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铮抱着来音在衙门里转了一遭。
大抵是因着她爹在官府办差的缘故，宋来音老早就对这么个庄正严明的地方心生好奇。无奈她一个凳子高的小丫头，自己进不到府衙里面去，宋铮又护着自幼体弱的她不许她到这儿来——难得有机会，小丫头着实雀跃得不行。
衙役衙差人数经由前任知府一案削减了小半，剩下的这个时辰多半都在巡街，宋来音原本还拘着，可折返回去温如珂住处时，宋来音便扑腾着从宋铮怀里跳下来，“噔噔噔”地跑来跑去。
几个在衙门里的捕快看见漂亮白净的小丫头稀罕的要命。赵捕快蹲在小丫头跟前，变戏法儿似的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包芝麻糖，递到宋来音跟前，“给，拿着。”
宋来音抬头瞧向宋铮，似是在征询他的意见。她见他微微歪着头，唇角压着，稍稍有些失落。正要摆手谢绝，宋铮却在小丫头头顶呼噜了一把，让她致谢。
小丫头立马喜滋滋地唤了声“叔叔”道了句谢，转头瞥见墙上端坐着的白猫，追着便跑出去了。
宋铮拉着小丫头在衙门里转圈儿打了招呼，摸到小丫头脑门儿上沁了一层薄汗便回了温如珂的住处。捞起小丫头坐在圆凳上，倒了杯水，宋铮抬头正见到温如珂倚在卧榻上的棋台旁，斜睨着他的神情。
“衙门里可有趣？”
“大人你是不知道，这群臭小子看见我闺女，诶哟喂，那都稀罕得不得了……”宋铮抬手抹了把小丫头被汗溻湿的刘海儿，桌底下突然挨了宋来音一脚，小丫头使劲儿跟他挤眼睛，宋铮费解了半天，这才想起回头，看向温如珂并不怎么愉悦的脸。
“……大人……”
温如珂叹了口气。
“衙门总归不是孩童嬉闹的地方，今日天色已晚，便在这儿住下，明天一早还是送她回杨姑娘的住处为好。”
此事着实不合规矩，宋铮不知如何请求争辩。倒是宋来音自己从凳子上跳下来，小跑几步到温如珂跟前，郑重地跪下，伏地行了一个大礼，有模有样地请愿道：“民女宋来音，久难与爹爹相聚，特请愿于知府大人，望大人体解民情，民女愿在官府以工代用，只求能与爹爹共苦同甘。”
小丫头说得认真，温如珂竟也没当场笑出来。他抬眼瞧向痴愣着的宋铮，忽的端正了身子。小丫头偷偷从地面上歪头瞧他，撅着小嘴儿，显得无辜又可怜。
温如珂撑着额头，低头看着伏在地上的小丫头，心里觉得好笑。
“那你说说，你都会作甚么？”
宋来音眼睛一亮。
“我会洗菜洗碗，摆碗筷，还会收衣服，捡柴，背歌谣，我还识字，也知道怎么研墨……大人，你需要小书童吗？”
温如珂实在忍不住笑起来。他勾勾手指，小丫头便从地上爬起来。温如珂替她掸掸身上的尘土，让她去书桌上写几个字来，他瞧上一瞧。
宋铮看着宋来音兴冲冲地跑开，厚着脸皮走上前去，学着他女儿的模样正要俯首跪下，温如珂却翻了翻眼睛，嫌弃万分，“有话说话，别来这些没用的。”
宋铮这才笑嘻嘻地挨着温如珂站着，“大人你不生气啦？”
温如珂剜了他一眼。宋铮鲜少眉眼弯弯地笑，这么一瞧，这父女俩当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衙门倒是有空房，而且以往也并非没有携家眷住在衙门里的先例……”温如珂抬手接过宋铮递来地茶，抿了一口，“只不过来音年纪小，总跟着一群凶神恶煞似的捕快呆一块儿总归不大好。”
宋铮一拍胸脯，“这个大人放心，若是有案子，或是公务繁忙，我便把她送回药铺去。一定不会给大人多添麻烦。”
“反正已经添了，不在乎多少了。今晚你跟来音睡在卧榻上便可，明日一早你挑间空房收拾，而后再带着她住过去。”温如珂左右拿他无法，摆手让他随意些。
宋来音举着一张纸跑过来，歪歪扭扭地写了一句词。
望来音。久沈沈。
“不留说，这是来音名字的来源，后来我求她教我写的。”
宋来音兴奋难平，“哥哥，我能给你当书童吗？”
小丫头说着话咳了两声，宋铮这才想起煎药，猛地一拍脑袋，跟温如珂告辞跑出去。
“自己闺女吃药的事儿都能忘……”温如珂小声嘀咕了一句，宋来音正巧听到，叹了口气，“就是，一点儿都不体贴，老宋这样以后可怎么讨媳妇儿……”
温如珂没料到会从这小人儿嘴里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小小惊讶了一下，好奇问道：“你希望你爹讨媳妇儿？”
“他总不能一辈子占着哥哥家的房子吧？”宋来音一屁股坐在温如珂身边儿，抱着胳膊，唉声叹气，“我原本还想着爹爹能喜欢不留呢，还跟归宁打赌来着……”
“这房子可不是我的，这是公家的资产，我可不敢据为己有……”温如珂惊诧于宋来音的语言表达能力，“不留是仵作姑娘——归宁是药铺的言先生？”
“对呀。我从小没了娘亲，都是不留跟归宁照顾我长大的……我爹只知道查案破案——可惜，我爹是个棒槌，不留也把我爹当成了个棒槌，还不如那个肃王殿下。”
宋来音说这话时一脸怨恨的表情。温如珂十分欣赏小丫头对他爹性格特征的总结，抚掌一笑，而后收住，关切问道：“你会想娘亲吗？”
“想，但我不记得她的样子了，所以只能偷偷想……”宋来音悄悄掩着嘴，“我其实不太希望老宋讨媳妇儿的，但他有时候忙起来衣服都是臭的，跟街上的乞丐差不多，怪可怜的。”
温如珂拍了拍小丫头的脑袋，“你不想再有个娘亲吗？你不是希望她讨媳妇儿吗？担心她对你不好？”
宋来音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担心我爹会辜负了人家姑娘，就像当初丢下我娘那样。”
小丫头忽然抓着温如珂的衣裳，“哥哥，我不是坏孩子，不是真心要给你们添乱，可我怕爹爹不要我了，真的。他都好久没像今天晚上这样陪我了……我可以给你研墨，可以帮你裁纸，学堂里先生教的我都会，让我留下来就行。”
温如珂点开小丫头皱起的小眉头，“好啊，那……以后你就是我的书童了，不过字写得不够好，有时间我教你。”
小丫头立刻欢呼雀跃。
温如珂帮她理了理衣裳。
“你爹要是敢不要你，我就抓他升堂，在他屁股上打板子。”
宋来音“咯咯咯”地笑，“但也不能打坏了，他还要抓坏人呢～”
宋铮推门进来时小丫头脸上已经贴了好几张白条子。
温如珂幸灾乐祸地又将了小丫头一盘棋，看见宋铮回来，赶紧揪下纸条，一副什么都没发生过的样子。
幼稚。
宋铮纠结了半晌，想着有求于人，到底是没把这话说出去。
温如珂抽抽鼻子，“糖水蛋？”
“饭堂的厨子说你晚上吃饭吃了大半个时辰，就啃了半个蒸饼，怕你饿。”
“有求于人才知道奉承……平时怎么不见你这么周到体贴呢？”
温如珂拉着第一次下棋输得有些沮丧的宋来音坐到桌旁。小丫头不苦于喝药，温如珂甚是敬佩，主动分了她半碗糖水蛋。
温如珂瞧着小丫头美滋滋地喝甜水，便问，“来音这喘症是什么时候犯下的？”
“生下来开始吧……她还是一团的时候我也没怎么照顾过她。”宋铮掀起小丫头的刘海儿，指着额角上浅浅的疤，“这还是我第一次抱她的时候磕的。”
宋来音对着他皱了皱鼻子。温如珂便笑，而后认真道：“来音住在这儿无妨，不过白天的时候，最好还是送她回药铺，一来趁着她年纪小，可以照常去学堂，二来有人照顾，你也安心……她这个年纪，开开心心的才好。这世间的悲惨折磨还是别急着了解太多。”
“大人……”
宋铮当即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
温如珂瞥了他一眼，“别来这些虚的。”
宋来音喝了药洗漱妥当，温如珂让宋铮放下床幔带小丫头换衣裳，他便自顾自地坐在书桌前翻阅烧得残缺的地方志了解广宁的情况。
小丫头闹了一阵儿便睡了。宋铮隔着被子拍着小丫头的小肚子，他自己歪在卧榻上，嘴里不成调子的哼了几声，小丫头却突然不耐烦地吭叽起来，宋铮赶忙闭嘴，抬眼瞧向抿唇偷笑的温如珂，窘迫得无地自容。
书案上灯光微晃，温如珂本就柔和些的面容拢了一层暖色的光圈。
宋铮也开始犯困，视线里的人端坐未动，迷茫着缓缓陷入黑夜。
约摸着二更未到的时辰。
宋铮被宋来音一拳头抡醒了。
捂着重重挨了一记的鼻梁，宋铮从卧榻的边缘翻身站起来，哭笑不得地瞧着小丫头张牙舞爪的睡姿，替她盖好被，捞起被他折叠成枕头的靠垫，蹑手蹑脚地蹭到温如珂的床边。
温如珂缩成一小团。挺大的床上大半的位置都空着。宋铮趴在温如珂耳朵边小声禀报了一句，温如珂也不知道听没听清，反正嗯了一声，便没了动静。
宋铮心安理得地躺在温如珂身边。
可没料到，眼皮刚黏上，街上三更刚响，宋铮便被温如珂翻身一脚，蹬到了地上。
——两个瘦瘦弱弱的人儿，睡着了破坏力倒是不小。
宋铮扶着腰在地上晃了一圈儿，挠挠脑袋叹了口气，忽而灵光一闪，捞起卧榻上的小丫头轻手轻脚地摆在温如珂身边，席地而坐，打算瞧瞧这两个人谁先把谁闹得睡不成觉。
这一等，宋铮直接趴在桌旁睡到天亮。睁眼一瞧，他俩倒睡得相安无事，沉浸梦乡。
宋铮噗嗤一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笑什么，起身简单洗漱，跑到饭堂去端饭。
孰料，原路折返时跟被派去运河打捞的王苟撞了个正着。
小王捕快身上还沾着夜露的寒气，大抵是熬了个通宵，眼眶黑了一遭。
宋铮单手举着托盘，扶着打晃的王苟站好，“你这夜里做贼了啊？怎么这幅德行？”
王苟打了个寒颤。
“宋大哥……运河里……运河里……”
“运河里怎么了？”
“运河里……捞出了一具骷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