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行了很长时间,在茂密的丛林间,渐渐的开始闪烁起了人影,房屋的形状。虽然仍旧偏僻,可也说明我们再也不是身在深山老林之中了,我……时隔数月,终于从山谷之中,又出来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杜颜枫清淡的声音忽然悠悠响起:“姚药,时间不多了,而你……迟早得认。”
我不知是不是我下意识的控制了这匹马让它慢下了脚步,慢的几乎同花甲年华的老爷子散步的速度一样。而杜颜枫的那匹大长腿马亦是如此,忽然的,在同一瞬间,我们一起慢了下来。
有些话,想必是要在这个时候说的。在融入那一片热闹之前,在回到山谷之前。
他轻叹了口气,缓缓道:“我有一个姐姐,烟国的子民都叫她‘宿安公主’。她是三皇叔的女儿,父皇为了嘉奖三皇叔击退敌军有功故而给了她公主的殊荣。父皇没有亲生女儿,在你之前,宿安公主是我们这一辈里身份最高贵的公主。这也意味着,她算是她们那个年纪女子之中最为尊贵的人。”
“可只有皇族之人才能明白,这是殊荣,也是遗憾。因为在她被封为公主那一刻起,她的余生都会荣华富贵,也会失去余生的自由、自主选择权,包括她的夫君。在她被封为公主前,她曾与朝中一位无战功、无家室的将军有婚约,她的这个婚约,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却也是她真心所求。可......也就是从她被封为公主的那一刻起,他们的婚约,便成为了不对等婚约。宿安姐姐没有变心,擅自改了婚约的,是我的三皇叔。姚药......你虽不是彻底的皇族中人,可你与皇族之人打了这么多年的交道,现在又成了半个皇族人,是不是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之下,负隅顽抗其实一点儿用都没有?”
我怅然的点点头,“所以,你的那位姐姐,后来还是嫁给了别人么?”所谓的皇族中人,享受着常人享受不到的荣华富贵,却也负重了太多常人根本不需要负重的东西。
“是,而那位小将军也因为边境战乱被派去了那里,一个很远的地方。他,再也没有回来。而我的那位姐姐......宿安姐姐,她有了一个位高权重能与她并肩而立的驸马。那位驸马是朝中某位三品官员的长子,又靠着自己的学识状元出身,是一个不可多得的青年才俊。可他们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是注定了不幸福的。小将军之所以没有回来,自然是因为三皇叔的缘故,他本是抱着让她断了念想的心思,却不想......正是因为这样的尸骨无存,再不归来才宿安姐姐更为刻骨铭心。她恨不了自己的父亲,恨不了自己的丈夫,恨不了所谓的皇权富贵,所以只能永远的记住那位小将军。同时......一辈子都和自己的丈夫相敬如宾却不曾有丝毫的亲近。而那位驸马......姚药,他并不是我这样的好男人。他很聪明,也很薄情,可......这也怨不得他的薄情。婚后不长一段时间,他便发现了宿安姐姐心中所想,故而......”
杜颜枫停了下来,他顺着我们目光往前看去。远方的人影渐渐的更为明显了,这里仿佛还能听到他们发出的声音,只是因为我们离他们还有一点儿距离,故而传到这里只是断断续续、星星点点的,可......那也是人烟的味道,我怀念已久的味道。他静静的凝视这前方的人影一会儿,而后继续说着:“所以,他成了一个夜不归宿的丈夫,成了一个风月场所的常客,成了一个家中小妾成群的男人。可......同时,宿安姐姐仍旧是公主,三皇叔也仍旧是一个身份尊贵的王爷,所以他还是要和宿安姐姐相敬如宾,他还是要和她举案齐眉。每一次参加宴会,我都能看到,这位驸马爷,都对宿安姐姐关怀备至,连一口酒都不会让她多喝,好似......他们夫妻之间真的浓情蜜意,好似他真的很爱他。”
“我常常不在烟国,故而有些关乎他们的事情都是向皇兄打听的。几年前,我问皇兄他们是不是依旧如此,皇兄说是。而且......宿安姐姐,从开始时候的抗拒,变成了和他一起逢场作戏。宴会之上,他们一直都在谈笑风生,时不时的脸贴着脸说着些旁人不曾知道的秘密话语。可......为什么是风场做戏呢?因为,那位驸马爷,他仍旧是风月场所的常客,府中的小妾也仍旧出入不断。不过十年的时间,他们就从开始真的相敬如宾变成了一人面上的逢场作戏最后两个人都成了戏中之人。”
说到这里吗,杜颜枫的目光再不落在前方,而是忽然看向了我的地方。我转过头,与他对视。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之意,可随即他又温柔一笑,继续说着:“两年前我偶然的机会和那位驸马爷喝了一次酒,起因是朝廷之中的事,可最后我们却因为酒而降话题渐渐转为了他和宿安姐姐。这个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对宿安姐姐不是没有真心,不是没有真心过......而是所谓真心,都被宿安姐姐一次次的敬而远之给打磨掉了,剩下来的,不过是两句空壳罢了。在一开始,驸马爷是很喜欢宿安姐姐的,哪怕......后来,他知道了那个小将军的事,他也依旧还是很喜欢宿安姐姐,并且愿意守着她。可是宿安姐姐啊,她不愿意放下那个小将军,也不愿意放过自己,所以一次次一次次的对驸马爷的关心置之不理,对他的靠近......排斥,所以慢慢的,他便成了一个风流浪子。他说,在家里,他不自在,她也不自在,所以,还不如他把家留给她的好。”
“宿安姐姐空守着心中的那个人十年,驸马爷风流不羁了十年,而面上......他们却逢场作戏,好似真的恩爱夫妻一般。这是皇族的冷漠,可是宿安姐姐一次次闪躲的必然后果。”杜颜枫轻叹了口气,“姚药,你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么?驸马爷对我说,他开始便让自己成为一个好的丈夫,可好的丈夫一次次在她面前当不成到了最后......却成了一个一个别人眼中的好丈夫。而,别人眼中的那个他越好,别人眼中他们的关系越亲密,便是说明了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凉薄到了极点。”
马蹄声有渐渐的密了起来,远处的声音也能听得更为清晰了。人,外面世界,仿佛都在眼前了。我静静思索了一会儿,垂了垂眼眸:“你是想说,若是我继续变成这样,你也会变成那个驸马那样,而他们夫妻之间的逢场作戏......也会变成我们的明天?”
闻言,杜颜枫神色之中稍带了些许错愕,随后,他深深的望着我。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无奈道:“姚药啊,难道......在你的眼中,我真的是宿安姐姐驸马那样的丈夫么?”
“我......我......”一时之间,我有些语无伦次,稍稍的在脑中整理了一下要说的话,可最终呈现在话语之间的还是......“我就是听了你说的,你不是说宿安公主老是躲着驸马爷么?我现在......我......我也知道我一直都在躲着你,而且你很不乐意我这样躲着你。所以你就对我说了这个故事,为你以后娶小妾、流连风月场所提前做好铺垫......然后也让我和你逢场作戏。”
说罢,我深深的低下了头去,我......实在不敢看杜颜枫的脸。毕竟,心思被看穿,这应当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吧。慢着......所以,我为什么又要害怕呢?是我理解错了么?还是我......说话说得太直白了,太不给杜颜枫面子了?
就这么想着想着,想了好一会儿我也还是没有等到杜颜枫的回应。而后我畏畏缩缩的抬起头,却看到......这个时候,杜颜枫的胸口正在剧烈的起起伏伏,而他,也在深深的吸气,呼气,眼中淡然。温柔依旧甚至还带着些许笑意。只是......从他的脸色看起来,好像是在生气。他静静的望了我一会儿,胸口的起伏小了一点儿,笑意也更深了一点。他以“恨铁不成钢”的无奈而又悲愤的表情摇了摇头,低声道:“姚药你知道么?我被你给气笑了。”
说罢,还未等我辩解......不,说些什么,他便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过来捏了捏我的脸颊。这一回,他是用了些力道的,猛地一下还有点儿疼。不过啊......疼的这么一下,好像是让我头脑清醒了一些,我好似也,终于是想明白了那么一点儿事。莫不是......他想要表达的,其实不是这个意思?
杜颜枫脸上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好几次欲言又止,终于深吸一口气道:“姚药......其实这个事情很简单,你不需要想那么多。如果你一时间实在理解不了的话,可当做......我希望你不要再躲着我了。”
“与其躲着我,你心里不自在,我这里也不自在,而且什么也改变不了......其实,驸马爷很小的时候第一次见到宿安姐姐便喜欢上她了,所以也想要善待她,真心实意的善待她。若是宿安姐姐愿意接受他,也放过自己的话,她的余生或许都不会那么沉重。姚药......”杜颜枫又叹了口气,笑道,“你也是啊,放下一个人或许很难,可是放过自己,却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我不想,我们最后所有的浓情蜜意都放在了逢场作戏上面。这样的感情很讽刺,这样的夫妻也很可悲。”
他这么一说,我便就明白了,可与此同时,我却又不明白了其余的事。
而他,很快又将我的心思给看穿了,在一旁玩味的笑着:“哎,你别说,小妾我倒是真的挺想有的。可是啊......我又要游历四方,把她们一并带去这多麻烦啊?若是放在家里又怕她们空虚寂寞冷......红杏出墙也就罢了,顶多我头上颜色青葱一点,可若是想不开一脖子吊死了我的王府岂非成了凶宅,再也待不下去了?还得麻烦皇兄帮我重新置办一个......他已经忙于国事和寻找皇嫂,还要劳烦他忙我这个小事,不不不,这实在不妥,实在不妥啊!所以......本王,还是就一个王妃足矣,其余的,带不走,也不能好好善待,还是罢了吧。”
我不禁失笑,心中漂浮的不快也散去了一些。正欲对道一声“谢”,却听见他悠然的声音响起:“我们到了。”
我们到了,我们终于到了。
我终于毫无一点儿树木阻隔的看清了眼前的行人,虽然人烟仍旧稀少,可......也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见到的除了山谷中的人和杜颜枫还有挽尘以外唯一的人了。
也因为有了人,所以这里景色,好似都要比方才那些奇花异草更吸引人,我忍不住又慢了下来细细的看着这里景色还有......人。
过了一会儿,杜颜枫在一旁道:“下回再来看仔细,今天天色渐渐晚了,先去集市逛一逛吧,不然回去太晚了,会凉。”
我点点头,加快了速度。杜颜枫对这里的地形看似很是很清楚,故而跟着他东走走大道,西走走好似从来都没有人走过的小道,不一会儿就从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来到了热闹的集市。
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我们来的地方,是穗景县。这里,是穗景县的集市,也是我曾经来过的地方,仔细回忆一番,还能发现不少能和回忆中相吻合的地方。
上一回,从山谷之中出来,是去皇宫之中参加宴会,走的路并没有经过这里。亦,从来没有人与我说过,我......是到了现在才知道,原来药老山谷就在穗景县一旁,挨地这样近。
杜颜枫似有些惊讶我不曾知道,但他也只是笑笑,没有多问我些什么。他笑道:“还好离得近一些,否则......纵然我知道药老山谷里头有人可以救你,也来不及了。当时......金丝毒已经七八日了,深入骨髓。”
他转头深深的望着我,神色复杂,沉沉道:“还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