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正是桂子飘香时节,到了月末,今秋的桂榜便在城门口张贴了出来,于城中又是一桩热闹事。伶俜没有去凑那热闹,但宁府上下一片欢腾,她该知道的也都知了。表哥宁璨有惊无险中了举人,虽然排名并不算靠前,但京师人才济济,他有幸没落榜,宁尚书就已经高兴得合不拢嘴。而今年的解元,果不其然是苏冥。京师与别个省会乡试到底有所不同,每年的解元,不说十拿九稳中状元,但一甲三名中,总该有一名是囊中物。
籍籍无名的秦王坐馆,在桂榜提名之后,一鸣惊人。京中想要结交的人便多了起来,苏冥不喜应酬,却也不得不同这些人周旋。
等到应宁璨的约上宁府,已经是半个月之后。
“恭喜苏兄高中解元,在杭州时,我就想着以苏兄的才学,连中三元不是问题,来年恐怕还得看苏兄打马游街。”宁璨不是个多有抱负的人,中了举人就喜得烧了几天香还愿,对苏冥是心悦诚服地欣赏。
苏冥只淡淡笑:“同喜同喜,不过是运气不错罢了。”
宁璨对他的谦逊不以为然,眨眨眼笑道:“我这回勉强中了个举,只怕明年春闱有点危险,我爹也就指望我能谋个三甲同进士出身,不落榜就万福。这段时日我想常上苏兄府上,让苏兄指导一番,不知是否方便?”说完斜了眼一旁的表妹,:“当然,我会把十一带上的。”
伶俜嘴角无语地抽了抽,她这个表哥虽是读书人,但也委实是个妙人,读了四书五经受了礼教训诫的,男女私相授受,是为大忌。但他却对此不以为然,总想着帮两人,也不知道他那些书是怎么读的。不过也庆幸有这么个表哥,不然她和苏冥想要见面,恐怕就更加艰难。
如今秋深日高,凉风习习,正是最舒爽的季节。荷塘里的莲谢了,但一池秋水盈盈,映着秋阳,也是一片好风光。三人进了池上水榭,宁璨又拉着苏冥说了好些话,这才反应过来,要把地儿留给两人,起身故意打趣道:“我去一趟茅房,十一你好生招待咱们的解元郎。”
苏冥只是拱手笑,伶俜却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宁璨嘿嘿地笑,可刚刚从水榭月门出来上了游廊,便见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风风火火走了过来。他啧了一声,只得赶紧又钻了进去。
伶俜咦了一声:“表哥,怎么了?”
宁璨没好气道:“太子来了。”罢了,又不满地咕哝,“还真是把咱们宁府当成他家了。”
苏冥笑道:“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若说起来,哪里不是他们天家的。”
脚步声走近,几人便噤了声。守在外头的宁府小厮,对这位储君早就熟悉不过,见到来人,躬身道:“小的见过殿下。”
宋玥随意挥挥手,大步走了进去。里头的人见他进来,起身行礼,他挥挥手,目光在三人身上扫了一眼,然后看了看神色淡漠的伶俜,又在清风明月般的苏冥身上落定,走上前一步,勾唇笑道:“不成想我四弟身边竟卧虎藏龙,有苏解元这般的人才。”
两人几乎没打过甚么照面,一个秦王手边的幕僚,对于拥有整个内阁的宋玥来说,自是不足挂齿。但今日他眼神和语气都有些不同寻常,尤其是那双寒星般的眸子,落在苏冥那张清朗淡漠的脸上,像是要在上面凿出一个洞来。苏冥心中纳罕,却未表露,只拱手作揖道:“殿下过誉,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宋玥看着那张陌生的脸,却不知为何,越看越生出了一丝熟悉感,不由得眉头轻蹙,然后冷哼了一声:“听闻苏公子经常受宁公子之邀,上宁府品茗对弈。只怕苏公子醉翁之意不在酒吧?”
水榭中的三人俱是心头大震,伶俜抬头去看宋玥,正对上他冷冽又讥诮的表情。她心道不好,别是这货已经猜到她和苏冥有不可告人的关系?照他的性子,肯定不会就此作罢。
宋玥没给她胡思乱想地机会,直接抬手对她一指,冷声道:“跟我来!”
宁璨见状,忙上前讪讪道:“殿下,您这是作何?表妹胆子小,你可别吓坏了她!”
宋玥斜看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声:“胆子小?我看她胆子大得很?放心,我就是借一步跟她说几句话,这是你们宁府,我不至于做什么。”
说罢甩甩袖子,折身往外大步走。伶俜恼火地瞪了眼他的背影,又默默朝苏冥看了下,才小碎步跟上去。
两人走到游廊另一头,宋玥才定下步子,转身冷冰冰看她:“我问你,中秋晚上你在哪里?”
伶俜心中一个咯噔,那日自己是和苏冥在清河上游船,莫不是被他知道了?她支支吾吾道:“去赏月观灯。”
宋玥继续问:“和谁一起?”那日回去后,他找人查了几天,终于是查到苏冥跟宁璨私交甚好,经常应邀上宁府喝茶。实际上他先前也略有所闻,只是完全没多想,中秋夜无意间所见,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几年来,他处心积虑,对她可谓是掏心窝子,他可以接受她心中一直有着沈鸣,但万万不能接受她有了别人,还是一个小小的王府幕僚。
伶俜听他这样一问,就知道那日她和苏冥一起,八成是被他知道。她硬着头皮:“本来是和青萝一块儿,后来各自去玩,我撞见苏公子,就上了他租的画舫。”
“好个撞见?”宋玥轻喝一声,“你也别隐瞒我,那日你和他靠在船舷边放灯,我都看到了。”
伶俜哂笑:“没错,我是跟苏公子私会,但这跟殿下有何干系?秦王殿下都不在意,太子是不是管得太宽了些?若不然把这事捅出去,让我去浸猪笼?”
宋玥一张英朗的脸气得铁青,抬手就给了她一耳光:“我一心一意为你铺路,想让你成为人上人的太子妃和皇后。你半点不珍惜,我以为你是为沈鸣守节,如今一转眼你却跟个幕僚厮混?你贱不贱?”
这一耳光彻底打断了两人之间最后一点牵扯,伶俜捂着脸,红着眼睛哂笑着看他:“这样多好,这才是你,装深情很累吧?”
宋玥被他气得再扬起手,但看着那双蒙上了层雾气的眼睛,到底没再下手,只冷着脸道:“既然你这般不知好歹,我也不用再把你放在心尖上。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嫁给秦王,更不会让你嫁给那个苏冥。等了娶了妃,再把你纳进来,跟上辈子一样做个最下贱的妾。”
伶俜被他激怒,冷笑:“宋玥,你以为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宋玥鄙薄道:“我是太子,以后还是皇上,自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说罢,转身拂袖而去。
虽然宋玥动手,并未叫水榭里的人看到,但见着他气势汹汹离去,苏冥和宁璨也猜到不妙,两人赶紧沿着游廊疾步走过来,宁璨见伶俜低着头,询问:“怎么了?”
伶俜只是摇摇头。苏冥蹙了蹙眉,不顾不远处还有两个小厮,走上前将她的脸捧起来,看到那白皙的左脸上一片五指红印,倒吸一口凉气,不可思议道:“他打你了?”
伶俜小声道:“那日中秋他看到咱们在一起。”
宁璨咦了一声:“中秋你们在一起么?”
苏冥没理会他的问题,只继续道:“不打紧,总归现在你是和秦王有婚约,我又中了解元,他不会拿我怎么样。”
伶俜点头:“这个我也知道。”
苏冥看她红肿的脸,心里跟针刺得般疼,恨不得把宋玥剐了的心都有了,又自责自己没护好她。也不管宁璨在旁,捧着她的脸抚摸揉弄:“我会帮你讨回来的。”
伶俜自是知道不假,如今秦王要上位,宋玥迟早是个炮灰,估摸着死得也不会好看。宁璨一听却是急得不得了:“苏兄可千万别冲动,十一也真是倒霉,不知怎么就招惹上了那尊大佛。太子也忒不讲道理了点,秦王愿意成人之美,他在这里指手画脚算是个什么事?!”
三人正站着说话,那厢本来已经走到宁府前院的宋玥,火气稍微平息了几分,想了想,停下步子,抬起右手怔怔看了看,似乎有点不相信自己刚刚打了伶俜一耳光。仔细一思忖,虽然心中挫败,但伶俜不喜欢自己,甚至喜欢上了别人,那也是她的自由,他再想办法就就是,他一个男人打她做甚么?这一巴掌,恐怕把她推得更远了。
他叹了口气,又转身往回走,只是刚刚走近荷塘,便见着苏冥明目张胆地捧着伶俜的脸揉弄,他心里头刚刚压下去的火气顿时又蹿上来,几大步冲上游廊,不等人反应过来,直接将苏冥的衣襟拎起来,要将人摔进荷池里,但苏冥却是一个转身化解开来,堪堪退了两步站住,拱手作揖道:“太子殿下,请问小的做错了何事?”
宋玥怔了下,蹙了蹙眉:“你会武功?你到底是谁?”说罢上前掐住他的手腕试探了一下,内息薄弱,不过是普通练家子,他这才松了口气,又嫌恶地将他的手甩开。
苏冥道:“在下乃秦王|府幕僚苏冥,太子殿下应该知道的。”
宋玥看着这人不卑不吭的神色,忽然灵光乍现,在他清朗的脸上巡视了一遍,又看了看一旁的伶俜,然后冷笑了两声:“我知道了,秦王求婚原来是为了成全你们。因为知道你一个幕僚争不过我,所以他就帮你们这一把,能为一个幕僚做到这一步,我那四弟可真是热心人儿!”说完唇角勾起一丝讥诮的笑意,“孤对你这个幕僚,十分有兴趣呢!”
待他再次离开,伶俜忧心忡忡看向一脸沉静的苏冥:“世……苏公子,太子他会不会做什么?”
苏冥摇摇头:“让他知道也是好事,皇上正要给他选妃,这回恐怕他不会再推脱。”
伶俜想到刚刚他说的要娶妃,让后让自己当妾的事,憋憋嘴道:“太子性子倨傲,恐怕是伤了自尊,说要让我做妾。”
宁璨啐了一口:“太子就可以胡作非为么?还有没有天理!”
苏冥低头看了看伶俜犹在发红的脸,温声道:“你赶紧回去再敷敷脸,不然明儿恐怕就不能见人了。”
伶俜点点头:“那你自己小心点。我怕太子明的不来来暗的,对你下黑手。”其实她也知道这样的可能微乎其微,虽然宋玥是个不讲规矩的,但也算坦坦荡荡,恐怕下黑手打闷棍这种事还是不会做的。
苏冥轻笑:“我有分寸。”
送走了苏冥,回到别院的伶俜,对着铜镜一照,看到那肿起来的半张脸,不免又对宋玥腹诽了一百遍,那些上辈子不好的记忆再次袭来,先前还对他要再次一次于心不忍,现在恨不得他立刻就去死。
而被诅咒的宋玥回到宫中,直接来到了李贵妃处。李贵妃一眼看出他脸色不对:“我儿今日是怎么了?”
宋玥道:“母妃,孩儿想好了,决定娶裴都督女儿明惠乡君为妃。”
“哦?”李贵妃一双凤眸微微挑起,“孩儿这是想通了?不再执着于那位明月乡君了?”
宋玥闭了闭眼睛,心中像是被棍子猛打一般得疼,其实还不甘心,只是真心经不起那样的践踏,既然她无情,也别怪他狠心,总归是不爱,往后大不了一辈子互相折磨。他点点头:“天涯何处无芳草,先前是我太愚笨。”
李贵妃吃吃笑开:“我儿能想通,母妃心里也就放心了。你舅舅现在是失势了,你正缺一只好臂膀。如今内忧外患,没什么比兵权在手更有用。你父皇也有意让你娶明惠乡君,如此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