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后。
苏犰安望着眼前那个胡吃海喝的年华抱臂黑脸，竟气得老久都不知该说些什么。
有时候吧，羡慕死了这样的人，自在，潇洒，可以飘荡四方、无牵无挂。
有时候吧，喜欢死了这样的人，直爽，爽朗，永远直言不讳、无所畏惧。
有时候吧，又恨死了这样的人，狂妄，胡闹，始终胡作非为，为所欲为。
年华看着似是清减了不少，可属于他的眉宇间的那一抹狂妄不羁仍旧伴随着他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每一个眼神，他终于扫了眼苏犰安，继续扒了两口饭，语调慵懒：“别来无恙啊，太子殿下。”
望竹尴尬一笑：“殿下，奴婢……”
“你先出去吧。”
和年华这厮相处了也近四年，苏犰安自然清楚他的性子，气了一会儿倒也不生气了，在年华身侧坐了下来，自己端着已经摆放好的另一幅碗筷吃了起来。
年华爽朗一笑打破僵局：“好吃吧，还是热的呢。我啊，掐指一算，觉着你这个时候快回来了，所以特意叫小厨房做了菜等着你吃。”
“敢情这是年大侠的小厨房？”
“借用，借用……久别重逢借用一下怎么了？”
“那做的可都是年大侠爱吃的菜？这油腻大猪肘子，这红烧老母鸭，这盐烤鱼……哪一个不是你爱吃的？”他作势要打他，“那六十万两给你花完了？没钱自己请厨子？”
“那笔钱，是你自己当初不追究的，既然当初没追究，现在就不要重提了嘛……还有久别重逢……好好招待一下我怎么了？再说了，你的厨房……我临走前就吩咐过了，趁着你忙的不着家，着家了也不吃饭的时候多琢磨琢磨我爱吃的，我这一回来不是有口福了么？”
“你…...”
“这些厨子不做菜白不做，你又是一个不肯好好吃饭的人……他们闲着也是闲着，我也是为了他们好，”年华吐了吐舌头，从怀里掏出两个精致的小陶瓷酒坛子，“呐呐呐，不气不气，我可是拿着厚礼来找你的。这绵竹剑南春酒可是我珍藏了好多年的宝贝啊……你可知道楠国的皇宫有多难偷？”
“你……”苏犰安又是一次生气但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绵竹剑南春酒确实是宝贝名酒，楠国两年前亡了以后就更宝贝……今日从年华的怀里跑出来两的这两坛子若是昭告天下第二日有人提着万金过来买也有可能。这酒楠国快要亡的时候皇族向金丝国求助栖息之所的时候他曾有幸喝到一次，确实是酒香诱人，酒味清雅，喝了以后令人回屋无穷……历代不喜欢插手别国事务的金丝国也是因为金丝国皇帝喝了那绵竹剑南春酒才愿意的。
又名贵，又好喝，确实是一份好礼。
可这一份好礼偏偏又是偷来的。
可它名贵，并且好喝，而且现在的楠国已经归属金丝国……
想要好好享受吧，又不行。
想要生气吧，又没什么值得他去生气的。
年华没管苏犰安，只自己将酒坛子打开了，而后自顾自的喝了起来，直到喝得香到苏犰安也开了酒坛子，才终于是松了一口气，半转过身子看着他：“我不在，你果真是瘦了啊。”
苏犰安没有搭理他，继续默默的喝着酒。
年华又认真的看了他一圈，嗯，确实是瘦了……
他叹了口气，脸上的嘻嘻笑也渐渐消失，想要继续念叨下去也不知该念叨些什么了，后摆摆手也开始默默的喝起了酒。
两人直至几乎一同喝完了酒都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倒是年华，一直给苏犰安夹菜会意他吃些菜再喝酒不伤肚子。
从前每每也都是如此。
其实年华的那一句“我不在，你果真是瘦了”放在这里真真是一点儿都不突兀，因为从前……任凭苏犰安再不肯好好用膳，只要有年华在，他在和朝廷重臣商谈事务、在查看军队练习成果、在皇城设计图纸的时候……一边儿嘴里就会被塞上各色吃食，反正……都是年华爱吃的，也是他觉得可以顶饱的。但凡是在年华看的见的，可以管的地方，他都不会叫苏犰安饿着。
用年华的话来说就是“身体是一切的本钱”，要是身体都垮了，他来日还君临什么天下？
好了吧，非要赶他走，他一走……太子府里还有一个望竹可以帮着管管叫他多吃点儿，在太子府以外的地方，还有谁可以管得住这调皮鬼？
哎，真的是……
担心死他了。
年华仰着脖子倒了又倒，最后将那不争气的酒坛子往地上一摔，又吃了两口油腻大猪肘子，再望向苏犰安方向的时候脸上的笑意已经全然不见，字字句句夹带着的慵懒气息也已不在：“所以你瘦了不仅仅是因为没有好好吃饭吧？这段时间，本来就难熬，你还……罢了，是你自己不知好歹。”
这段时间，是大战之前的危险时期，姚药又不在他的身旁……本来就已经很难熬了，他还要如此决绝将年华这个得力小助手给赶走，真的是叫人不明白。
不过年华自己也用这段时日想明白了许多事，做了许多有用的事便不愿说下去了。
苏犰安终于叹气轻笑：“你其实不该回来的。”
是非之地，还非要黏上来，赶也赶不走。
年华不明白他，他也不明白年华。
从第一回见到年华的时候起，苏犰安就很羡慕他，对，羡慕。
他真的，很羡慕年华的自在，他可以自在在五湖四海，想去哪里去哪里，想做什么做什么……他来他的身边看似是被束缚了手脚，可是他还是正在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护着，自己想要护着的人。
若是可以的话，下辈子，他不是苏犰安，但是还有一个年华在……那么他真相和年华交个朋友，真心相待一回，一起逍遥在天地之间，哪怕……一起穿着夜行衣经常出现在各国皇宫然后被各路人马追杀也可以。
可这样一个人啊，明明可以逍遥，却偏偏要回来。
他从前那三年半是在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再往后……便就是和性命搭上关系了。
“我以为我从前已经将此事说的很明白了……”
“你说什么了，我怎么什么也不记得了？”他撑起头，笑看着苏犰安，一副泼皮无赖的市井混混模样。
苏犰安深吸一口气，转过头平静的望着他，眼底里尽是复杂的意味：“你若是执意要参与此事我也无权干涉你，可你不能从我这一方参与。”
年华止住了笑意，此时此刻，他再无往日的轻浮、狂妄，坐得直直的，眼神无比认真：“为什么不可以？我也是芍药族人，我参与对芍药族有益的那一方难道有错么？”
“可从你混迹各国江湖开始，你已经可以不被算作芍药族人。”
年华的眼底闪过一抹不经意的悲伤，他眯了眯眼：“那又如何呢？我父母皆是芍药族人，我也是……上一回大战我去时已经不可挽回，这一回我定然是要为了芍药族拼命一次。”
“可你大可以不用这个身份……如此，你不能保证自己全身而退，”苏犰安认真的望着他，“我同你说过了，你自己在江湖上出力是出力，你在我这出力也是出力……”
“为了自己的族，死一死又如何呢？我的父……阿爸阿妈不也是这样的么？”他低下头，声音很难得的柔和了下来，“苏犰安，你知道我是一个江湖之中，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会成为一个江湖中人？”
“你大概是没有想过，纵使想过了也会觉得无非是巧合，无非是阴差阳错发生了什么……反正你绝不会想到，其实，我是自己，想要做一个江湖中人，也就是我年华这个忘恩负义的臭家伙自命不凡，觉得自己身负芍药族功夫精髓实在不愿意留在芍药族那个穷苦的小地方，所以在我九岁的时候就一个人带着家里半个月的粮食跑出了大草原。可是我很快就吃完了……而我，只是没本事还自私的孩子，所以我就只能偷，然后偷着偷着，我就有了自己的那一套，又装作老人，装作小孩……让谁都找不到我，我得以洋洋，江湖之中也终于有了我的一席之地……那个时候，我十六岁。然后我就突然又想家了，偷了很多金银珠宝回到了大草原，可那个时候……我才发现，我的阿爸阿妈，早已经战死了。而我的那一些金银珠宝亦没有一个人看得上，他们愿意给我一个一席之地，却不肯收下我的钱……然后我就又出来了。我开始专偷奇珍异宝，专门偷别人不敢偷的……又那么偷了有……大概八年吧，我听说芍药族又有一场大战，所以又回去了，当时正忙着乱着我便将脸抹黑了混进了打仗的队伍……可我这个自命不凡的家伙也改变不了什么，还是只能任凭着芍药族亡了。”
他终于在江湖上赫赫有名，也有了属于自己的势力。
有许多人恨他，有许多人想要除掉他，可愿意跟在他身后摇尾巴的人也有许多。
他也，再不穷了。
可他却越来越孤独了，他开始想不明白，自己偷东西是为了什么，自己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他究竟是潇洒还是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