一眼不偏不倚,恰让她看见了他身上一闪而逝的气机。

叶知风闭目,静静回忆起她在那一瞬瞅见的东西。

那是她从未在他人身上见过的奇怪景象。

少年的周身布满了雾似的死气,她看着那死气愈飘愈浓,想来不出两年就会将他彻底包裹。

一旦死气占据了全部气机,那便代表着此人大限将至、命劫在即。

也就是说,若按方才她瞥见的气机来算,这位少年英才的慕小公爷,至多两年就要命殒关外。

若是常人,她看到这节死气,便能提前宣判他的死期了,可眼前这个人,她偏偏不能。

因为,她在那浓得近乎化不开的死意之下,瞧见了一线勃勃的生机。

一线如皎月穿云、晨曦破夜一般的,可怕的生机。

“就好像……有什么人强行更改了‘天命’一样。”叶知风小声呢喃,抬手在空中画出道无形的轨迹。

她忽的想起了慕文敬,她第一次在寒泽皇宫内见到这位乾平老将之时,他身上也是缠满了这样浓重的死气。

不,应该说,那比她从慕修宁身上看到的还要重。

那时她看到他身上的必死之机,同样也看到了自己周身挥之不去的暗芒。

她以为出使乾平的这一趟定然是有去无回,甚至做好了自己要与他们一同死在路上的正准备,孰料等着几日后众人正式启程,她却再在他面上瞧不见半点死意。

取而代之的,是令她都感到刺目生气。

一夕巨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