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府这场大火因着发现及时,那山也不算大,到底还没烧下来,就给灭了掉。最大的损失不过烧毁了几根珍贵的木材,但这火是沈碧和明惠乡君闹起来的,只要人没事,沈瀚之自然也不会放在心上,这事就算是过去了。
隔日一早,裴如意就带着两个丫鬟,捧着大大小小的锦盒来到侯府的松柏院,大张旗鼓地上门给沈鸣道谢。但不想沈鸣天未亮就出了门,她来时连个影子都没摸着。跟福伯打听沈鸣何时回府,福伯只笑呵呵道世子爷差使繁忙,回府通常都没个准,有时候彻夜不归也是有的。
裴如意哪里甘心,留了个丫鬟在后府这边堵人,说是看到世子回来就去给她报告,自己就整日待在侯府跟沈碧一块儿玩着。沈碧正好这些日子被安氏拉着成天看账簿,苦不堪言,早想找借口遁逃,有了□□乡君的幌子,总算是能喘了口气,愈发将裴如意哄着供着,恨不得她天天上门。
这日沈鸣确实是有重要差使在身,回到府中已经是掌灯时分。裴如意在侯府用过膳,正和沈碧在小花园里玩耍,那在松柏院旁堵了一天人的小丫鬟,一看到角门打开,世子爷露了面,撒丫子跑过来给自家小姐报告。裴如意面上一喜,朝沈碧抛了句:“我去跟世子道谢!”
人一下就跑得没了影子。
裴如意来到松柏院时,屋子里亮着点点灯光,她听到沈鸣和下人低低的说话声,按捺不住心中的兴奋,站在月洞门口高声道:“世子在么?”
沈鸣刚刚进了屋子,连身上的飞鱼服都还未脱下,听到是裴如意的声音,皱了皱眉,走出来站在门口,果不其然看到裴如意一张明艳的脸在朝里头探着,他面无表情淡淡回道:“乡君有事么?”
裴如意看到她长身玉立地站在月色之下,比起昨日着素袍的清风霁月,今日这身飞鱼服锦衣又给他添了分英气。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脸上有些止不住发热,本来嚣张跋扈的大小姐,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半响才结结巴巴道:“昨日多亏世子相救,如意今日特意上门道谢。”说着,领着两个拿着锦盒的丫鬟走进去,“一点小心意,还望世子笑纳。”
沈鸣看着朝自己走来的女人,梦里那骄纵的姿态浮上他的脑子,眉头蹙得更深,声音也更冷了几分:“乡君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何况我是侯府世子,别院就在后山附近,您要是在府里出了事,我难免也要受罚。乡君的心意我领了,礼物就麻烦您带回去。”
裴如意素来只按着自己心思来,不会也不愿意察言观色,见沈鸣婉拒自己的心意,只当他是客气,挥手让两个丫鬟送上前:“这是如意今早专程挑的礼物,都是从魏州那边带来的特产。昨日那场大火本是我闯下的祸,让侯府蒙受了损失,若是世子不收下这些道谢礼,我哪里还有脸再来侯府。”
沈鸣面无表情道:“乡君这话严重了,想必你也听说过我跟侯府素来疏淡,你若心中难安,找侯爷道歉便可,若是因为我不来侯府,那就有些荒唐了。”顿了顿,又轻笑了一声,“况且乡君来不来侯府,跟我实在没甚关系。”
裴如意到底不是个傻子,沈鸣这话如此直白了当,完全就是不把她当做一回事的意思。裴放膝下儿子不少,但就只有这么一个金枝玉叶,从小被惯得骄纵嚣张,在魏州完全是横着走的,哪个不是捧着她供着她,如此冷遇还是头一遭。恼羞之后,却忽然又生出一股从未有过的新奇,愈发觉得沈鸣与众不同。她笑了笑,娇声道:“世子这样说就不怕如意难过?”
沈鸣但笑不语,只杵在门口不动。
裴如意又道:“既然世子如此客气,如意也不勉强。但请如意进去喝杯茶总可以吧?”
沈鸣道:“屋中简陋,恐怕不适合招待乡君的金贵之躯。”
裴如意愣了下,噗嗤一声笑出来:“世子这是把我当成洪水猛兽了么?”
沈鸣拱手做了个揖,直接开口逐客:“乡君慢走不送。”
裴如意倒是不以为意,笑道:“也好,今儿时候不早了,如意改日再来拜访。”
说罢挥挥手,走出了小院门,上了那青石板小径,裴如意的两个丫鬟,见着自家小姐明明是受了冷遇,还一脸春风得意的笑,有些不解地小声试探问道:“乡君,这侯府世子爷也忒不讲礼数,您好歹是裴家的独女,皇上亲封的乡君,拿着厚礼上门道谢,他不收受礼物也就罢了,连杯热茶也不请您喝。亏我今日在那院门外守了大半天。”
裴如意昂昂头,笑道:“若是世子跟别家公子一样,对我讨好奉承,我反倒觉得没意思。”
小丫鬟不甚明了,抓抓头:“可是……”
裴如意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你们不懂,这样的人才有征服感和成就感。”
小丫鬟似懂非懂点了点头。三人正走到折拐出,夜色之中,迎面忽然走来一人,差点和前面的裴如意撞上。
“什么人?走路不长眼睛!”裴如意骄纵惯了,压根不管这是在别家府中,随口就是一声呵斥。
来人正是准备去看沈鸣的伶俜,她一个人走得出神,又是夜色中转弯处,一时不防,不小心就差点与人撞上,听到熟悉的声音,定睛一看,原来是裴如意,所谓冤家路窄大概就是如此。不过如今她身份也不比她低多少,又是在侯府中,自是对她的蛮横不以为然,笑道:“这转弯处没听到动静,原来是明惠乡君!”
裴如意也认出了她,想着这人是沈鸣的妻子,十分不爽,阴阳怪气笑道:“原来是世子小夫人!这大晚上的是去看世子么?听说你一直养在宁姨娘膝下,这样上赶着去找世子,别是怕过了两年,世子不认这桩替嫁的亲事吧!”
说完还不怀好意地笑起来。
替嫁一事,在侯府不是甚么秘密,裴如意虽则才来一天,但跟沈碧混在一块,恐怕侯府这些年事无巨细都已经知晓。她昨晚从沈鸣那儿回到静欣苑后,有听到下人说,昨日后山大火,是裴如意和沈碧闹出的,还是沈鸣救了两人。现下见到她独自出现在这里,又听她说这些话,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升起来。她脸上也没了先前假惺惺的客气,嗤了一声道:“这是沈谢两家的事,乡君这样嚼舌根,就不怕有损身份?”
裴如意自是不以为然:笑着道:“我不过是看着你可怜罢了!”说着朝丫鬟挥挥手,“咱们走!”
伶俜转头看了眼几人消失在转弯处,轻笑了一声,朝那亮着灯火的别院走去。走到门口,忽然想到什么似地放轻脚步,蹑手蹑脚来到别院内,正遇到福伯正从屋子里走出来,看到他欲开口,她立刻伸出手指放在唇前,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福伯会意,笑呵呵朝她点点头。
书房的窗棂子透出影影绰绰的颀长身影,伶俜微笑,悄悄走进屋子里。摇曳烛光之下,沈鸣正背着门口,站在窗边捧着一卷书夜读。伶俜勾了勾唇,垫着脚走过去,直到站在他身后,猛得啊了一声!
沈鸣手中的书一抖,佯装被吓了一跳的样子,转头笑着看她。
伶俜撅嘴道:“你早就发现我进来了!”
沈鸣看着她笑:“我还以为我装得很自然呢。”
伶俜噗嗤一笑,想了想问:“裴如意是不是来找你了?”
沈鸣点头:“昨日山上起火,我不是救了她么?她来上门道谢。”
伶俜有些不悦地哼了哼,有些孩子般抱怨:“你就不该救她。”
虽然她不该说这话的,重来一次,命运早与从前不同,裴如意也还未对自己做过甚么恶事,这样说不过是显得自己尖酸狭隘罢了。她说完之后就有点后悔了,怕沈鸣对自己有不好的想法,偷觑了他一眼,却见他面上是云淡风轻的笑,竟然点点头:“下次若是撞见,就不多管闲事了。”
伶俜知道他是做得出来这事的人,又赶紧道:“还是不要了,你要是不救的话,肯定会落人口舌。下次若是再遇到这种事,你就假装救一下。”
沈鸣轻笑出声:“好,那就假装救一下。”
伶俜被他认真的语气逗笑,又问:“她怎么给你道谢的?”
沈鸣道:“送了一些礼物,不过我没收。”
伶俜点点头,笑道:“这还差不多。”她也觉得说裴如意实在煞风景,看了眼他手中的书,话锋一转问道,“你这样喜欢读书,做武官委实可惜了些。若是参加科举指不定能中个状元,做了文臣,还能拜相入阁。”
沈鸣却是摇摇头:“文臣比起武官,勾心斗角太甚,胜出者靠得不一定是才学,而是心机。我老老实实给皇上办差使,在御前有一席之地就已足以。”
伶俜知他淡泊名利,若不是身在勋贵之家,大约根本就无入朝堂的打算。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道:“我晓得你不屑勾心斗角,但如今你也算身在高位,虽然锦衣卫直接听命于皇上,但也是朝中博弈都想争取的一股力量,你凡事也要多一个心眼。”
沈鸣有些愕然她年纪小小说出这番话,怔了怔,笑道:“放心,我虽对勾心斗角十分鄙薄,但想要明哲保身,凡事也不可能真的直来直往。我有分寸的,你不用担心。”
伶俜叹了口气:“我担心也无甚用,朝堂那些事我是一窍不通,只希望着你平平安安就好。”
沈鸣笑道:“我还要等着你及笄,咱们生儿育女呢。”顿了顿,矮下身,与她平视,稍稍正色道,“从绫罗到我舅舅,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知你担心我。你放心我不会一直在朝中被人当快刀使唤,等到筹划好,能够全身而退时,我们就去一个风景秀丽的富庶之地,自由自在地过日子。”
伶俜愕然,这是他第一次这么笃定地说出未来的打算。当然,这也是伶俜重生以来,最想要过的生活,衣食无忧,生活安稳。
她有些动容道:“真的?”
沈鸣点点头:“自从你总是说担心我后,我就一直有这样的打算,如今正在慢慢筹划,我相信不过三五年,定然就能全身而退。”
伶俜其实现在就想离开,她手中的几万两银子,不挥霍无度的话,衣食无忧过两辈子都已经足够。但她知道沈鸣身为侯世子,卫国公的外孙,哪能想做个远离是非的闲云野鹤就能做的。不过他这样一说,她就不由得期待起来:“好,我等你。”
沈鸣直起身,摸了摸她的头,笑道:“那你要快点再长大一点。”伶俜一时没反应过来,见着她有些迷茫地眼神,他又道,“才能圆房啊!”
伶俜脸蓦地一热,嗔着怕了他一下,却被他顺势捉住手腕抱在怀中:“所以要多吃点饭!”
伶俜却是忽然想到什么似地道:“世子,你能教我习武吗?”
上辈子裴如意欺负她,她也不是没反抗过,无奈人家是习过武的,虽然也就是三脚猫功夫,但比起她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委实是要强了太多。
沈鸣皱了皱眉:“为什么想到习武了?”
伶俜离开他的怀抱,一本正经道:“我是觉得习武不仅能强身健魄,还能多一份自保能力。不说上阵杀敌什么的,上街若是不小心遇到个小毛贼,总不是吃了暗亏。”
其实高门内宅女子哪里有那么多机会上街,不过她自小长在田庄,天性难免自由,如今在侯府管着她的人是宁氏,而宁氏近来又在教她打理生意的事,出门上街比往常频繁了许多。这些都是沈鸣知道的,他想了想点头,笑了笑道:“习武可不是绣花弹琴,要真的能学到一招半式,少不得会吃苦头。”
伶俜握了握拳:“我不怕吃苦,先前看到世子舞剑,就觉得好生羡慕,只可惜自己不是男子。”
沈鸣道:“我每日过了卯初就会起来练半个时辰,既然如此,你就早些起来跟我一起练。”
“卯初?”是不是太早了。
沈鸣笑了笑,如今气候渐冷,到了辰时天都不见得亮,然她卯初踏露而来自是难为了她。她想了想,道:“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习武本就是个吃苦头的事。怎么?怕了?”
伶俜是懒惯了的,支支吾吾问道:“你从前在寺庙里就是这样么?”
沈鸣点点头:“在寺里头除了练武就是读书,每日至少练两个时辰。”
想着几岁的孩子每天练两个时辰,一练就是几年,自己又什么好退缩的,于是梗着脖子道:“那就这么说定了!”
沈鸣轻笑一声:“我说笑的,哪能让你天没亮就起来。这样吧,若是我当日无紧要差使,就辰初时分去静欣苑接你。”
他是知道她时常赖床到日上三竿的,想着学个自保的本事也不错,既然她有心学,自己就该督促着她,若是不去接她,可能又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伶俜也猜到他的心思,有些不好意思道:“会不会很麻烦?”
沈鸣摇头:“这有何麻烦?你想跟我学武是好事。若是我忙的时候,就叫长安长路教你。”
伶俜笑眯眯点头:“那好,今日开始我就正式拜世子为师,师父在上,还望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