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庭殿寂如空境。
一股浅淡的血腥气和酒醺味萦绕在殿阁之内。诸荣暻悬起朱笔闭目养神,神思却不定,眉间愈蹙愈紧。他不耐烦地掀起眼皮,看了还在强忍着酒嗝的宪王一眼,目光这才擦过他的肩头落到殿阁门口,望着以不愿惊扰父皇为由,躲在人群后挺直脊背的诸允爅。
倘若是在寻常的日子,单肃王一人,浑身是血的闯进华庭殿,诸荣暻必会震怒,失仪、无礼、莽撞行事……种种苛责皆可加诸于身,毫不讲理。
但凡事经不起怀有恶意的揣测对比,尤其是皇帝正为朝政之事焦头烂额之际。
哪怕宪王心有预料,赶赴宫殿之前特意梳洗又换了外衣,可熏天的酒气哪儿能不渗出一丝一缕——洪光皇帝本就非是甚么胸怀宽广的慈父,眼下宫城之内刀光剑影政务堆积,宫城外却是谈笑风生花天酒地……诸荣暻那一瞬,险些在宪王身上动了杀心。
然而诸荣暻却甚么都没说。
洪光皇帝终归是偏心的。宪王在他眼中尚是无须苛责的孩子,他从未在他身上寄予任何可担大任的希冀,容许他参与议事,无非是想将他培养成一枚足以牵制秦家的棋子,与其说约束,能依凭着威慑胁迫牵绊住他的脚步才是目的。
诸荣暻叹了口气,略带三分不忍地打量着脸色惨白的肃王。他心上压着诸多各处沉积下的不满,关切的语气更像是绵里藏针,他先吩咐花公公叫了太医,转头看向肃王,不轻不重地说道,“伤成这副样子不老老实实的叫太医,真当自己是铁打的不成?胡闹!”
华庭殿内站着的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极善察言观色之人,这关切的话甫一脱口,今日洪光皇帝对于肃王追着刺客满宫城跑的问责轻重便已明了。
肃王听了诸荣暻七扭八歪的关怀吃惊不小,他抬眼注视着诸荣暻良久,脸上淡漠的神色逐渐分崩出一点儿惊讶的表情来,执礼道,“儿臣知罪。”
肃王倒不觉得诸荣暻的关怀有几分真心,他这伤口的血痂都结了几层,这会儿才念及甚么骨血亲情未免为时过晚——不如说,有意借他这点儿伤敲打敲打喝了大酒来见圣驾的宪王方才是真。
花公公老早便叫了太医候在殿外,直等皇帝准允,在殿门外转悠几圈,匆忙把人引了进来。
殿内又是遍地的死寂。
太医被这一屋子的死气吓得白胡子里一个劲儿地冒冷汗,手上一抖,擦拭血污的布巾狠狠地刮过皮肉翻开的伤处,力道重得他都跟着肝儿颤——肃王却只咬着牙闷哼了一声,似是瞥见太医手腕发抖,甚至好心压了压他的手背,唇角勾起一个毫无血色的笑来。
心肝脾肺都快抖错了位的太医被神色微沉的花公公匆匆引路离开。殿内众人自抵达华庭殿,前前后后已有五刻有余,昭王、肃王心有分辨尚还沉得住气,其余诸位尽是满头雾水,不知诸荣暻这面色不虞究竟是为哪般,硬撑着一幅焦头烂额苦大仇深的表情候在原地,肚子里翻来覆去的瞎盘算。
而就在即将有人沉不住气时,洪光皇帝微微掀起眼皮看了殿门一眼,便见一位既算是预料之中却也有几分意料之外的人,被玄衣卫统领江楼,一把丢进华庭殿中。
阮绍一身做工考究的常服,狼狈地在华庭殿的地毯上打了个滚儿,一头撞在快凉透了的程诺的尸首上,跟这位死不瞑目的刺客兄弟面面相觑了半晌,“哇”地一声,差点儿吐出来。
肃王眼疾手快掐着他的脖子往上一提,逼着他把要吐出来的污秽原路咽回去,免得破坏了尸体上的证据,再随手丢弃,由着他虫子似的膝行上前,伏跪在地。
阮绍一双炯炯有神的小眼睛,在仔细分辨了华庭殿中静立众人的身份之后,心里顿时一沉,如芒刺在背,刀悬半空。
今儿个怕是要没命。
皇室血脉、帝王亲信,阮绍这么个倒霉蛋儿趴在其中,若非是君主赏识,便注定离了结此生不远,难得善终。
诸荣暻冷漠地看向以头抢地的京兆府尹,诡异地哼笑了一声,抬手示意江楼上前,面沉如水地对袁扬道,“袁扬,你先说说,这刺客究竟是怎么死的?”
彼时在东宫确认了自杀的刺客人数与宫外黑影人数不符,肃王便当即同袁扬奔赴忖度推断的嵘清苑,在保管嵘清苑罪奴黄册的卷阁处发现了被杀的禁军侍卫,以及意欲潜逃的一道黑影——刺客轻功了得,不屑缠斗,连掷数枚暗器偷袭袁扬、肃王未能得逞,正要脚底抹油。
其人用意不明,是否与北境遣来的刺客有何牵扯亦不清楚。肃王略有判断,袁扬却是本能地猜测此人关系重大,须得留一条活口,便同肃王交换眼色,准备前后包抄,把此人两面截住,卸了他的下颏,免得他寻死觅活。
“不料此人阴险,竟绕到东宫打算对巽南王下毒手,幸而肃王殿下捡起石块砸中飞镖,方才没能得逞——当时情势危急,根本无从得知暗器有毒,被砸开的飞镖只没入刺客皮肉半寸,谁知他跑出不过十步,便一头栽倒在地,竟将暗器迫入胸口,直接断了气。”袁扬一再为失职之事请罪,转而觑见皇帝十分微妙的神色,忍不住替肃王辩解道,“三殿下本是有意留他一命交由禁军加以审讯,然而为巽南王的安危,不得已出手误杀此人,还望皇上……”
诸荣暻没急着表态。
袁扬追随他的年岁不短,与江楼相去不多——不过此人与江楼公私分明的性情不同,因早年夫人战死,待曾在行伍的昭王肃王颇为敬重,然而诸多举动却十分懂得进退有度,也不善添油加醋,他的认可向来中肯,诸荣暻并无怀疑揣度。
洪光皇帝姑且没到老眼昏花的地步,肃王那狰狞了半个身子的血迹他也瞧得分明。
但他在意的不是这件事。
诸荣暻微微眯着眼,抬手一切截断袁扬的话,转而看向当值的五军营副统领祁滨,语气不善地问道,“五军营是为京城巡防而设,大晚上的,你们跑到宫门口凑甚么热闹?”
洪光皇帝话音方落,殿内数道目光当即如刀似箭的戳在祁滨的身上。
祁副统领被召进华庭殿时一脑袋的浆糊,这会儿勉勉强强刚琢磨出点儿苗头。他哭笑不得的上前半步执礼半跪,言简意赅地解释道,“五军营今夜本是照常巡防,三队人马先后发现有身形敏捷的黑衣身影穿街走巷,一路追踪,这才齐聚在宫门口,无意中与肃王府发现黑衣人的家将碰面。恐生变故,只得当即通报。”
此事实在是遭人算计得凑巧——隶属五军营的岳无衣和小将林柯皆在宫城内外,祁滨本是东海出身,却被引到宫城,似是暗中听得肃王调遣行事……
但凡诸荣暻多疑的本事不到家,肃王便会被无缘无故理所应当地扣上私自纠集人马的帽子,哪怕从轻处置,也不会是甚么容易下咽的好果子。
诸荣暻面色阴翳,方才暗中被压了压脾气的宪王自以为是的想要迎合“圣意”,状似无意地替肃王“请罪”道,“肃王在行伍之中戍守边境多年,难免习惯为之,担忧宫城守卫。即便他当真纠集了近百人马追踪刺客也无恶意……”
肃王看着宪王的后脑勺儿,还不等冷哼出声,便见洪光皇帝狠拍龙案道,“你说什么?!”
宪王这句编排不甚高明,却是实打实的戳在诸荣暻的痛处,由不得他不在意。肃王面无表情的站在原地懒得动嘴皮子,昭王心口悬着巨石,唯独太子从今日这一堆烂摊子里摸索出皇帝的心思——且不论相谋与否,今日肃王救了嘉平王和巽南王的性命,他自是要开口替肃王找些说辞。
“四弟怕是还没醒酒,连人数都点不清了。”懿德太子轻声细语地把一触即发的暴怒换作家长里短的称呼,轻飘飘的提醒了皇帝一声,宪王饮酒之言不得作数,这才缓慢的继续道,“方才你我兄弟三人亲眼所见,五军营只到了三方士兵。五军营巡防每队不过二十人,夜里巡防,五方人马皆到场也不过百人,如今才来三方,上百人马怕是夸张了。再者,熙儿自幼就粘着他三皇叔,今日得以在宫城外碰面实属难得,三弟本是被那孩子缠着入的宫,几番巧合不免让人生疑,可这疑处,却是在那些别有用心的刺客身上,而非三弟。”
太子掩唇低低地咳了一声,气息不足道,“三弟在北境与拓达部落仇恨不共戴天,那几名刺客,想必是为恶意构陷栽赃而来,四弟若是这般替你皇兄开解,怕是当真要伤了你肃王兄的心了。”
诸允爅看向微微觑着他的太子,眨了眨眼睛很是领情。
这番话虽是为劝解宪王而言,却是说给诸荣暻听的。
诸荣暻蹿起来的火被太子缓慢熨帖的语气说得几近熄灭,不痛不痒地怒斥了无辜至极的肃王几句,平心静气的吩咐,东宫刺客之事全数交由太子处理,宪王恣情酒色罚禁闭两日,肃王戴罪之身惹是生非,一会儿去谨身殿外跪到明日一早,趁着夜色正好,好好清醒清醒。
昭王诚惶诚恐地顶着诸荣暻意味深长的注视。
他等了半晌,未等来一个字,忍不住如坐针毡地抬起眼皮偷偷一觑,触及诸荣暻的目光顿时一惊,继续默不作声地垂眸不语。
诸荣暻不慌不忙地让花公公泡了提神的热茶,不住地摩挲着杯盖,猛地转向紧张得快晕过去的京兆府尹,“京兆府尹是不是想问,朕论功罚过这一遭,把你这尊佛请过来,是为了甚么?嗯?”
甭管为了甚么,请罪求饶方是正道。阮绍伏跪在地不敢起身,带着哭腔道,“臣惶恐!臣有罪!臣罪该万死!”
诸荣暻却笑了,笑得百般嘲讽,“既然阮大人知道自己有罪,那朕不妨让江统领帮你好好数一数,京兆府尹究竟犯了多少罪?可好?”
贪污受贿的款项,为非作歹的罪行——肃王稍加留意,发觉江楼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秦府和几位皇子有过来往的事宜,再一瞧诸荣暻平淡的神情,想来亦是他的手笔。
江楼对于阮绍作恶的罪行列举得极不耐烦,这种人依他来看早就该“咔嚓”一刀让他了结性命。这一本卷宗翻到尽头,江楼突然眸光一闪,颇有兴致地挑了下眉梢,高声道,“查明赵谦来一案真凶拒不上报,暗中威胁凶手,即刺客程诺,逼其为主效忠,祸乱宫城。”
罪状在此处戛然而止——诸荣暻未授意江楼说出刺客其主的身份姓名,用意再明显不过。
昭王面色铁青不做言语,粗重地喘了口气。
洪光皇帝看向昭王仍是那副极微妙的神情,目光在他脸上逡巡片刻便不再犹疑,直直地看向阮绍,怒喝不止。
“朕让你为此案做个了结,你倒是不嫌麻烦地把这宫城搅得天翻地覆,阮绍,你让刺客去肃王府转悠做甚么,逼着肃王带兵逼宫吗?!”
无论是与刺客勾结,还是暗自谋算肃王参与此事,程诺在宫城里动了杀心,牵连阮绍,此事便再无转还的余地。
哪怕昭王与此事有关——但程诺进宫行刺之事昭王确不知情,玄衣卫该是已经查明上禀,诸荣暻得知实情,旁敲侧击便罢,绝不会当着外人把刀刃架在昭王的脖颈。
阮绍坏就坏在把心思动在了肃王身上,他以为诸荣暻对肃王千百般的猜忌,可他却忘了算计,外人加诸其身的过错,诸荣暻能相信几许。
他以为诸荣暻对肃王是多疑的,但他却忘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帝王,对他同样的心怀疑虑。
阮绍构陷的手法太不高明,事到如今,他竟还嫌自己这条命活得太长,涕泗横流,心急如焚地膝行上前不停磕头道,“皇上,罪臣的命尚还有用啊,当年贤妃娘娘一案,左相大人所作所为罪臣皆是见证,倘若罪臣已死,那还有何人能知,秦相为保秦贤妃,将被贤妃娘娘失手错杀的侍女满门处死沉尸护城河一事——!”
这话字字有如金石凿地,砸得所有人惊诧不已。
听闻言语里提及了母妃之名的宪王登时冒了一身的冷汗,微醺的醉意散得一干二净。
太子和昭王根本不知情,闻言皆是一惊,唯独肃王抿着唇,拧眉看向同样毫不吃惊的皇帝诸荣暻。
“阮大人,‘适可而止’这四个字你还知道怎么写吗?”诸荣暻恶狠狠地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阮大人可是还打算状告朕明知凶案却不予法正,纵容当今左相陷害无辜不成?还是你要让朕和皇室子孙替你全家陪葬?!”
阮绍霎时脸色青灰,原本尚且勉强挺得起的身子瘫软地跌落在地,两腿抖个不停,常服上竟洇出了暗色的尿痕。
诸荣暻捏了捏眉间,懒得再瞥他一眼。
“京兆府尹阮绍殿前失仪,杖责一百,还有命的话,阮大人刻意写份罪状,朕许是还能免了你的满门抄斩。”
华庭殿一时鸦雀无声。诸荣暻脸色难看得要命,甩了甩袖袍,把愣在当场的人悉数斥了两句赶了出去,深吸了一口气,又喊住江楼,跟着他大眼瞪小眼地面面相觑。
江楼不屑阿谀,一脸“与我无关”的死人表情,看得诸荣暻愈发的来气,抄起砚台险些朝他脑袋上扔过去。
江楼一动未动,默默地看着诸荣暻气急败坏的砸桌子。
半晌,始终未问及刺客闯入宫城所为何事的诸荣暻忽然敛眉,沉声道,“查一查,嵘清苑里北境的人死没死绝,到底是甚么人隐瞒了身份混进的嵘清苑?这么多年还有人念念不忘……还有,阮绍的命得留着,其他的,你看着办。”