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虽然有三宫六院,佳丽三千。但向来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只要有了品级的嫔妃,纵然一辈子未得临幸,但想要红杏出墙打个野食自给自足,那也是断然不可的——虽然这样的宫中秘辛并不在少数,但到了李贵妃这种等级,又是皇上用了几分真情相待的人,哪里容地她半点不忠。自那日之后,皇上未再来过李贵妃殿里。李贵妃不急,太子倒是为他娘急了。
“母妃,那些传闻真是传得离谱,这么多年你和表舅的关系,孩儿最清楚不过。不想父皇多疑至此,如今竟然信了那些鬼话,连表舅在内阁中权责都架了空,本来他刚刚升为首揆,就因为后宫几个嚼碎嘴的,闹成了现下这样。孩儿实在为您和舅舅不值,我得想办法让父皇恢复表舅的职责。”
李贵妃一双丹蔻柔荑,捧着一盏茶不紧不慢地呷着,听完他的话,只笑着道:“孩儿觉得你表舅待你如何?”
宋玥理所当然道:“表舅打小对我亲厚有加,孩儿能坐到今日这个位子,表舅也有莫大功劳。”
李贵妃垂目勾唇浅笑了笑:“那你知你表舅为何待你这般好?”
宋玥不做多想:“自然是因他是我表舅。”
李贵妃笑着摇摇头:“玥儿,你还是太天真。你表舅从寒门子弟到如今身为内阁首揆,你以为靠得只是真才实学?”
宋玥愣了下,剑眉微微一蹙,继而又道:“朝堂之中,自然不能只是靠真才实学。表舅为人处世张弛有度,做事勤勉严谨,得父皇赏识也算理所应当。这些年孩儿也跟着表舅学了不少。”
李贵妃抬头看向他,似笑非笑道:“那如果我说你表舅其实是一个为了权势而杀妻弑子的男人,他还在你心中有这样的地位么?”
宋玥面露愕然,片刻之后才反应过来一般,道:“母妃,你什么意思?”
李贵妃嘴角牵起一丝弧度,露出一个凉薄的笑意:“你舅母当年并非病死而是被你表舅所杀,那日世子怪疾犯病之日闯入你魏王府,也是你表舅设局,因为世子知道了当年的事。”
宋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对舅母没有什么印象,沈瀚之外放苏州,他也不过三四岁,自是不记得国公府那位千金表舅母。但沈鸣在他府上被表舅诛杀,他最清楚不过,当时只以为表舅是为了救他大义灭亲。但现在听了母亲的话,方才觉得哪儿哪儿都不对劲。那日沈鸣口口声声说他掳走了伶俜,只怕当时是有人打着自己的名义,故意让那蠢蛋误会。他忽然觉得周身寒凉,好半响才有找回自己的声音:“可是当年表舅为何要杀舅母?”
李贵妃哂笑:“自然是知道了他一些腌攒事,国公府千金大小姐哪里受得了,只怕是闹到国公府那边,你表舅的前途就全没了,他只能杀人灭口。世子也是因为看到了母亲被杀,被你表舅用了歪门邪道的法子,让他失了记忆,然后被送去寒山寺养了那么多年。”
宋玥睁着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看着李贵妃忽然不说话。李贵妃对上他的目光,心中了然,笑道:“你是想问我怎么知道这些?”
宋玥不置可否,只继续睁眼看着自己那云淡风轻的母亲。李贵妃勾了勾唇:“这么多年,我查他一点事,不是什么难事。只不过查出这些,我也很意外。如今皇上猜忌他,你就让他猜忌好了。他身上背负的这两条人命,委实太危险了些。就算苏家倒了,但当年沈鸣可是锦衣卫指挥使,皇上的左膀右臂,若是被皇上知道这事的真相。你觉得你表舅会有个什么好下场?”
也不知过了多久,宋玥才垂下眸子,幽幽叹了口气:“这些事太突然,孩儿有些不敢相信。”
李贵妃笑了笑,伸手在他手背上轻拍了拍:“我本不想告诉你这些,但如今皇上对你表舅猜疑,恐怕日后不会对他重用。那些事虽然不会被查出来,但你表舅入阁这么多年,又是吏部尚书,经手的许多事难免存着诸多猫腻。皇上想要让他失势,不过是信手拈来的事情。我是怕你不知轻重,一心想要护着你表舅。”
宋玥苦笑:“本来依着这么多年的情分,舅舅落难,孩儿定然是要出手相助的。但听母妃这样说,孩儿也只能选择作壁上观。”他顿了顿,“只是,如今后宫谣言牵涉到母妃,孩儿要怎么帮您才好?”
李贵妃摆摆手:“这个我自然有法子,玥儿不用担心。你好生在你父皇跟前儿多表现才是正经事,他要你做的事,你都按着他的做,千万别由着性子,尤其是明月乡君的事,这会子千万别让他知道。我听闻最近齐王被召入宫了好几回,只怕是那头又死灰复燃。”
宋玥面色僵了僵,点头:“这个我自有分寸,母妃最紧要的是保重身子。”
李贵妃慵懒地伸了伸胳膊,笑道:“你父皇不来我这里,倒是难得清静。”后宫之中,哪有什么真情实意,这么多年不过是虚与委蛇,除了从自己肚子里生出的这块肉团子是自己的,其他一切都是浮云,为了儿子继承大统,她遇佛杀佛,遇神杀神,这是她李怡然多年来唯一信奉的道理。
对她来说,与他在一条船上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儿子,其他人都是随时可以抛入水中的弃子。沈瀚之身上背负的那两条人命,既然能让宁如岚猜到,日后也就可能被别人知道,这就是秋日干燥的山林,一个火星子就能点燃,烧到旁人身上。
她少女时候其实也曾有过幻想,无奈入了深宫,再经不得半点不切实际——何况是那人先背叛了自己。她想起那日她被选入宫前晚,两人在潺潺流水的小河畔临别,他说等他来日高中,一定会将她接出深宫。两人都以为她这种无身份背景的女子,入宫不过是做个普通宫女,但不成想,她一进宫就挣了个才人品级,一年后便得了宠幸。可皇上佳丽三千,哪里能一下就得了圣心,深宫孤苦寂寞,她自是留念过往那清风明月的男子。靠着这点念想熬过最初孤寂的几年,再见他便是几年后。他成了新科才子入了翰林。但甫一见面,她就知道他变心了,男人的嘴巴会骗人,但眼睛不会。
一夜雨露之后,他想一别两宽,从此不再相见。她自是不愿意,不说往日情分,就是他新科才子的身份,日后飞黄腾达的前程,她也舍不得。她无娘家大树可依,总得找点甚么依靠着。也是运气不错,过了半月之后,她又得皇上宠幸,如愿怀下龙种,恰好儿子早产了些日子。她就顺水推舟,说自己生的是他的骨肉。
一个布衣出生的才子,得知自己骨肉变成了龙子,若是来日继承大统,天家血脉便变成了他的,这样的诱惑比罂粟还惑人。于是他娶国公爷千金,钻营取巧,如愿以偿拜相封侯。两人里应外合,为儿子一路护航。为了得偿所愿,他杀妻弑子,如今更是连真心的那个人都离他所去。
女人的心比针眼儿还小,这是他背叛她的惩罚。李贵妃觉得特别痛快。
宁氏出家一事,伶俜虽然有些遗憾,但她知姨母吃斋念佛多年,早就有隐遁红尘的想法,况且沈瀚之迟早要出事,姨母也不可能再觅良人,长伴青灯倒也不失为后半生的好选择。
只是表姐沈锦知道这事儿后,不免伤心难过。她是沈瀚之的长女,又颇得宠爱,虽然父母多年来相敬如冰,但母亲这样决绝,看到父亲为之难过,她多少受不了。伶俜陪她去过两趟青云寺,无奈宁氏心意已决,苦劝无果,沈锦只得失望而归。好在她已经嫁为人妇,有丈夫儿子,娘家的事容不得她插手,日子常了,也就打消了念头。
转眼又是到了这年中秋,恰逢伶俜十七岁生辰。在宁府吃了一顿舅母精心准备的寿宴,便寻了机会出门观灯赏月。其实是苏冥一早就让表哥给她传了信,到了清河边上,远远看到圆月之下的人群中,站着一个身长玉立的男子,一身大氅在夜风中微微飘起,颇有些明月清风的谪仙之气。伶俜打发了青萝去挤在河边姑娘堆里看河灯,一个时辰之后再会合,自己则朝那人奔去。
夜色沉沉,游人只沉浸在月色河灯之中,无人会注意这两个在暗处的男女。伶俜不管不顾,直接扑到他身前。今年的秋闱前两日才结束,先前他一直在准备,又连考了好几日,细算下来,两人已经大半个月没寻着机会碰面,思念之情自是无法言说。
苏冥被伶俜一扑,赶紧伸手将她抱住,堪堪稳住了两人的身子。然后拉起她是后,快速朝旁边小胡同巷子走去。直到钻入一条黑暗的窄巷中才停下来,然后将她抵在青砖墙上,亟不可待地抱着吻上去。
这一吻黏腻缠绵到仿佛瞬间天荒地老,直到两人都有些呼吸不过来,苏冥才稍稍放开她,有喘着气在她额头脸颊上胡乱亲着。伶俜被她弄得身子软成水,好不容易稍稍平息下来,他人已经是几乎挂在他身上。
苏冥将她抱在怀里,久违的温香软玉,让他只想停在这一刻。他俯在她耳畔道:“快了,最迟明年春上,事情就会有大转机。”
他温热的鼻息喷在她耳边,愈发让伶俜意乱情迷,好不容易才从这旖旎中稍稍回神,低声问道:“你和秦王殿下商量好了要做甚么?”这辈子宋玥没死成,她已经猜不到往后是怎样的走向。
苏冥在黑暗中点点头:“我们打算先让齐王上位。”
伶俜思忖片刻:“可如今宋玥是太子?齐王要怎么上位?”
苏冥默了默:“也许会发动宫变。”
伶俜大惊,抬头看他,但窄巷中黑暗一片,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听他轻笑一声:“你放心,没有万无一失,我们不会选择这条路。”
上辈子秦王最终是如何上位的,伶俜其实并不清楚,只知道齐王暴毙,皇上立了他为太子,不久之后皇上就退位做了太上皇,让太子登基,其中猫腻自是不必细说。总归也是来路不正。但这回宋玥还是太子,齐王都还未上位,一切只怕愈加任重道远。但听到从苏冥口中说出的宫变二字后,她只微微惊愕之后,就恢复了平静。因为他太相信苏冥,他绝非冒进冲动的人,不说十成把握,没有八成把握的事,他必定不会做。
想到这里,她便释然了,笑着靠在他脖颈处:“不管怎样,我都支持你。我会等着你。”转而又问,“这回秋闱,你考得如何?”
她其实也只是随口一问,若是不出意外,她便是今年京师的解元。果不其然,苏冥道:“我四岁不到就入了寺庙,每日不是习武就是四书五经这些书本子,这种考试不过是举重若轻。”
伶俜心中暗笑,她表哥若是听他将秋闱说得这般轻描淡写,还不得气坏了。宁璨前儿个从秋闱下场回府,口上一直说心中没底,连着几日夜不能寐,今日连月饼都只吃了半块。
两人抱了一会儿,苏冥拉着她往外走,轻笑道:“今儿你满十七岁,我租了一只画舫,咱们上去赏月吃月饼。”
伶俜心中欢喜,紧紧攥着他温暖地手,亦步亦趋跟在他后头。
苏冥忍不住又揉了揉她的头,笑道:“还记得初见你,你还是个只及我胸口之下的小娃娃,如今也是十七岁的女子的。”
伶俜也笑:“那时你自己还不是个傻愣愣,才长出一丁点头发根儿的小和尚。”
苏冥想了想,好像她说的没错,那时自己刚下山,对俗世完全懵懵懂懂,因着在梦中见过她,初见她觉得那么小小的一只,有趣至极,便让长安将人给掳去山庄。如今想来,委实荒唐可笑。但两人的缘分却是那时便结下。周周转转数载,已经七年过去,老天弄人,两人竟还没办法堂堂正正在一起。
今日河上画舫游船颇多,两人从一个小码头上了等候多时的画舫,很快就没入河上船只之中。
船夫只当两人是夫妻,兢兢业业地在船头划船,留着一对蜜里调油的人儿,在船舱里头你侬我侬。无奈这画舫为了游赏方便,四周无遮挡,里外一目了然。吃了一会儿茶点,苏冥拿出两盏荷叶水灯点上:“咱们把这个放了,你好生许个愿望。”
伶俜接过一只荷叶灯,造型精巧,里头的红烛火焰微摇,却跟她平日里见得不太一样,随口问:“这是你从哪里弄来的?”
苏冥道:“我亲手制的。”
伶俜笑:“我还不知你手这般巧。”
苏冥笑着摇摇头:“我会做的小玩意儿很多,往后得了闲,你喜欢什么,我都做给你。”
伶俜想了想道:“接下来你还要准备明年的春闱,争取一举夺魁,日后我也是个状元夫人。这些虚耗光阴的小事儿,等一切尘埃落定了再说。”
苏冥笑而不语,一阵波浪涌来,他扶着他在栏杆边蹲下,将手中的河灯放入水面,须臾间,便随着水浪飘走。旁边偶尔有船只划过,涌过的水浪,将河灯推得更远。
刚刚过去的一架高大画舫,红灯摇曳,气派非凡。船上有女子的声音轻轻响起:“太子殿下,那船上的女子是不是谢家那十一小姐?”
坐在画舫上的宋玥蹙眉转头,却见落在后头的小画舫上,一对男女相互依偎着在船舷边,虽则是夜晚,那画舫上未掌灯,但今晚明月当空,水面河灯点点,旁边游船红灯摇曳,那船上两人模样就算不甚清楚,也瞧得个大概。
他可能认不出那男子,但那女子化成灰他都认得。于是他目光盯着那渐渐模糊的身影,一双剑眉蹙得更厉害。
裴如意咦了一声:“她不是和秦王有婚约在身么?那身边的男子是谁?”说罢,又讥诮笑了一声,“没想到明月乡君比我这个明惠乡君更胆大,身上有着婚约,还敢和别的男子私会?也不知秦王知道了,会拿她怎么办?”
宋玥一张脸在黑暗中辨不出表情,他默了许久,忽然冷不丁开口:“你认错人了!”然后又吩咐艄公加快了速度在临近的码头泊岸。
裴如意哎哎了两声,见那小画舫已经走远,不服气道:“我没认错。”
宋玥冷声道:“认错了!”然后又哂笑道,“我看你还记挂着沈鸣吧!”
裴如意面色讪讪,嚅嗫了下唇:“才没有!”
宋玥之冷哼一声,如何皇上有意为他选妃,各方公侯世家都在想方设法把女儿奉上,裴家自是不会放过这个机会,甚至还给两人制造了今日游船赏月的机会,虽则船上还有别的皇子公主,但夹了一个裴如意,宋玥自是知道用意何在。若不是上辈子裴如意对她有情,他解决她,也容不得裴家仗着兵权在握,在他跟前蹦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