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丝国皇帝的反应,倒是没有让苏犰生想到的。
以往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老皇帝都是嬉嬉笑笑好好好都依你的,可这一回——他向老皇帝提议让已经中毒的姚药去烟国议和,他却是迟疑了。
按理说,这个时候正好需要一个人前去议和,朝中大臣因为各种惨痛的前车之鉴加之近来苏犰生十分明确的警告——你们都不准去议和,若是去了烟国人可能会杀了你,而本王会杀了你们全家……所以暂且无一人愿意前往烟国议(送)和(死),金丝国皇帝也一直都为此头疼的很。
现在他告诉金丝国皇帝姚药误食了毒药,但仍有几天寿命,她又受金丝国皇帝爱戴被封了郡主所以自请前去议和。
她的身份是符合议和的规定的——二品以上的官员,她现在虽不是朝中官员,可也曾担任过那么几天的四品指挥佥事,也可以算作是官员。
而且苏犰生见他一直沉着思量的模样以为是不忍心用一个奄奄一息的女儿家前去议和,还在旁提议——女儿家怎么了,之前那么多失败的都是男人,说不定烟国人吃软不吃硬,这一次派一个女儿家前去议和没准一下子就成了。
老皇帝还是一副思量模样,晾着苏犰生一会儿后便叫他先回去,说是自己要想一想。
千霜见苏犰生出来时候的脸色便知道此事并不顺利,在他身后一直小心翼翼的等着,直到他听见苏犰生叫唤了自己的名字的时候才抬起头:“哎,殿下。今日之事,可是有些问题?”
“嗯。”
“陛下没有同意么?”
“倒也没有,父皇他……说是要再考虑考虑。”
千霜也是有些惊讶这一次金丝国皇帝如此反应的,平日里,因为苏犰生之前那漂泊在外吃尽苦头的十几年金丝国皇帝一直对他“言听计从”,任凭他想要什么,任凭他谋划什么他都会想尽千方百计的满足他,只要不太过分了。
而苏犰生觉得自己和先前那些个和苏犰安斗争时候提出的要撤掉苏犰安势力的要求,自己现在的这个请求显得太小了,根本无足轻重,而且明面上看他还是围着金丝国皇帝好的啊。
已经和他相处了两年多了,自己的每一个提议的计划都是有所算计的,这一点他清楚,他也清楚金丝国皇帝就算再蠢也会感受到一些的。
就像……今天这件事情,金丝国皇帝,一定会多多少少有些疑惑,比如……姚药为什么中毒中的这么凑巧,而她的身份也并非和之前朝中大臣那样简单……
苏犰生皱眉:“千霜,你说,父皇他是不是开始怀疑本王了?”
“那这件事情……”
“不是的,本王只是……”他只是有点儿舍不得罢了。
按现在的形势来看,这件事情无论如何都会成的,只是对于这位老父亲的怀疑,他真的会有点儿舍不得。
他虽一直都看不起这个老头,可从始至终在心底里都存有一个自己都不敢想的念头,倘若他并非是真的傻,倘若他已经对自己的计划有所察觉…...他,会不会很难过很失望呢?
至少……他已经很努力的在做一个好父亲了。
若是他知道了他所有的计划,若是他知道了烟国和芍药族之间的联系,若是他知道了他的最终目的……
苏犰生晃了晃头,他不敢继续想下去了。
“罢了……千霜,你陪本王去一趟太子府吧,”他抹了抹自己俊俏的小脸蛋无奈一笑,“只不过,本王可能该吃些苦头了。”
“是。”
一个时辰后。
年华的脸皮很明显的跟着他的心一起抽搐了一下,笑容凝固然后逐渐消失,神情从轻蔑变为惊愕最后又是愤怒,他气得、伤心的、害怕的语无伦次:“你……你再说一遍。”
苏犰生见他如此反应昨夜被他压抑在最心底里不愿也不敢表达出来的极致伤悲和酸涩也终于蔓延在心里,明明白白的表现在脸上。
可因为他是得天独厚又是命运多舛的苏犰生,他必须清醒着,必须清醒的来迎接更透彻的痛苦。
“对不住了,金丝毒,她于昨夜服下了。”话音刚落,年华的拳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偏不倚的狠狠砸向了他的脸。
年华很大一个,所以任其再身手敏捷,他清瘦的身段总归是可以躲闪的。
可是他没有躲,甚至在拳头挥过来的那一刻颇有些解脱意味的勾了勾唇,意味不明的笑了。
年华本来力道就中加之练武数年,这一拳……几乎是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在上头,即便如此,他仍旧觉得不够,又接连打了他两拳。
也就是苏犰生这样有深厚底子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才能挨得住这样大的力度,不过苏犰生这三拳下来也已经满口鲜血头昏脑胀了……
萧秋意气归气,倒也还算冷静,时不时的给自己扇扇扇子克制情绪,更是很清醒现在的情况和局势。
千霜很聪明,看出来苏犰生是一心求打所以就皱眉看着也丝毫不做阻拦。
而小盘小碟两个没有骨气的见年华冲过去打人也当即就愣住了,不仅害怕不敢出手而且还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样子……
在没有任何一个人拦住年华的时候,萧秋意寻思着应当是差不多了挥着羽毛扇子给小盘和小碟还有千霜使眼色将年华拉开。再这么打下去,苏犰生也不闪躲的话,估计人就这么没了。
说实话,他刚刚听到姚药已经服下金丝毒的时候,他真的,很想弄死苏犰生,立刻马上——如果,可以的话。
望竹和闻笛在旁不住的掩面哭泣,绝望而又无奈的看着太子爷的方向。
和那次姚药突然消失的时候不一样,这一次的太子爷显得很冷静,不过……他有点儿太冷静了,连面色都几乎没有变过的那一种。
从听到苏犰生说的第一遍“姚药已经喝了金丝毒”之后,苏犰安只是从一如既往的淡然神情变得僵硬了一点儿,只是眼神暗了暗便没有其他的反应,始终捏着手里的茶杯目视着眼前因为年华的引起的一片嘈杂混乱。
望竹抹了抹泪,招呼房间里头无关的人出去,等确认好了外头的情况后再回来的时候正逢一声清脆的瓷器碎裂的声音,她下意识的望向苏犰安手的方向。
只见他的手里一滩碎裂的瓷器顺着他慢慢向下打开的动作滑落,茶水顺着他修长手指点滴慢慢滑下,只是那茶水的中……更是混杂了一丝刺眼的血红色。他的手,尤其是手心的地方……一片殷红绽开,触目惊心。
他竟是……生生的将手里的茶杯给捏碎了。
小盘小碟还有千霜三个人废了好大的力气才将年华从苏犰生的身上拉开,刚刚扶着苏犰生半坐起来的时候便听见了苏犰安捏碎杯子的声响。也是从这一刻起,屋子内开始一片寂静。不知为何,千霜要将苏犰生扶起来的动作也停住了。
他虽是淡然的仿若没有发生任何事情一般,可望竹在他身边这么长的时间。这一次……苏犰安心里是何想法,她再清楚不过了。她对姚药而言,亦师亦友,而姚药对她而言亦徒亦友亦亲人,她这一生,都从未有人给过她姚药那般的温暖。知道这样一个和自己相关的人服下了剧毒后的感受……她想,或许和苏犰安感同身受还有点儿难,但总归……苏犰生方才说的那些话字字句句诛心,想要听他重新说一遍因为盼望是假的,可重新又听见的时候她真切的感受到了什么叫做“绝望”。那么那么喜欢的一个人啊,她服下了难解到几乎成为不解之毒的剧毒,她无措,她慌乱,她不舍,她悲伤,他愤怒,她想要将苏犰生千刀万剐……
所以当她看到苏犰安那样神情的时候,她死也不会信,他真的无事。
只是苏犰安,他真的很像刚刚自己捏碎的杯子那样,其实承受的东西太多了,被捏的很疼很疼,可是却不叫喊,直到最后一刻,真的承接不住那样的压迫了才又炸开了。这样的碎裂,和年华那种即刻发作的爆裂不一样,它尽力的要压制,尽力的要克制……可是这样的事,又如何能压制的了呢?压制到了头,又会是什么样呢?
望竹突然害怕起来,她倒是真的宁愿苏犰安一直到这个消息的时就和年华一样站起来走到他面前狠狠的打他一顿,骂他一顿,这样……至少被死死压制的喘不过气来的,便不是自己了。
她的眼泪从未停止过,断断续续的夺眶而出又从脸庞滑落,心疼姚药也心疼苏犰安,她望着苏犰安手中的那一片刺眼的红向他走去:“殿下……”
苏犰安抬了抬另一只手示意叫她不要过来,苦涩的笑了笑站起来走到他的身边。随着他的步伐,鲜血一点一滴滴落在地,空气中也隐约的飘荡着一股血腥的气息。
他走到苏犰生的身边,蹲下,平静的望着他。
苏犰生被打的天昏地暗,刚刚回归神来,看清的第一个人便是苏犰安。年华虽用了全力,可也知道分寸,没有打什么要害,打的是脸,不是头。可他大概是被打掉了牙齿,刚准备开口说些什么便溢出来亮红的鲜血,他索性扭头将那口血吐掉,连带吐出了两颗后槽牙。
这时,苏犰安轻轻捏住了他的脸,不偏不倚的捏中了年华方才打的最重的两个点,也是他再过一会儿后要开始肿的中心。
苏犰生吃疼,但也没有躲,任由被他捏着转过头去。
应该的,这是应该的……
他自己也想打自己,这一回,倒算是痛快了。
他冷血太长时间了,明白感情究竟是什么样的明白的太晚了,等全然明白的时候有许多事情都已经不可挽回了……这一回,他是明白的。
但即使明白,为了计划万无一失,姚药还是得喝下金丝毒被送到烟国。
这个毒,是会如何的折磨一个人,他知道。
这个毒,是会将一个人带往什么样的结局,他也知道。
正因为如此,一切的一切都显得无可奈何不得不为之……
他现在才明白的感情是这样的。
论恩仇,他刺杀姚药数次未果其中还有一回在失败后救他的人还是她,结果最后她还是愿意救下他,她说,既然看见了,那就救下来。可她若是没有救,没有手软,那么就不会有他叫她喝下金丝毒的这一天。
和他相反,她在黑暗的世道生存了十几年,还是和那可怜可悲但又可敬的芍药族一样,仍旧愿意大义到帮一个自己的仇人。
从前他不懂感情,有仇必报但不一定会报恩若是对他有恩惠的人和他利益扯上关起了甚至一刀杀了也有可能……
可现在他懂了,也还是要伤她。
论男女之情,他现在很确定——姚药,他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喜欢的原由有太多了,或许是知道她是一个女子但是从他的刺杀暗害之中一次次的逃生之后,或许是看到她对自己的族人和族执着的愚蠢的时候,或许……是那一夜她第三次将自己救下的时候……
总之,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奇奇怪怪的他从未有过的感受在她的身上得到了。他也开始觉得自己变了,变得愚蠢了,变得开始喜欢做没有头脑的事情了。比如……一日日一日日的在她的院子里等着她,只为了能每一日都见到她。因此,他那段时间都没有出过国都,被人在后头议论是个吃太子爷大哥软饭还妄想和太子爷争位置的人。
再比如,本该万无一失的一个计划,因为她,自己变了,所以也看明了了许多……额,这个是坏的地方,也是好的地方。
他也痴想过,不要有什么阴谋算计,不要有什么宏图霸业了,就这样一日日一日日的守着便好了,至少……他每天都可以看到他。
结果,这画面连梦里都没有出现过,很讽刺的再告诉他,这是妄想。
是啊,他这样一个让她饮下如此剧毒的人,只能妄想了……
或者说,他连妄想都不配。
她喝下去的那一刻,是多么的绝望?
她曾经那样一个对生执着的人,现在……都已经全然放弃了,这,难道不是因为自己么?
好啊,打得好啊,应该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