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杜颜枫。
已有数月未见,并且上一回相见的时候他满脸都是伤痕,可我还是一见到他便觉得满满的熟悉感。
许是那整整四年的寻找,许是有老伯的那一层缘故,许是……他长得真的太好看了。明媚的光洒在我的身上暖暖洋洋,也洒在他身上,好似他一身单薄的青色长袍都泛着金光,而他的轮廓也更明朗更夺目。
他见我圆滚滚又呆愣愣的模样不禁失笑,眼里却满是不由分说的怜爱:“数月未见,我的王妃倒是清减了不少,只是虽然清减了却……不知为何,很像是一个粽子。”
哎……又是王妃,又是王妃,我也很懵逼的啊。婚约是我阿爸和老伯提出来的,这俩老混蛋倒是挺乐呵的,可我呢?也没有人提前和我说过我还有这个婚约啊?而且……而且……所以对于王不王妃这件事情,我自从知道了以后到现在一直都是持逃避状态面对,这一次也毫不意外。
我瞪了他一眼:“那我也可以不裹成一个粽子啊,不跟着王爷去参加宫中宴会不就好了么?”
杜颜枫在对于千万不可以说女人胖这件事情上可谓是十分的明了,他立马就识趣的败下阵来与我认错:“是是是,是是是,是我说错话了。还有……我知道数月不见你很想我就像我想你一样,可是时候不早了,还要带您去别地儿,叙旧的事情就放在马车上来说吧,好么?”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美男子的油腻台词,我一时招架不住。在我还没有想好反击的话语的时候望竹就冲到我面前警觉的看着他:“奴婢见过七王爷,敢问七王爷这是要带我家主子去哪里?难道王爷不是答应好了千阳大师是为了皇族的宴会么?”
对于望竹这样的质问,杜颜枫的脸上没有浮现出任何的不悦,他看看她又看看我,最终只是对着望竹浅浅一笑:“我要带她去见一个人,这个人,非见不可。”
不知为何,当他说这样话的时候,他虽然在笑,而且笑得毫无破绽,我却觉得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等我迈出这个院子的时候,我才第一次看看清了这个所谓天下难寻的药老山谷。这里并不似外界相传的一般那般奇妙,那般仙气飘飘犹如仙境。这里只是种满了各种草药,这里只是很安静,无比安静。我慢慢的往外头走,看过沿途的风景,忽然有一个词从我的脑海里蹦出——远离世俗。
是啊,这里的确难得,难得在这里的土地适合种各种各样的药草,难得在这里的的主人不追求名利将这里变成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变成了一个远离世俗的地方。药草为伴,虫鸟为伍,其实真的很美妙。
等我走遍了一圈药老山谷,我也差不多终于是到了山谷的边缘,当我看到前头那扇虚掩着的门的时候,心中竟然萌生出一丝不舍。纵使,我知道再过两三日便要回来……大概,是这地方太美好了吧。
这时,耳边传来轻缓的脚步声,我转过身,只见千阳大师正缓步走来,手中拿着一个盒子。
我对着他行了一个礼,是芍药族对恩人的礼数,尊敬又亲近。我不知道这一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博览群书、通晓天下的人是不是也知道这个礼数。他只是严肃朝着我点点头,将手中的盒子递给望竹,这一回,他终于没有示意望竹跟着他去别处而是直接面对着我说:“既然左顾右盼的舍不得,那就早点儿回来。”
我点点头,不知为何,眼眶竟湿润了的。我强忍着泪笑道:“好,最多三日,我便回来继续喝大师的苦药。”
他哼了一声:“还算有良心。”
大师再没有多嘱咐什么,甚至连送别的话都没有多说,只对着杜颜枫点了点头以表礼数便离去了。
在路上,走在马车边上的望竹掀开马车的帘子告诉我千阳大师给她的盒子里装的是护心丸,她跟我说,这是比九曲回肠丸还要珍贵的一种药丸,是可以暂时护住奄奄一息的人的心脉的一种药丸,是一种有几率让人起死回生的药丸。而且,他一下子给了两颗。
“主子,有了这两颗护心丸,此行奴婢便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在望竹放下了帘子后,坐在我对面的杜颜枫笑了笑道:“千阳大师对你可真是好大的手笔,你可有想过这是为什么么?”
“是啊,千阳大师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我问杜颜枫,也在问自己。最终只是无奈的笑了笑,“搞得好像你会同我说这是为什么似的。”
千阳大师为什么会对我这么好?是因为杜颜枫身份的缘故么?是因为苏犰安曾是他的徒儿么?真的……只是因为这些人情或者人情世故么?什么人情什么人情世故值得他花费了一个又一个珍贵的药材?什么人情什么人情世故值得他一次又一次两炷香两炷香时间的把脉?什么人情什么人情世故值得他一次又一次的亲自煎药又一次又一次的亲自送上门来?
杜颜枫眯了眯眼睛,懒洋洋地道:“有些时候,不知道,其实是一件好事。”
他的眼睛很好看,深邃不见底却又看着透彻的十分明亮,让人看着虽然捉摸不透却很舒服。嗯,这感觉挺奇怪的。此时此刻也是一样,他的眼里仿佛透着一层薄薄的雾,让人看不清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是在这一层薄薄的雾之下,隐隐约约的却又飘洒这些许……哀伤。
是我看错了么?是我想多了么?
有时候不知道其实是一件好事?
不知怎的,我忽然就问:“你是不是,也曾知道了什么让你后悔知道了的事情?”
我很明显的感觉到他愣了愣,而后再不看着我,他看着地,看着窗外,看着车厢的顶……车厢里忽然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氛围。
杜颜枫一直都是一个颇有风度的人,他的言语谈吐都很有皇族的风范,让人觉得既不过分疏离又不过分亲近,是一种刚刚好的舒服。哪怕我说错了什么话,哪怕我说的话他不感兴趣他也能调节的刚刚好。我和他之间这样的气氛……是第一次。
我们许久都没有再说什么,我说错话了,这个毋庸置疑。我以为直到我们到了目的地他都不会再对我说一句话,只要一段时间不说话……关系其实也能缓和过来。
可不知过了多久,马车摇摇晃晃的走着,在清冷深秋被裹成粽子的我竟然觉得暖和的都有点儿热了,于是我便要才枕着马车时时刻刻准备着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而也就是在我的半梦半醒之间,我忽然听见一道沉沉的声音在我对面响起:“有过,可我到现在都庆幸我是知道了的。”
我睁开困顿的眼睛,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对面的杜颜枫也是已经合上了双眼。他看上去不是困了,而是在闭着眼睛细细的想着事情。我身上的困意消散了一点儿,捂着嘴努力不发出声音的打了一个哈切:“可是和皇族之事相关么?”
杜颜枫缓缓睁开眼,对着我温柔的笑了笑:“是啊,皇族……是一个多可怕的地方,想必苏犰安已经让你见识过了吧。”
是啊,皇族有多可怕,苏犰安早就已经让我见识到了。
他是金丝国高高在上的太子,传言权力之大可以让谋权篡位这样的事情易如反掌,他又得民心又得军心,举国上下无一不对他称赞……哪怕,是与他为敌的朝中大臣也都觉得他绝顶聪明,他绝顶高明。
可是这样一个看上去无比辉煌的人,背地里究竟有多累……如若不是那四年的朝夕相处,我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想象的到的。
先不说朝中之事究竟有多复杂难办吧。就单从苏犰安这里说起,就已经不明白他这个高高在上的太子爷究竟又多艰辛不易了。
有一回苏犰安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姚药拿着食盒守在他外头看到他回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呆在原地了,因为……苏犰安,是被抬着回来的。我到现在还记得,苏犰安被整个人都是沉沉的、浑身是血,他是被两个像年华一样高大强壮的人给抬着回来的,而他的后背上直直插着一直羽箭……血,很多很多的血,有的蔓延在他的脸上,有的正从他的额角缓缓溢出,而有的则是随着他张合着嘴的动作从他的嘴里滑下,最为汹涌的是他后背中箭的地方……
跟在后头的望竹一边抹着泪一面安慰我:“主子别担心,这还没有上一回严重呢。就是……就是血流的有点多,请主子相信奴婢,奴婢一定可以把殿下救回来的!”
我只能愣愣的看着太医和侍女随着望竹的指挥来来往往,进进出出。一盆盆的清水端进去,一盆盆混杂着血的水杯端处……受伤的只有苏犰安一个人,里面躺着的也只有苏犰安一个人,可是血腥的气息从里头飘出蔓延了整个院子。
我没有哭,也没有多说一句话叨扰任何一个侍女和太医。只是始终静静的守在外头,直到后半夜的时候随着一道浓烈的苦涩的清香飘出,血腥的味道缓缓消散,太医和侍女们爷渐渐的不再忙碌了起来……我知道,现在他没事了。我知道,他还是用了颜烈花。
这一刻,泪猛地从我的眼眶的奔涌而出,我扶着门框一点点的往里头走,侍女们见到我的时候纷纷退让开……在一片苦涩的清香和血腥味交杂的中心,我看到了那个脱去了上衣趴在床上的苏犰安,他后背上的伤触目惊醒,不止那个最明显的箭伤,还有其他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伤口,而望竹正一点点的往他的伤口上撒着一种白色的粉末。
他已然清醒,见我过来,眼神一滞,却是闪过一道悲伤。最终,他对着望竹一番耳语,望竹忧心忡忡的看看我又看看他还是带着一众侍女退下了,临行前她将手中的瓶子递与我:“主子,药还没有上完。”
我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细心着点儿的。”
我许久都没有动,只是静静的站在原地望着他,望着他背上的伤口。我知道他常常受伤,可亲眼见过他的伤究竟是怎样的,这还是第一次。
苏犰安轻笑两声:“怕了,就叫太医过来吧。”
“不是,我不怕。”我摇摇头,捏了捏手里瓷瓶向他走去,“我就是……”
这时,我手不稳,颜烈花药粉多撒了些在他的伤口之上,他疼的隐隐呻吟着。“对不住。”
“无妨。”他沉沉道,“本也不该叫你看见的。”
“是我自己跑进来的。”说着,在这一片血腥与颜烈花味的交错之下,我终于给他上好了药。他大概是很累,也在没有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便沉沉的睡去了。
我一边帮他包扎伤口,一边数他背上有多少条伤痕。我忘了我数了多长时间,也忘了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将他背上的伤口一块一块数出来的。可是我到现在还记得,他的后背有六十三块浅浅深深、新新旧旧的伤口,我记得很清楚。他皮肤生的白皙,所以那些伤口扎住在他的后背上就显得格外显眼,格外……触目惊醒。
因为常年打仗,那些伤口之中有很多我都能分辨出来他是如何受的伤,有想今晚一样的箭伤,有刀伤,有鞭伤,有剑伤,还有……火烧的痕迹,而在那火烧的痕迹之下掩盖着的还有去多旧时额伤口。而且,每当有一个伤口,就说明他用了一次颜烈花,用了会迅速恢复但是会伤及他根本的颜烈花。
皇族之人有多累,他这个太子当的有多难,不问其他,只是他的这么一个后背,是不是也就能足够说明了?
皇族很累,苏犰安很累,而这位看似潇洒在天地之间不问朝政的烟国七王爷也累,很累很累。
我朝着他点点头:“嗯,那个地方,真的很可怕。”
我们只是同他们的利益沾染了分毫,族人们无家可归,而我还有阿妈爸妈粉身碎骨的危险接踵而至,直到现在还未彻底风平浪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