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捏着苏犰生现下最疼的两处,却还是不忍,仍是丝毫未有发力。
金丝毒让苏犰安感觉到的,不仅仅是愧疚和伤悲,更是绝望,那种陷入深渊的绝望。
若是寻常的毒,几乎都有解药。哪怕……没有解药的,也断断不会像金丝毒一样这么惨无人道的折磨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尝尽了人间最痛苦的滋味只是为了走向死亡这样的结局……这种毒要塑造的,便是绝望。
而塑造者不知道的是,这绝望的滋味不仅仅中毒的人会品尝一边,她身边的人……也会同她一起品尝。
太多人说过太子爷是一个风轻云淡的像一个花甲年华的老者了。
刺客的剑离他的胸膛只有分毫的时候,他仍旧冷静的计算着对面刺客的力道做闪躲并且加以还手;
敌军突破他守得那座城城门的时候,他仍旧淡然指挥着最后的两百个人做援军来临前最为稳固的抵抗;
乘坐的船在寒冷的冬夜侧倾他坠入河水之中的时候,他在一片嘈杂声叫喊声仍旧不慌不忙抹黑一寸一寸的找着可以漂浮的东西;
……
他经历了太多了生与死,经历了太多所谓令人绝望的瞬间。但是他清楚……那些瞬间,都没有这一次绝望。
他之前之所以可以冷静,之所以可以平淡,之所以可以不慌不忙是因为知道只有冷静下来了,只要冷静下来了说不定就能找到出路,找到解决的方法。
而现在,这一回……他纵使再冷静,也绝不会找到任何的方法了。
自从姚药服下了金丝毒的那一刻起,于他而言,一切,便都是个死局了。这个局可金丝毒一样,无药可解。至少……解毒的方法是什么,如何解毒,他不知道。
他开始后悔,后悔当初所有迟疑的决定。
他一开始就不管不顾姚药的想法将她带回自己身边。
他一开始就没有将苏犰生带回来。
他一开始就将苏犰生杀了。
他一开始就不管任何理由将姚药带在自己身边,不管做什么事,不管去哪里。
他一开始将金丝毒从苏犰生手里要过来。
……
这上面的任何一条,只要他做到了,那么,便不会又如今这样的事情发生。
什么是强者,什么是弱者?
从前苏犰安是这样以为的,强者,就是有能力护住天下的人。
弱者,就是连自己都护不住的人。
而现在,他明白了,原来强者……就是能护住所有他想要护住的人的人。而他……没有护住。
没有护住的原由,便是金丝国皇帝前些日子还在一直念叨着的“不够狠”。
若是没有护住自己想要互助的人,那么,“不够狠”这就是一种弱。
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断不会连她的安危都不顾的而洒脱的将她放在里自己那般远那般危险的地方。
若是再给他一次机会,他断不会将他放任到一个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地方来伤害她。
可是啊可是,已经放任到这个地步了,已经因为不够狠所有的事情发生道这个地步了……这一回,苏犰生没有错。
若是关乎这一场大计,若是在老谷主已经起了疑心的情况之下想要为了百姓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当真需要牺牲掉她一个人的话……那么苏犰生做的其实没有错。
在这一场计划之中,所有人、所有事将都得以善终,唯独她一个人不会。
错?
若是有错,他也有。
只当,皇族之人都是这样凉薄的,就好了。
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苏犰安捏着他的脸庞良久终于是缓缓收回手,一道清泪从滑过脸庞,最终滴落在地上。
因为这一滴泪来的太平静,没有丝毫异样的声音伴随着它的到来发出,没有任何与之相关姿势改变。泪,只是静静夺眶而出,又静静的滑落脸庞。
苏犰安哭了。
只有苏犰生看见了,只有他察觉到了。
他的表情随着这一滴泪的滑落变得极为难看,连声音都带着悲天悯人的悲哀:“这一回,真是对不住了。”
“这话,你可曾对她说过?”
“没。”
“可是不敢么?”
苏犰生苦笑着点点头,也就是这一刻,嘴里腥咸的味道里夹杂了一味苦涩,又过了一会儿,他声音无比黯然的道,“我亏欠她太多。”
苏犰安冷笑一声,后深深闭眼,等再睁开的时候叹了口气:“你可知,就算是有了那一味解药,主毒还是没有解,她还是会一样痛苦,一样在十天之内就被结束?”
“你怎么知道那茶水……”
“你回答我,知道,还是,不知道?”
苏犰生咬了咬嘴唇:“我知道,可是……那一味解药至少可以解了主性,不至于让它伤及内部……来日,也会有被解的可能。”
“若是解不了呢?”
“那我等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后会陪她一起死,”他坚定的道,“罪孽深重是我,伤她多次是我,最后送她上这条绝路的也是我……若是留了我这样的妖怪在世上,恐怕世道都要乱了。”
年华气得发抖,几次都差点又挥舞着拳头砸上去,忍了又忍最后只在一旁冷冷道:“你倒是很有自知之明嘛。”
苏犰安站起身,又示意千霜扶起尚半做在地上的苏犰生。年华的力道总归没有伤及根本,他站起来后小一会儿便已经神志清醒的差不多了。
“所以你来,是要我去求父皇让她去烟国么?”
千霜正要为他抹一点儿药膏在脸上,苏犰生摆了摆手,直直的对上苏犰安的眼睛:“是,事已至此……还是有劳大哥了。”
“大哥?”年华抱臂白眼,“无事苏犰安,有事好大哥?你现在倒是记得你还有一个大哥了?还什么‘事已至此’你倒是真的有脸了!我……”
萧秋意挥着扇子示意他不要在说下去,只皱着眉看向苏犰安的方向。
虽然苏犰生的话叫人听起来很不舒服,可却是对的。因为姚药已经喝下毒药了,将她送到烟国又是最好的也是最保险的一个选择,所以若是选择将她留在这里到反倒是……浪费了。
用浪费这样的词却是有些残忍了,但,若是不送去,当真是浪费这条命了。
之间苏犰安垂头沉思半刻,眼底里绝望的伤悲终是不叫人看见,后缓缓道:“我知道了……你自己小心老谷主吧。”
明明知道会有这个结果,但这个时候苏犰生从他的嘴里听到还是觉得松了一口气,心底里却不免伤悲,他顾不得他的伤悲,只面色上多了三分喜:“多谢大哥了。”
说罢,便要转身离去。
这里,到底还是不应该待着。
他也曾想过要和这里亲近,哪怕……只是靠近一点点的那种亲近。就算不已挚友相称,用血亲关系搭建起来的寻常兄弟感情也是可以的。他可以自由的出入这里,不是带着想要除掉这里目的性的出入这里,他可以……只是来找一找自己兄长的出入这里。
现在他做到了。
可到底也讲一件事情说的明明白白了,他们之间,再也无缘成为兄弟。
这时,苏犰安清冷的声音在他的背后响起:“他可是起疑心了?”
苏犰生停下脚步,抹了抹嘴角的鲜血:“是,就像我今日来,他也是知道的。”
苏犰安没有惊讶老谷主会如此熟系他的行程,但是如今的情况已经太过于明了,苏犰生到底也是在他身边了十几年的人,他纵使隐藏的再好,老谷主定然也是会有所察觉……
尤其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他一定会格外上心。他若是察觉到了什么……不会太简单的。
苏犰安皱眉,望了望他此刻略显狼狈的背影,终于只淡淡道:“你,小心些吧。”
“多谢大哥了,我会的。”说罢他又缓缓向外走去,走了几步,又似是担心苏犰安放不下心,转身望着他道,“这样的时候,我还是很重要的,他纵使是怀疑什么,也断不会叫我有事的。我会护好自己,若是实在护不住……你也待父皇,替我说一声‘孩儿不孝’吧。”
说罢,他毫不迟疑的走了。
这一场如梦一样的大计,最终还是要他清醒过来了。
等清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对不住他的人,只有一个。
可他对不住的人,千千万万,数也数不过来。
华氏一个人出了主意要将他掐死丢到乱葬岗,那……也只是她一个人而已。那个被指使要掐死他的嬷嬷为了对得住他,尚且给他留了一口气,也就是这一口气,才有了现在的苏犰生,有了那个杀了千千万万人的苏犰生。
他真的,对不住太多人了。
那些因他利益相关挑起战争被牵连的无辜百姓,那些山谷中无比想要活下来的千万条想要活下来的年轻的生命,昏庸了一辈子也要将毕生温暖都给到他身上的金丝国老皇帝……除此之外,还有许多许多的人,也还有……被他害了许多回还是选择救了他许多回最后还是被他所害的姚药。
有些罪孽可以偿还。
而有些……还是把自己丢到地狱里去生生世世的偿还吧。
还?
怎么可能还的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