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个稀罕玩意儿,尤其是秦国的稷麦酒。
秦国盛产稷麦,稷麦酿的酒,酒清味香,入口绵甜。但现下秦国大乱,齐王占据秦国腹地,其余地方除了鹿元也占据了的渠地和山丘,都是各地城主无主只得自守一方;但城主毕竟能力有限,流民逃窜匪寇横行是如今秦国大部分地方的样子。
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
鹿元也端出最后一坛稷麦酒,用腰间的短刀轻轻挑开封口的黄泥,道,“齐王背信弃义杀害了王爷和世子,又把秦国弄得一团糟,还向我发来了招安书。鹿家深受王爷恩典,坚决不做这种不忠不义的人。”
“鹿大人可愿向皇上尽忠?”孝城端坐在鹿元也的对面,说罢扭扭受伤的脚踝——他方才中了鹿元也的御敌陷阱。他觉得自己没有大碍了,坐直了身子,他的书生气质同满脸络腮的鹿元也相反——二人明明年龄相仿。
鹿元也冷笑一声,眼中带着战场上的刀光剑影,道,“宋孝城,鄙人没读甚么书,只在秦国领了个修渠的差事,是个粗人,说不出你们这些读书人的之乎者也。我只想问问你,你是越王的人,越王勾结百越谋反,天京陷落,灵帝惨死。而你,是越国的臣,怎么,就理所应当地向李献恭尽忠了?他信你吗?你又信他吗?”
“越王没有谋反。越王李相元是清白的。”孝城清了清嗓子,陈言道。
鹿元也挑眉,然后斟了两杯酒。
孝城继续道,“谋反叛国,勾结百越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越世子…而且…临江世子李青凌才是背后主使。”
鹿元也冷哼一声,啐道,“我与临江世子自幼相识,他素来仁厚宽和,怎么会做这种事?就凭你空口一张嘴?”
孝城道,“知人知面不知心,都说是临江世子记恨临江郡主李青淼和亲百越,才会想要颠覆灵帝的。越世子亲手杀了越王,焚宫毁尸…”
鹿元也打断道,“你没有回答你为甚么会效忠李献恭。”
“因为家父。”孝城坐直了身子,深吸一气,将天地万物吞入其胸,道,“家父是越国卿大夫宋青。”
“宋青,字长松,越国人。年少数次赴京科举却屡试不中,于七王之乱中从戎,因奇谋妙计得了越王的赏识,官至越国卿大夫。乾定三年八月,越世子李载垣叛乱,李相元被其子毒杀,宋青亦被抓,于天京城外被子宋孝城所救。青知灵帝已自焚,领子北上见圣澄越清明。路遭齐王扣留,子假死得以逃脱,青明做齐客,暗递飞信。武安八年腊月,被齐王斩首于秦阳城。”
这是自那日秦阳城后孝城第一次说出他父亲的事。它就像一个惊天巨雷一直埋在孝城的心底,他不能说,更没有人能听他说,他一直埋着这个秘密,终于在鹿元也的追问下释放了出来。
孝城轻轻呜咽了起来,李婉儿见状立刻上前为他擦泪。
鹿元也的心沉了一下,缘来也是一个可怜人,但是又细想一番,如今这世道还有哪个不是可怜人?自己的妹妹更是不知所踪后死在了燕国,若不是那个齐王的探子,自己永远不会知道妹妹已经死了。
“你叫甚么名字?”鹿元也转头问道一旁小椅子上的李婉儿。这孩子有着和李青凌相似的样貌,脸廓又有一丝李青凌那个侧妃的味道。
“李婉儿。”李婉儿近日经历得太多,见了鹿元也丝毫不怯场,道。
“你可知你父亲是谁?”
李婉儿低头捻着自己的麻布衣角,思索了会儿摇了摇头。
“你母亲呢?”
“鹿亦真。”李婉儿眨着乌漆漆滴溜溜的眼珠,道。
鹿元也的心霎时化了,这是李青凌的女儿,鹿亦真名义上的长女,是自己的亲人。鹿元也柔和道,“我这儿都没甚么好吃的给你。“
李婉儿却笑了,她笑得甜甜的,指了指桌上的酒。酒是无色的,散发着馥郁醉人的香气。
鹿元也笑了,道,“这可不是给你的。你之前都在燕国,那里的青稞面和醋饼,好吃么?”
李婉儿点了点头。
“除了青稞面,还有甚么?”
“水晶团子,小面饼,清嘉和公主都爱吃的小甜粽子。”
“挺好,挺好。”
鹿元也招呼手下拿来了玉米饼和酥油蜂蜜后又向孝城道,“鹿亦真的死,你知道多少?”
听到谈及鹿亦真,李婉儿从蜂蜜的甜味中抬起头,好奇又戒备地打量鹿元也。
“知道多少?”
鹿元也这么一问,孝城不禁纳罕,自己知道多少?
自己甚么都知道啊,自己哪一步都经历了。
孝城望了一眼李婉儿,道,“婉儿郡主之所以会在燕国,是临江世子妃带去的。临江世子妃的死,却是个意外。”
“怎样的意外?”鹿元也追问道,“宋孝城,你现在我的地盘,方圆百里川渠只有我熟悉,这里的人也只有我能使唤,你逃不掉的,更别说你是来招安的。”
“因为临江世子的缘故,皇上一怒之下,杀了鹿亦真。”
“临江世子没有谋反!”鹿元也青筋暴起,暗压住自己道。
“临江世子是否策反李载垣,皇上已有定夺!”孝城反驳道,“那日齐王突然叛乱,杀害了临江世子,气死了临江王,只有世子妃和郡主逃脱并一路北上要求面圣!”
“面圣做甚么?”鹿元也熟悉自己的妹妹,心中明白大半,却还是追问道。
“请,罪。”孝城吐出二字,继续道,“方才鹿大人说自己与临江世子是从小的情谊…”
“是,我曾做过他的护卫。”鹿元也九岁时被塞进了李青凌的护卫队,与其说是护卫队,不如说是一起玩的玩伴。
“世子妃与世子是夫妻之情,世子妃定是比您更知道个中情况,所以才会偏执地想要北上请罪的。”
孝城的回答没有纰漏,鹿元也找不出错处。他稍稍温和了一点,道,“你陪着她?”
“是。”孝城道,“一路上我也劝过,可是…”
“她的性子是拗不得的。”鹿元也道,心中作痛,自己妹妹的性子自己怎么不知道,她唯一一次拗不过家里是为了鹿家的荣耀和兄长的前程嫁给了李青凌;但所幸二人婚后琴瑟和鸣,他也稍稍安心一些。可如今看来,还不如让她嫁与匹夫草草一生——至少能活得久一些。
“李献恭杀了她?”
“是。”
“你没拦着?”
“我不在。”孝城痛苦道,“我若在必会以死相拼的。”
鹿元也捕捉到了孝城的不对劲,心中复杂,问道,“甚么时候的事?”
“武安三年九月。”
武安三年九月,如今是武安九年五月。
“怎么已经这么久了?”
见惯了生死的男人轻轻哭了起来:广德九年,鹿亦真李青凌大婚;乾定元年,鹿亦真双生子出生,一晃竟然已经十二年了。
他余光瞥见了一旁的李婉儿,道,“是呢,婉儿也这么大了。”他牵起李婉儿的小手,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李婉儿摇了摇头。
“我是你舅舅。”鹿元也怜爱道,“这儿没你想吃的小粽子。但是呀,以后会有的。”
——
傍晚的天边,红色的云气沉浸入下头的满地烛火里,被染成了奇怪的紫色,布着一丝诡异。
紫气中是一片竹林,竹林的中心是一组玄色大殿,飞檐巍峨,钩心斗角,拱柱宏伟,高低错落,周旁幽篁阴翳,鸟雀跳飞。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熟门熟路地穿过竹林幽径,在殿前停下,悄无声息地下来了一个人。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梁王李显?。
梁王看来也是偷偷来的,只带了近身护卫,连儿子都没有带。
殿中的宫女见梁王来了,立刻掌灯通告,小步趋走带领梁王进了大殿。
大殿前厅后堂。
前厅满屋的烛火,却空无一人;后堂冷屋无光,却端坐一人。
这人面前无火,唯有身前的香案里隐着淡淡的青色火星子。
掌灯宫女点烛,满屋的冷烛这才燃起。
待宫女下去后,堂中的人方起身向梁王行礼。
“线人来报,李如意要打秦国了。先生神算。”梁王道,他立刻扶起行礼之人,二人面对端坐。
“那不是正好吗?”韩世忠拿起梁王为他斟的茶,微微笑道。
“先生是如何知道的?他们不会立刻来天京?”梁王问道。
“这李如意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韩世忠轻押一口颜色如墨的熟茶,道,“真假暂且不论,但是罪人之身,根基不固,他要想坐稳皇位,就必须给灵帝报仇。他的位子可不是兴帝给的,是灵帝给的。收复秦国,鞭尸临江,才是他的当务之急。报不了仇,连李书颜都救不了他!”
“既是秦国,我等就不用出手了吧。”梁王道,他的目光落在了韩世忠身后的一副棋局上。
“李书颜得死。”
梁王斟茶的手停在空中。
“李书颜得死。”韩世忠又道。
梁王放下茶壶,面色微微凝重,道,“她是燕王的女儿,我曾在北疆被燕王救过一命。”
“李书颜厉害,”韩世忠眉眼若冷刀,他并不理会梁王,道,“谁会想到当年咋咋呼呼的毛丫头竟然会如此棘手,但再棘手如今也只剩她一个了。”
“她父亲救过我。”梁王低声道,“我们可以暗杀李如意,就像杀李献恭一样。”
韩世忠听罢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他道,“李如意死了,还会有第二个李如意,李书颜死了,就再也没有李如意了。再说句话:这李如意可比姜王好对付多了。”
梁王听罢不语,韩世忠便冷笑道,“没有李书颜的李如意根本不值一提,千军万马如何?名不正言不顺!王爷想做大事,就不该念恩仇私情。这些东西,我也都教给了世子。”
“我怕他不能理解,所以才…”才甚么都不告诉他。不能告诉他这是谋反,更不能告诉他我们想要的是这个九重城,是这个天下!梁王哑言,不敢再说下去。
“世子为人正直…我同王爷都知道,这是谋反。”韩世忠一改笑话,只叹息道,“王爷与他是父子,我与他曾是师徒,王爷不愿牵扯进他,我亦不愿。即便,他看不上我这个师父。”
“只愿把天下放在他面前时他能接受,为天下接受。”
“所以王爷与我,必须干净利落。”
韩世忠目空无物,犹如他与梁王的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在一处偏僻的寺庙中,他与梁王的不合却成了梁王一定要留住他的原因。
“这…”
“齐王和鹿家军在秦国也正打得火热,王爷的死士可否借微臣一用。”
韩世忠说罢拿出了那副棋局,正是兴帝和太子的残局,前阵子被他从梁王那里要了来;韩世忠以手执黑,下了一步。
梁王观棋不语,饮下已经放冷的墨茶,他的死士都是精心培养的,是用来干大事的。他思索了良久,方解开腰间的墨龙环佩,放在了二人之间的茶案上,然后一言不发地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