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不宵禁。
秦国南桑城。
南山有桑,北山有杨。
七月十五,中元鬼节。
自从天京陷落,齐王假意做客暗害临江父子后,秦国已成了一盘散沙,有曲意逢迎归顺齐王的,也有厉兵秣马投靠鹿元也的,更有凭着孤立地势偏安一角的。
南桑城便是这样的城。
因城主不投靠不依附,又因着城池偏僻,不占显道,故南桑城在这几年的乱世中不曾受过伤,百姓虽贫,但较于稍稍不慎便会没命的乱世,安作太平犬足矣。
但南桑城毕竟是一座城,城中人多地少,时间长了危机渐渐显露,城主识得时务立刻上报如意献礼献忠。所以南桑城成了如意南下第一座归顺的城,这大大增加了如意一统江山的信心。
虽然收复秦国作为如意和书颜力排众议做出的第一步,但秦国多水,而燕军善陆战,更别提有多少水船了。
南桑城是九州的城,同九州大部分城一样有宵禁,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是一年一度的大节,如意为显爱民,只得遵循旧例:取消宵禁一晚。
夜黑黢黢的,没有星子,只有水上的灯映着穹穹寰宇;火光铺河,似要将南桑城燃烧一般。
萧顺走在沿河的街上,二十步遇见一队巡逻燕兵,又二十步经过一个哨亭。
河边的女子个个盛装,锦服绸裙做衣,娥儿雪柳饰头,三个并五个围着点花灯。
九州的女孩爱放花灯,但中元节的花灯不同于元宵清巧的花灯,不是祈福,确是为亡故的人托生的。
民间传闻亡魂会聚集沉沦在幽冥地狱,而中元放灯指在为亡魂托生,被唤作河灯渡孤。虽说南桑城没有卷入战乱,但缺了上主的庇护,平日的流兵强寇比以往多了几十倍,有时是城中作乱,有时是出城剿匪,城中又有亲眷是从其他战乱地或伤或卖地逃来的——若是不度孤,只怕是要被生生世世被困在了地狱。
祈福花灯形态各异,花鸟鱼虫都有,可这托生渡孤的灯都是形态一色的莲花灯,浮在水上犹如真莲开在河中一般,花瓣隐隐绰绰地遮掩着孤烛,明明灭灭地,顺水东去。
街上的巡逻兵都是曾经的燕军,警觉性极高,不断监视着街上的人,更是不断盘问路人,只有唧唧喳喳的女子稍稍能让他们放下些戒心。
萧顺沿着河岸,他也在监视街上的众人;毕竟南桑城新得,难保里面没有藏着细作或对如意不满的人。
他脚步轻盈地顺着莲花灯向东,又踱过一座桥,站在青石桥上远眺,只觉得河中莲花朵朵,煞是好看。
他不经想起了从前。
从前的日子,也是这样美好,没有征伐决断。
细风微拂,他又向前走了几步,却突然低下了头,觉察出了些许不对劲。
漆黑的夜,脚下的黑水,浮动的莲花,攒聚的人头,和远处朦胧的灯火。
一切又很合理。
只是......
湖中心那几朵莲花火光极亮,顺水东流又流得极慢,一旁的清河人正划着桨过去。
“他们在作甚么?”
萧顺拦住一队巡逻的燕兵,指着湖中心的船和人,问道,“他们在作甚么?”
“清河灯。蜡烛烧完了就清。”
这燕兵许是见着女孩子了,竟有些懈怠,又有些笑意盈盈,说道,“他们......”
可却还没等那燕兵说完,河里的花灯便爆出了一个火花,瞬间烧起了宣纸糊的莲花瓣,河上竟烧了一朵荷花灯。
平常荷花灯烛火灭了也便罢了,只等着清河人清了残灯就好,也时常会有烧了花灯了,但像这样爆出火花的却是头一回见。
众人闻声围堵过来,清河人却慌了,抢着划桨竟反向而逃,连拿莲花灯也不要了。
巡逻兵见了也不等萧顺下令了,立刻下河抓了人来。
荷花灯爆出的火光和声响也引来了附近的巡逻兵,那熟悉的味道更是激起了萧顺的本能,竟是盐硝的味道!
河里的莲花灯立即被打捞上岸,宣纸花瓣已经被水打湿,花心的盐硝包着微微发潮的牛皮纸;那两个清河人也立刻被抓了起来,一道押了上来。
他们立刻跪在了萧顺面前求饶,说着自己只是捞河灯挣点小钱不想卷进事情里。
看来这事情不简单。
萧顺盘问了大概,他看得出这两个清河人没有说实话,又知道自己不能怠慢,立刻带了人要求面见如意和妹妹萧皇后。
另一边的南桑府也不太平。
南桑府本是南桑城的首府,是城主的府邸;此时如意来了,自然是腾出来给如意住着。
萧顺到时,南桑府却是里里外外围了一大圈的人,还都是中央军的人,里面夹杂着几个面生的正在下令;萧顺猜得出来这几人定是最近被如意新提拔的人——这些人,缘来都是雀鸟司的。
萧顺等了许久方被请进去。
如意的书房小,里头站了一屋子的人,显得愈发得小了。
妹妹萧九仪一身华服,脂粉冷峻,见到了萧顺却立刻柔和地迎了上来。
“怎么了?”
萧顺匆匆行礼,然后关切地问道妹妹。
“抓了一个刺客。”维正不等萧九仪,冷笑道,“偷了不少东西。”
“哥哥如此着急见皇上,想来也是有要事。”萧九仪道,她扶着如意入座,自己站在了如意身后。
“是。”萧顺颔首,而后拿起了已经有些潮湿的盐硝,道,“河中的灯花爆了一盏,有两个清河人见了便跑了,还好巡逻的眼疾手快抓了回来,我们打捞了荷花灯,在里头发现了这个。”
萧顺说罢,掀开手里的牛皮纸,将盐硝展示给众人。
“盐硝?!”如意只稍稍远看一眼便知道是甚么了——他从前在献恭手下做过震天雷,对此再熟悉不过了。
“是。”维正接过盐硝,细细观察,道,“大宛有个不产鱼的咸水湖,湖里炼出的盐硝像雪花一般,是做震天雷的上品。自大宛王归顺后,这盐硝就一直是用来做震天雷用的,想来也是有人觊觎着这震天雷,便盯上了这盐硝…便派了细作来…”
“有问出甚么吗?”萧九仪问道。
“没有见过皇上,不敢擅用私刑。”萧顺道,“方才皇甫大人说皇上那里也抓了个刺客…”
“是齐王的。”萧九仪侧目,流苏打在耳畔,道,“已经用了重刑问出来了。”
“容臣斗胆问一句,他偷了甚么?”
“甚么都没偷到。”维正道,“多亏雀鸟司的人。”
萧顺退回不语,却不想此刻雀鸟司赶巧地在外头求见。缘是那被抓的刺客又吐出了些不得了的事,隐勇不敢怠慢立刻面圣通报。
这场细作的闹剧一直闹到了第二天的中午,萧顺站在南桑渡口,送别林修能和他的精良;满满的人站了好几船。
他们是连夜整顿辎重米粮,然后赶到的渡口;因为雀鸟司从抓到的刺客嘴里套出了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梁王要刺杀书颜。
如意不喜欢书颜是真,但他却需要书颜。没有书颜,没有这个灵皇帝李承景亲封的菀青帝姬那他就甚么都不是,他做不成皇帝,更不能做回那个隐姓埋名的小兵。
“不用送了!”林修能拍拍自己的战马,隐藏着自己内心的不安,向萧顺道,“即便皇上不嘱托,我也会把公主带回来的!”
他身后三千铁骑全是燕国的精良,但梁王既然铁了心要杀书颜,必定也是重兵进攻,此番一去很可能是有来无回的血战。
但修能必须把他的妹妹带回来啊!
修能暗自腹诽,自己的妹妹怎么可以不带回来?!他们要一起回家的,回他们的燕国,书颜出征前还和修能长谈,他们要在燕国的大草原上骑马,他们要看清嘉和念理长大,他们要把燕国变得繁荣,他们…
她怎么可以甚么都不做呢?
她怎么可以把自己推上燕王的位置然后就撒手人寰呢?
“前方自有飞羽兵带路!”萧顺道。
修能谢过萧顺,便轻装上船。
此去只为救人,不敢待太多东西,只要追上书颜就好,就好。
愿顺风。
萧顺站在渡口,许愿道。
——
地图说前面应该是一条暗渠。
可奇怪的是,前面却是裸石环绕,参差高低,根本不是暗渠,而是明水。
这水流极大,稍稍不慎,人卷进去被冲进下游可就没命了。
书颜放下手中的地图,与副手讨论了一会儿便派了飞羽兵前去侦察渡河点。
秦国多川水一点都不假,但是,拿着这地图只觉得面前的这条大河是凭空冒出来故意堵人去路的。
书颜需要继续向前行进才能与鹿元也汇合。
鹿元也是鹿亦真的哥哥,因效忠李青凌而与阴谋李青凌的齐王不和。齐王现下统一了秦国南部都城所在的产粮高原,却对北部一小片多川之地束手无策——鹿家军在鹿元也的主导下扰得齐王不得安宁。
献恭的计谋就是希望能说服鹿元也不计鹿亦真枉死之仇,同仇敌忾,坐驭九州。
这需要宋孝城和李婉儿来帮忙,本是遥遥无期的事,却让宋孝城说通了一半,书颜此番进山就为了同鹿元也议和联手,这活儿也只有书颜能做。
因为她是菀青帝姬,燕王的女儿,承景名义上的妹妹;燕国和九州的正统。
此番议和之旅书颜也是带了些东西的。
抛开行军用的粮草兵器,还带了许多白面同皮草。书颜知道北边多山,鹿元也躲在这里必是缺吃少用,即便够温饱,送些礼也是道理上的。
军队好容易找到了一个渡口,小心翼翼地趟水过河,因为书颜不想让河水湿了震天雷。这次她带的雷不多,一是带了给鹿元也的礼,二是这雷只需响一下,吓一下鹿元也就好。
在山里行军了一天,黄昏将近,日头渐渐被成了一片橙色的旖旎,笼罩着整片山。
书颜下令休整,她放出白枭与前头的哨兵对暗语,她知道近了,鹿元也必定就在附近。
日头微凉低垂,但他们却不能生火,书颜怕引来齐王的人,鹿元也派人来告知过这里还是会有齐军来的。
不会儿哨兵回来带来了最令书颜惊恐的消息,书颜下令立刻上马。她将缰绳绕在手里几圈,以此牵着缰绳四处观测悬崖峭壁,却不想那箭直直地向她射来。
这是敌方的第一支箭。
书颜冷笑一声,这么快就来了;也看来了对方是下了功夫的,知道要往谁身上拼命——她今日明明穿得并不显眼。
这第一支箭排除了来者是山匪的可能——因为他们认得书颜,也排除了鹿家军的可能——鹿元也没见过书颜——那就只有齐王了!
书颜命众军拉弓射向来箭的方向。
一轮箭雨后,举着齐字旗的骑兵们犹如移山一般冲出狉獉的山林,一下子与书颜陷进混战中。
残阳渐渐四合,整个山谷沉浸在令人沉沦的颜色中。
砍杀之际西面却出现了击鼓声,书颜不知是不是敌方的援兵,但自知不应恋战,下令撤离。
燕军撤退,却不知谁在军中道出了胡话,致使众人方寸大乱。
一支柳木黑翎箭载风而起,在书颜最后撤离的档口,准确地找到了它的宿命。
书颜驰马而去,只觉得脖子里头痒痒的,低头一看却是大惊大骇。
鲜血如注而泻,滴在胸前的甲上,滴在鞍鞯上,滴在前头的马鬃上。
书颜吸一口气,却甚么也吸不上来,书颜吐一口气,喷出了一口鲜血,眼前地一切都披上了一层血色。
而山坳是迷人的暖橘色。
缘来死亡是这样的。
父王当年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在副手的惊骇声中书颜坠下马来,手上的缰绳无论缠几圈都没有用了。
“你记住,我燕系李氏世代忠良,燕王不称帝,燕国也不称朝!记住了吗?!”
记住了。
书颜记住的。
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奇怪。书颜暗想,奇怪,为甚么临死前想到了不是念理,不是如意,不是献恭,而是父王呢?
为甚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